〈八十二〉

 

    人生無常,雪華在短短不到半個月裡,相繼失去了身邊兩個至親的人。自然,在她內心深處的悲愴,是不可言喻的了。船上的每個人除了對她特別關懷外,還不時想法子去慰解她。

    海上逃亡的日子最不好過,最是無聊,終日無所事事。活動的空間就只有這麼一點點,不是從船頭走到船尾,就是從船尾走到船頭,面對著無邊無際的大海茫茫。

船影!從拂曉盼到黃昏,從日出盼到海上生明月都全無發見,一無所獲。

    這是八叔漁船離開太平島後的第三日中午時分。眾人用過了午飯,眠足了個午睡醒來,閒極無事,林若望、華岳峰就和八叔、阿豹,就未來個人出路問題閒聊著。

    說到未來,八叔望著八嬸,回過頭來轉對袁煥田和黎碧玉感歎地說:「唉!我夫婦倆已是行將就木的一把年紀,已無所作為,不像你們年紀尚輕,前程無量似錦。」

    袁煥田和黎碧玉聞言,相對望了一眼,但並未答話。

    林若望搖頭對八叔說:「八叔!在中國唐朝的詩人李白就曾經有句詩說,“天生我才必有用。少年人固然是有其年輕的本錢,但是老年人也有老年人的發揮機會和他的存在價值。」

  這時抱著國統的雪華和阿娥、八嬸坐在船艙的窗口處,也在談著一些女人管家的事。八嬸談了一會,就走出船艙,行到船尾去舒展一下筋骨。這時輪到掌舵的人是華岳峰的一名下屬阿成,正和他的一名同伴亦在談論著一些打自離開越南這些日子來,所發生的一連串不愉快但也算是萬幸的事。

