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歡天喜地   紐約重會慈父

愁雲慘霧   靈堂永別親母

 

(一)

  “啪!”隨着這不大的聲響,一團黄粘粘的東西糊满一地。日本成田機場的一個職員,恭恭敬敬地向明珠行了個禮,示意她走

  幾個金髮女郎“蹬、蹬、蹬”地走了過來,向那地上斜睨了一眼,聳一下肩走了。

    李林扯住明珠,低聲問道:“哪來的生鷄蛋?”她一臉的羞慚說:“吃剩的!”

    明珠緊咬下唇,悶悶不樂。她想起她剛剛離開的自助餐廳……

    長條形的棕色桌上,擺滿了一盤盤的食物。撲入鼻孔的是她從未嗅過的怪味, 她不好意思捂鼻子,用的是腹式呼吸,把臉憋得紅若雞冠。

    她自問,這半輩子,只進過簡陋的飲食店,從未涉足餐廳,更沒聽過什麽自助餐一說。多年來的職業習慣,讓她挑別人的“語病”:“什麽自助不自助的,難道要你餵不成?”

    她看着別人拿紙碟、刀叉,她也跟着拿了。第一次見到用紙製的餐具,在好奇之餘又感到臉上生光,心想,這可以告慰蔡倫了。她不會用刀叉,只有伸長脖子在尋找中國人的傳統餐具,終於在一大堆銀光熠熠的西式餐具的後面,有一個繪着蘭花的用瓷器做的筒,筒內裝着用紙包着的木筷子。她拿走一雙,這時,心頭有了一絲暖意。

    她看着面前的食物,心裡嘀咕:“滲着血水的牛扒,咦,反胃!飄着辣味的土豆,唔,嗆鼻!浸着奶油的蛋糕,唉,