   「人生就是這個樣子嘛!它就有如我們現在行舟一樣,在海面的波濤上時而大起,時而大落,這樣叫做多姿多彩哪!」八嬸對兩人說。

   「是妳。八嬸!」兩人聽到八嬸的聲音,一起抬起頭來。

    八嬸點了點頭,對掌舵的阿成說:「真辛苦你了,阿成!累不累?」

   「謝謝八嬸。還好啦!」叫阿成掌舵的弟兄回答完又說:「走了這三天海路,一艘船都看不到。」

   「不用急!耐心等吧,我想總會守得雲開見月明的。」八嬸安慰著阿成。

   「要不是到外面來,還真不曉得,原來天有這麼大,海有這麼寬哪!」阿成的同伴說。

   「咦!你們看,那不是船是甚麼?」阿成一手掌舵,一手指著他左邊遙遠的海平線上。

    八嬸順著阿成的手指看時,果然見到了一艘船,這艘船看來儼如巨無霸,是一艘商船。

   「讓我進去通知,叫他們準備搖旗求救。」八嬸說完,即時轉身走入船艙內。

   「八嬸!妳是不是想告訴我們有船?」黎碧玉看到八嬸匆匆忙忙走進來,還沒有等她開口,就已經說了出來。

   「對!你們都看到了。」八嬸望了眾人一眼。

   「看是看到了,可是不曉得我們被救的機會有多大而已。」袁煥田說。

   「不要這麼悲觀,機會有的是,試試看嘛!」阿豹說。

    漸漸地,船的身影是看得非常清楚了,那是一艘法國龐然大物的大貨輪。

    華岳峰和他的一名下屬齊齊舉起白旗,不斷望空用力招搖。阿豹更脫下他的衣衫猛力揮舞。可法國貨輪也不曉得是故意視而不見,又或是因航線問題而改變了它的航道。

    阿豹拿著衣衫揮舞了一會感到累極,頹然把手垂了下來。憤憤地說:「走了!法國佬!居然有見死不救的,還談甚麼西方人講甚麼人道。」

   「不要氣餒,耐心等著,機會有的是。」華岳峰對阿豹安慰著。

   「阿豹!所謂人情嘛!他願意救我們,就是一個人情,不救我們,也是他們的一個道理。」林若望也插了一把嘴。

   「對。我的兒!林叔叔說的很對,不要埋怨人家,反正我們有的是機會。」八叔說。

    阿豹望了八叔一眼,再把目光投向各人,便不再吭聲了。

    大約盞茶功夫,黎碧玉又再用手遙指著右方的海平線上,叫嚷了起來:「你們看!又有船來了。」

    袁煥田、八叔夫婦、阿娥眾人順著黎碧玉的手指指處望去。果然,又是一艘大船出現在眾人的眼前。這是一艘大木船,正以全速衝力,迎風破浪航進,猛然航駛過來。

   「八叔!眼前這一艘,我敢肯定它是漁船無疑的了。只是,不知道又是那一個國家的。」華岳峰對著八叔夫婦說。

   「不曉得他會不會救我們。」阿娥說。

   「但願今回菩薩真個保佑,讓我們早點遇上救星。否則,我們的前景就可堪虞了。」八嬸說完,長歎了一聲。

   「你們大家聽著,我老人家有一個主意。」八叔拍了兩下手掌說。

   「八叔請講。」林若望很恭敬的說。

   「所謂:國有國君,家有家主,像我們這條船人,對外也應該推舉一位老大,作為我們的代表才對。」八叔的話送入了眾人的耳朵。

   「對!八叔!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我同意你的提議。」林若望閉目略為沉思,頓一頓,又繼續說:「但是,依八叔之意,想推舉那個人選來擔當這個重任?」

    八叔把目光環掃過林若望、袁煥田和華岳峰等一干人,好一會才說:「我認為,在我們這一群人當中,只有煥田是擔當這個職守的最佳人選。」

   「八叔!你不是跟我開玩笑吧?」袁煥田說。

   「怎會是開玩笑呢!煥田!你精通這麼多的國家語言,捨你還有誰人。」八叔說著,又再望向各人問:「你們大家說對不對?」

   「八叔說得甚有道理,我們都一致讚成。」華岳峰的一干下屬都舉手讚成。

   「這………」袁煥田眉頭一皺,還在猶豫。

    華岳峰拍拍袁煥田的肩膀說:「煥田兄!不要再這個那個甚麼的,就這樣子決定吧。」

   「不要再猶豫了。煥田兄!」林若望也在附和眾人的決定。

    袁煥田環顧了眾人一眼,無奈的歎了口氣說:「好吧!既然大家對我這樣的錯愛抬舉,那我就唯有勉為其難,為大家肩起這個責任吧。」

    就在袁煥田話音剛了,大船已漸漸駛近,船上有懸掛著一面紅、白、藍三色橫間條旗。

    阿豹又舉起他的衣衫向漁船猛力望空揮舞,而林若望也揮動著它那面求救的白旗。

   「煥田兄!你見多識廣,我想你會認識插在漁船上的這面旗,到底它是那個國家?」華岳峰望著袁煥田說。

   「是泰國。」袁煥田答得很簡短,兩眼一眨也不眨的直望著迎面而來的大漁船。

然後又對林若望說:「不過!若望兄!我們還是小心點,聽說泰國漁船大都是順手牽羊的海盜船。」

   「知道了。」林若望點頭說完,就曯咐各人把值錢貴重的東西自我收藏好。大漁船已航近八叔的船隻,同時也迅速放下了一道梯子。」

   「我們終於有救了。」八嬸說。

   「都是全賴觀音佛祖的保佑。」阿娥說。

   「八叔待梯子垂下停當之後,便對袁煥田說:「煥田!碧玉有身孕,雪華也有個小的,就讓她們兩人先上去。」

    袁煥田點點頭,然後輕扶著腹大便便的黎碧玉和雪華,小心翼翼先上。隨後,華岳峰眾人也陸續攀登上臨漁船。

    待上得了漁船,才發覺船上面有不下二十多人,個個都是肌肉結實,壯碩的彪形大漢。此外,還有一位身材粗壯,衣著甚為粗陋肥胖的中年婦人,團團把八叔等人圍住觀看。

    一名赤膊,金龍紋身,腰插手槍的漢子是這艘船的頭頭。只見他和其他弟兄嘰唎咕嚕的,說了一大堆八叔他們聽不懂的話。跟著,八叔等人被分開男女各一組,就席地而坐在甲板上。然後又吩咐兩名手執利斧和開山刀的兩名花臉漢子,跳下八叔的船隻進行搜索財物。

    該名赤膊,金龍紋身的漢子,拔出腰際手槍,一手叉腰的站在八叔面前,大聲喝道:「馬仄乃?(註一)

    八叔聞言,對著頭頭用手指指著自己的耳朵,另一手則做著沒有的手勢說:「代窮碧鋸。(註二)

    華岳峰的一名下屬說:「域南!域南!(註三)

   「意味透明。(註四)」頭頭聽不懂八叔和那名下屬在說些甚麼,不禁大怒而破口大罵,跟著就把目光投向八嬸等幾個女人的身上。大踏步走到阿娥和雪華的面前,用手分別擰搓了她們的臉蛋一下,更探手入其懷裡對其上下其手一番。

    這一舉止落入八叔、阿豹等人的眼裡,卻因頭頭有槍和其夥眾人人都有利器在手,故而只有敢怒不敢言與作出任何反抗。

    跟著頭頭又轉向來到八叔一組男的面前環掃一眼,大聲嚷道:「貫帝阿呢!(註五)

    八叔等人聽不明白,只有眼巴巴一齊望著頭頭。

    頭頭走到八叔跟前,的就是一記耳光。

   「普波!策頭!」(註六)八叔摸了一下挨打的臉,怒目望著頭頭。

   「這回可糟透了。煥田兄!我們已經上了賊船,怎麼辦?」華岳峰見八叔挨打,眉頭大皺望向袁煥田問。

   「不管情形怎樣,大家都要保持冷靜,不要反抗,以免招致不必要的麻煩,除非真的到了生死存亡才跟他們拼。」袁煥田側過頭來對華岳峰說。

    華岳峰點點頭。

    那名肥胖的中年女人聽到八叔剛才突然冒出的一句潮州話,於是就行近八叔用潮州話問:「撈席是掉照冷?(註七)

    八叔意想不到在這個時候,竟然碰到了會講自己家鄉話的人,於是喜出望外,連忙回答:「哇(註八)是掉照冷。淚北打掉照愛(註九)

    肥胖中年婦人對八叔點一點頭,於是就頻頻用潮州話跟他攀談起來。八叔就把從越南如何逃難出來的經過情形告訴了她。

   「原來如此。」中年婦人說。

    這時頭頭已吩咐幾名手下強行把雪華和阿娥拖進船艙房間內,雪華和阿娥死也不從,邊掙扎邊哭喊著:「不!不要!」

   「啪!啪!」,頭頭走前就是兩記耳光,跟著就當眾撕破了兩人的上衣。一任雪華和阿娥如何反抗,如何掙扎,到最後還是給關到了房間裡去。

    阿豹見狀再也按捺不住,即時飛身撲向頭頭。豈料,早有兩名助手身手敏捷擋住,同時迅速將他制服。

    頭頭回過頭來一看,又轉向另兩名手下說了一句甚麼話。只見該兩名手下立時趨前,連同其他兩人合力強行把阿豹抬到船邊拋下了大海。

    八叔夫婦目睹此景,不約而同雙雙站起來,大喊一聲:「阿…………!」

   「嘉那彎!鎖虹炸卡妥!(註十)」頭頭用槍指著八叔,命令他們夫婦倆坐下來。

   「八叔!八嬸!我們現在是肉在砧板上,不要再作無謂犧牲,忍耐一下吧。」林若望拉了八叔夫婦的衣角一把說。

    八叔夫婦淚如雨下雙雙坐下。

   「老大!找不到值錢的東西,只有這個。」一名下船搜索的助手爬上了漁船,把拿在手上的一隻金戒子和兩隻女裝手錶,展示給頭頭看。

    沒多久,另一名助手也跟著回到漁船來對頭頭說:「真是倒楣透頂。老大!甚麼都沒有,我只好把這個也給拿了。」

    原來這名助手看見沒有甚麼東西可拿,就連用來辨別方向用的羅盤也都要了。

   「好。」頭頭說完就吩咐眾手下走到八叔眾人面前,命令八叔等人全部站起來,男男女女脫個清光,把衣物拿到手裡,又是搓,又是揉,很仔細的搜尋一番,惟是都一無所獲。最後,只有強行從華岳峰的手腕除下了一隻手錶;扯下了八嬸和黎碧玉脖子上的金項鍊。

    等到搜括完畢,頭頭便對眾手下說:「把他們看好,我要進去好好安慰安慰那兩個女的。」

    不久,從船艙的房間內傳來了陣陣慘痛哀嚎的哭聲。至於眾手下則手牽著手,將八叔等人團團圍住,跳著泰國的豐收舞。

    又再過了盞茶功夫,才見到雪華和阿娥一眶淚眼,兩手遮遮掩掩拉緊被撕破的衣衫從船艙內走了出來。而跟在後面的就是那頭頭。只見嘴角含笑的他,邊走邊在整理著他的褲頭。

    這種情景落入八叔眾人的眼裡,不用雪華和阿娥開口,大家都心裡明白,到底發生了甚麼事情。

    眾手下見到老大已經出來,立時大家都停了下來一齊望著他,看看他有沒有甚麼吩咐。至於那名中年肥胖婦人,一見到頭頭,就又走到他的身邊,一邊望著八叔等人,一邊用泰語跟他談了好一陣子,頭頭聽得連連在點頭。

    頭頭望向八叔等人一眼,才對眾手下嘰哩咕嚕說了一大堆話,眾手下便把衣物丟還給八叔眾人,用手勢比劃,叫他們穿回衣服。

   「拜呀!拜呀!(註十一)」頭頭用手勢對八叔眾人大聲咆哮著。

    等到八叔眾人返回到自己船上,發覺整隻船給搜了個天翻地覆。袁煥田雙親的骨灰罈已經給砸個稀爛,骨灰散滿一船。袁煥田用手把它輕輕的掃起來灑落大海上,然後對著大海說:「爸媽!孩兒事非得已,想你們有知也當有以諒我,但願你們靈魂早歸故里吧。」

    其餘各人的包袱衣物都被散亂棄置在一起,不知是誰跟誰的。只有一個不起眼是屬於華岳峰的背包,奇蹟的完整的被丟棄在船的一角。船上的食水箱罐只剩下一個空罐子,和一瓶軍用水壺的水;乾糧則只剩下三包行軍用的泡米。

    華岳峰檢回自己的背包打開查看,裡面的東西一樣都不少。

   「救……命!……快!…………救我!」

    就在眾人檢查自己失物時,一陣微弱的求救聲隨著海風傳送到大眾的耳朵。

    袁煥田、林若望和華岳峰循聲望向海上,見到一人攬著一根粗大木條正竭力向木船這頭游過來。

   「是……是阿豹。」八叔興奮得跳了起來。

   「謝天謝地!多謝神明!我們的阿豹還活著。」八嬸說時很激動。

    發見了阿豹生還,華岳峰即時吩咐他的掌舵手下,加速馬力航近阿豹,把他救了上來。

    原來,當阿豹被拋下大海後,幸賴他的游泳術不錯,正巧又讓他抓到一根迎面浮游而來的木條,才能支持遊回到自家的船上,而不致枉死於大海上。

    這時候,又是時近黃昏。寂靜的海面上驀然掀起了一片風浪,漁船在驚濤駭浪中上下漂浮航駛。

    羅盤被搶走,木船盲無目的載著八叔眾人的滿懷無奈,悲傷情懷與夢想,在六神無主,在袁煥田的作主下,漫無目的朝著北方加速航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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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叔眾人在水源和糧食短缺,盲目走了兩個晝夜海程,再也不曾見到任何一隻船影,人人都為著自己的未來遠景安危而坐困愁城。

    最可憐莫過於尚在哺乳期中的國統。成人捱饑抵喝還可以,惟是小孩子就受不了這個苦,終日哭鬧得令人難受。所以在劫後餘生的船上各人,為了國統,也都寧願空著肚子捱餓,把僅剩下的米糧和食水,省下來留餵給他吃喝。

    到了被劫後的第三日夜半,眾人正倦怠熟睡的當兒,竟被幾響槍聲驚醒。

    這幾響槍聲把掌舵的人,嚇得他即時熄掉馬達,棄了舵掌,跌跌撞撞的,急忙走進船艙通知八叔和袁煥田等人。

   「不好了!八叔!袁老大!有船隻向我們開槍。」

    眾人聞訊陸續起來,袁煥田和華岳峰走出船頭一看。這時又聽到的一聲,一枚照明彈射向了夜空,把海面照得通亮。

   「糟了!是戰艦。我們到底現在是身在何處?」華岳峰問袁煥田。

   「我怎麼知道呢!搞不好,我們又誤闖入那一個國家的領海了吧。」袁煥田搖搖頭歎了口氣,又繼續說:「不過,不管怎樣,今回就算是越共的戰艦,我們也得上的了。因為給他們抓回去,總比把命斷送在海上的好。」

    華岳峰望著袁煥田默不作聲,又再把目光投向戰艦。待他看清楚軍艦旗幟後,便驚叫起來:「煥田兄!是中國戰艦。」

    袁煥田向軍艦一看,望見了那面迎風招展的五星紅旗,不禁精神一振。連連點頭說:「不要怕!今回我們有救了。」

    這時的林若望和阿豹也走了出來,兩人同時舉起白旗望軍艦猛然搖動求助。

    軍艦緩慢駛近八叔的木船,放下了梯子。在海軍官兵幫助下,華岳峰、袁煥田一干人都終於平安登上了戰艦。

    也許真的是八叔一船人命不該絕,當他們登上戰艦不久,海面又起了風浪。就在八叔夫婦、袁煥田等人剛上得戰艦後,一個洶湧波濤撲了過來,軍艦輕輕抖了一下,而八叔的木船竟然被打成兩截直沉沒入海底。

    眾人回頭看時,都不禁捏了一把冷汗。

   「唉!船呀船!再見了!你終於也盡了你護送主人出海的天職了。」八叔依依不捨望著木船沉沒處喃喃自語。

    一位佩帶少將軍階的指揮長和一名穿著白色整齊制服的中校副官,在兩名近身的護衛兵保護下走了出來。

    中校副官走到八叔眾人的面前,用一口相當流利的英語說:「You look VietnameseAre you?」

    本來華岳峰想回答,可他想到既然大家已經推舉袁煥田作為他們的老大,理應由他來做代表回答,因此他就不吭聲,只是望著袁煥田。

    袁煥田看到華岳峰向他投來的眼神,便心裡明白。於是他就走到副官跟前,用國語回答說:「這位長官!我們都是越南公民,其中連我在內只有三名會講一點國語的華裔人氏。我們都是受到越南政權的迫害,不得已才逃亡出來,現在真的很需要你們的幫助。」

    中校副官頗感意外,說甚麼他也意想不到,站在自己眼前的這位越南難民,竟然能夠說得一口這麼好的普通話。他從頭到腳打量了袁煥田一下,然後再望向八叔等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尤其抱在雪華懷裡的國統。於是便相信了袁煥田所說的話。

   「指揮長!我們現在應該怎樣做?」中校副官望著指揮長問。

   「唔!這個………」少將指揮長望了袁煥田、華岳峰眾人一眼,想了一會才對副官下達指令說:「現在他們的船已經沉了,當務之急,當然是要先把他們就近送到永興島先安頓下來,然後再向內陸指揮請示定奪。」

   「是的。指揮長!」中校副官必恭必敬答道。

   「請問指揮!這個永興島是不是就是西沙群島?」袁煥田問少將指揮長。

    少將指揮長柔聲答袁煥田說:「不錯。你們現在是闖進了我們中國的西沙群島,不過,你們放心,基於你們是難民身份,我們不會對你們非法侵入而加以追究。」

    袁煥田輕輕了一聲。他心裡在想:果然真的是西沙群島。想當年,為了這個西沙群島的主權,一九七四年,阮文紹的戰艦就和中國海軍在此大動干戈。最後,阮文紹海軍大敗,自是中國除了在島上派駐軍隊留守外,還經常派遣軍艦巡戈,以確保諸島的安全,想不到這回竟然誤打誤撞給中國海軍救了一船人而不致枉死於海上。

    想到這裡,袁煥田搖頭苦笑了一下。跟著就把剛才少將指揮長的話轉譯給八叔眾人聽。

   「誰是這艘船的代表?」少將指揮長問。

   「指揮長!我正是。」袁煥田答。

   「那好極了。」少將指揮說完,就轉向中校副官吩咐:「等會把自白書分派給他們每一個人,叫他們寫好,然後設立名冊呈交上頭。」

   「是的。長官!」中校回答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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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後的一個早上,中校副官前來找袁煥田說:「袁先生!恭喜你們。上頭昨天已經來電作覆,明天我們就會把你們送到內陸去。」

   「內陸!」袁煥田想了一下,就又問道:「長官!請問你們會把我們送到甚麼地方去?」

   「海南島。」中校副官說到這裡,頓了一頓又說:「在那裡你們將會接受難民專委的一次親自訪問,然後再對你們的去向做個決定。」

   「長官!真是費煞你們中國政府對我們的一番愛心。」袁煥田說。

   「好說!好說!而其實,這個也不算得叫甚麼愛心不愛心。袁先生!你要知道,人類的“愛心”是沒有疆界劃分的。」中校副官望了袁煥田一會,又說:「袁先生!

你可知道?在去年越南政府蓄意排華,驅逐華人出境,中國政府就已經收容了從南方到北方入中國境內避難的好幾十萬華人。現在他們都被安置在一些農場勞動,日子過得比我們當地人還要好,還要舒適。你袁先生如果不相信,我們可以安排你們去參觀參觀他們目前的居處。」

  「長官!那是以後的事了。」袁煥田笑了笑說。他心裡在想:從共產黨區域剛辛辛苦苦,好不容易跑出來。而結果,現在又要跳回共產黨的國度裡。那豈不是白忙一場。雖然說,中國共產黨在四人幫垮台後,其所走的改革落實路線比越南共產黨要好一點。可是,到底他們還是同一個馬、列思想主義出來。而一般正常來說,目前兩者比較,前者比後者應該是好不到那裡去。可袁煥田心裡雖然作如是想,但他卻不敢對中國共產黨政權作出任何一絲批評。

    回到宿舍,袁煥田就把中校副官跟他談話的內容對八叔他們說了。

   「甚麼!我們剛從虎口逃生出來,而現在又一頭要栽進狼窟裡去,這豈不是自找苦吃是甚麼。」八叔聽聞袁煥田轉達中校副官的話後,想了想,感到有點哭笑不得。

   「八叔不要激動,世事是沒有絕對的。說不定到了海南島,又是另一番景況,而對我們來說是因禍得福。」林若望安慰著八叔。

   「對!八叔!我也跟若望兄一樣作如是想,凡事要向好的一面看。」黎碧玉走近八叔,拍拍他的肩膀。

   「唉!好與壞都無所謂囉。我也知道,凡是不著力的地方就要認了,這是命嘛!」

八叔說完,長長的歎了口氣。

   「老伴!不要歎氣。更苦的日子,更驚險的場面,我們都捱過了。我相信,我們的未來必定會否極泰來,你就放寬懷抱吧。」八嬸說。

    又是一段漫長的海程。惟所不同的是,以前的海途是處處充滿危機,而今回卻是航程安穩,不用要擔驚受怕生命欠缺保障,這是兩樣大大不同的感受情懷。

    華岳峰和八叔一船人在永興島上住了三天,然後又隨著軍艦巡訪了西沙諸島,然後才被送到了海南島,在榆林港登岸。同時還被河東地區政府臨時安置住進河東區的八一小學內。得到河東地區政府和當地的人民熱情招待,及照顧無微不至,只是在出入方面是略受到限制。

    八叔一船人抵達河東地區的第五日,河東地區政府主席和一名難民專委主席聯袂來到學校裡,對袁煥田、華岳峰、八叔等人作了一次視察,順便對各人進行一場面試問話。

    在面試問話期間,袁煥田面對著這位難民專委主席,總是覺得有點面熟。相反地,難民專委主席看到眼前這位接受自己面試問話的人,不曉得曾經在那裡見過。

照一般慣例,每一個接受面試問話完畢的人,都必須在他們的自白書上面簽名。當袁煥田從衣袋裡掏出一枝自來水筆,在自白書上面簽了他的名字。

    難民專委主席一看到袁煥田的簽名,尤其是他用的那支自來水筆上面五羊自來、永倫專用幾個字樣,不禁抬起頭來望著袁煥田。良久才慢吞吞開言問:「袁上校!別來無恙。」

   「專委主席!你………」袁煥田給眼前這位素不相識的專委主席對自己的稱呼嚇了一跳。

   「袁上校!你還記起諒山的那段日子嗎?」專委主席笑著問。

   「諒…………。」袁煥田想了一下,再仔細看清楚眼前這位專委主席。一會才說:「我現在好像有一點印象了,你……是蘇……。」

   「蘇永倫。」專委主席笑了。

   「我記起來了!」袁煥田用手輕輕拍著自己的額頭一下,才繼續說:「蘇將軍!別來的你還好吧?」

   「袁上校!你終於記起我來了。」蘇永倫將軍點頭連連。

    河東地區政府主席看到蘇永倫將軍和袁煥田的一問一答,也頗感有點意外說:「太巧了!實在太巧了!」

    雖然蘇永倫將軍和袁煥田在諒山相處那段日子,只有那麼短短的兩個月時間,但總算得上是故人。於是蘇永倫就簡略把去年帶兵入越南時,無意中認識了袁煥田的經過告訴了河東地區政府主席。

    面試問話已經告一段落,為了慶賀故人重逢。於是,蘇永倫將軍就特地在晚上,於南海區濱海路的一家小吃館,宴請袁煥田、黎碧玉夫婦和河東地區政府主席。

    席中,蘇永倫將軍也認出黎碧玉來。他就對袁煥田連連點頭說:「袁上校!你的眼光真不錯。」

   「我能夠取得這位好太太,還不是全賴蘇將軍你的成全。」袁煥田笑著,忽然像是想起了甚麼似的,於是就問:「蘇將軍!你甚麼時候又做了這份兼差啦?」

    蘇永倫將軍望了河東地區政府主席一下,歎了口氣,才對袁煥田說:「袁上校!你也許白天看到我的戎裝軍階配章,會感到有點奇怪,怎會少了一顆將星,對嗎?」

   「不錯。」袁煥田點頭說。

   「袁上校!此話說來很長。」蘇永倫將軍再歎了口氣,才把少了一顆將星的經過向座上各人透露出來。

    原來蘇永倫將軍去年在收到軍區司令要他收兵回國指令後,即時領著他的軍隊匆忙撤出越南。就在其退兵途中,因戰術和戰略的錯誤運用,致使損兵折將無數。回國後,除了要自我檢討外,還接到最高軍委的降級命令下達,從中將降到少將,暫時離職,改為擔當現下的難民專委主席閒職為期一年。

    袁煥田聽完蘇永倫將軍的不幸後,就用越南話翻譯給黎碧玉聽。黎碧玉聽完後也為蘇永倫將軍不值。

   「袁上校!你是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才,那時候為甚麼不答應隨蘇將軍大軍回來,替中華祖國和十二億同胞服務。」河東地區政府主席望著袁煥田問。

   「主席!不是我不想,而是很難的呀。」袁煥田歎了口氣。

   「那你現在有甚麼打算沒有?」河東地區政府主席又問。

    袁煥田看看腹大便便坐在自己身旁的黎碧玉妻子,才又望了政府主席和蘇將軍一眼,搖頭問:「主席!蘇將軍!我想知道我們這一船人未來的出路命運到底如何。」

   「不妨對你直說,袁上校!像你們現在的情況除了安排到農場勞動外,就沒有其他的途徑了。」

   「蘇將軍!主席!說實話,在越南的我們,已經嘗試過那種生活了,真的有一點厭倦的感覺。」黎碧玉用越南話對蘇永倫將軍和地區政府主席講。

    袁煥田就把黎碧玉內心的話,翻譯過來給蘇永倫將軍和地區政府主席聽。

    蘇永倫將軍和地區政府主席兩人面面相覷。

   「袁上校!聽你太太的這一番話,她是不大願意在這裡安居下來了。」地區政府主席說。

    袁煥田苦笑一下,點了點頭說:「主席!很抱歉!她的話正好就是代表一船人的想法。」

    蘇永倫將軍望了袁煥田一眼說:「袁上校!今天我們能夠在這裡重逢,也算得上是一種緣份。說老實話,我這個專委職位到今天是最後一天,明天我就會恢復原來的軍階和職位,你們有甚麼要求就儘管提出,新上任的專委和我也有一點交情,我會和他商量從中對你們幫一下忙。」

   「好吧!蘇將軍!今天晚上我會回去跟他們好好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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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星期後的星期日,在地區政府主席和蘇永倫將軍目送下,八叔、袁煥田等人登上了一艘木船,在海軍的護送下離開了榆林港。

    面對著茫茫一片大海,每個人都有著一番說不出別樣的心情,每個人都把希望寄託在未來東方的一顆明珠--香港!

    林若望想起了唐紹美,闊別這麼多的日子,她的生活如何?是否已經是葉茂成蔭子滿枝?她的先生李老板待她好嗎?

    八叔一家,想起世代務農的自家,一旦到了香港,又該幹些甚麼活才好。

    袁煥田則想起妻子黎碧玉腹中的孩子問題。

    眾人之中,最高興的莫過於阿娥,她的打算是到了香港,好好的半功讀,再唸它幾年英文外語,繼續她的南丁格爾神聖工作。

    離開了榆林港的第二天,在各人又坐下來共同商討自己未來的出路時,華岳峰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只見他拍了自己的額頭一下,喃喃自語在說:「該死!差點就把它忘掉。」

    華岳峰打開他的背包拿出了一個包裹來,交給袁煥田說:「煥田兄!這個包裹是候景用在離開芹苴時,吩咐我把它交給你和碧玉姊的。」

    袁煥田望了華岳峰一下,把包裹接過在手一看,包裹上面是寫著他的名字收。於是他就把它拆開來,裡面有一封信和一個包裝得很好小小的錦盒。信是寫給他,至於小錦盒是寫上黎碧玉的名字,於是他就把它交給了她。

    當黎碧玉把小錦盒打開,裡面是一枚精美小巧的鑽石戒子,她頗感愕然。

    袁煥田把信拆開,信是用中文寫的。

 

煥田兄:

    我不知道你甚麼時候才能夠讀到我給你的這封信。不過!當你看到它的時候,我相信,我已經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了。

首先,當你打開包裹,你就會看到一個小錦盒,請你把它交給碧玉,這是去年她生日時,我送給她的禮物,可是匆忙間,我沒有辦法交給她,所以只好麻煩你了。

煥田兄!很對不起,累你無端在鸚鵡嘴受了一點苦頭。老實告訴你,你的無罔之災是我太太和黎文山的傑作,我的近身護衛阿孟和阿貴都是他們收買,暗中放在我身邊監視我的兩隻棋子。其實,他們的姦情我早就知道多時,只為我的某些因由,我不能夠不忍,而且還差一點連自己的一條命都送在他們這一對姦夫淫婦手上。到最後,我基於自衛,同時也為了要洩我心頭之憤,終於忍無可忍,才不得已用計一一把他們除去。

化道院的主持釋覺明大師也是我殺的,這是為了保密的關係,因為我和他同是反共復國軍的成員之一。當日胡志明市的情治單位通知我說,破獲化道院一股反共力量組織,為了我頭頂的烏紗,為了我自身的安危,我不能夠不這樣子做了。

煥田兄!在這裡,讓我再次向你說一聲對不起。俗語說:朋友妻!不可窺。

而結果我卻做了一件連我自己都無法原諒自己的事,更甯說是你了。煥田兄!碧玉懷裡的塊肉是我的,是在我那次帶她到鸚鵡嘴探望你的時候所做的糊塗事。我就是那位游擊隊的司令。當我做了那件事後,我是有點後悔了,這就是我為甚麼要極力反對她墮胎的原因。同時也為了良心自責,因而決定要想盡辦法,不惜任何代價把你從勞工戰場救了回來。

我在上面對你所講我所做的一切,是對是錯!是功是過!還有,我的人格如何,就隨便由你們去做批評好了。

再見了!煥田兄!這一別,我恐怕我們相逢是遙遙無期的了。不過,說實話,就算日後有機緣相見,我也慚愧面對於你。煥田兄!答應我一件事情,不要把這件事情告訴碧玉,和日後善待我的孩子。再會!

                         景用  一九八零年四月廿八日於芹苴

   

    袁煥田把信看完眉頭大皺,心緒起伏不定,事情發生太過於突然,這叫他如何去適應,如何去抹煞這鐵定已成的事實。

   「田!用大哥的信怎樣講?他有沒有告訴你他去了甚麼地方?人現在在那裡?」黎碧玉關心的問。

    袁煥田給黎碧玉的一句“用大哥叫得他心裡有點兒難受,他望了黎碧玉一眼不發一言,只歎了口氣直搖頭。

   「煥田!到底景用在信裡有說些甚麼關於他的去向沒有?」八叔在追問著。

   「他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做他認為他應該要做的事。」袁煥田答。

   「他不會又再去搞第二次革命,反共產黨吧!」林若望說。

   「這個只有天才曉得。」華岳峰笑了一笑。

   「你們在談些甚麼,用飯的時候到啦,先吃飽肚子再說,好不好?」八嬸不曉得甚麼時候,拿了乾糧出來分給每人一份說。

    袁煥田把信想摺好放回信封裡,忽然一陣風從船窗外吹了進來,把他手上的信吹走,眾人想把它抓住,但都全落了空,信紙給吹到大海裡去。

   「噢!」黎碧玉忽然捧著她的腹叫了一聲。

   「玉!妳怎麼了?」袁煥田趕忙走過來用手輕輕扶她一把問。

   「田!把你嚇著了。」黎碧玉望了袁煥田一下,才又繼續說:「沒甚麼!小傢伙在肚子裡亂動。」

   「好好坐下來!好好坐下來!小心動了胎氣。」袁煥田扶著黎碧玉靠在船窗一隅坐下。

    林若望、華岳峰和袁煥田用過了餐後,就一同走到船頭,望著茫茫大海一片,各有所思。

   「不曉得還有多久才到香港。」林若望問華岳峰。

   「我看也快了吧。」華岳峰答。

    素來對詩詞都沒有甚麼興趣研究的袁煥田,此際面對著大海忽然似有莫大的感觸。於是他就來個隨口吟道:「一葉輕舟去,情魂夢北懷。飄蓬家四海,明日又天涯。」

    船!在微風輕送,在波淘起伏,在袁煥田的輕輕吟誦下繼續航進,漸漸消失於雲天海際。

         一葉輕舟去,情魂夢北懷。

           飄蓬家四海,明日又天涯。

 

(全文完)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註一)馬仄乃:泰國語。你們從那裡來?

(註二)代窮碧鋸:越南話。我聽不懂。 

(註三)域南:越南話。意即越南。

(註四)意味透明:泰國語。意即你媽的。

(註五)拗貫帝阿呢:泰國語。有錢通通拿出來。

(註六)策頭:潮州話。賊頭。

(註七)撈席是掉照冷:潮州話。阿叔是潮州人?

(註八)哇:潮州話。我的意思。

(註九)淚北打掉照愛:潮州話。你會說潮州話?

(註十)嘉那彎!鎖虹炸卡妥:泰國語。坐下來!當心我把你們也給殺了。

(註十一)拜呀:泰國語。走的意思。

 

                              二零零零年感恩節起筆

                    二零零六年聖誕節完成於丹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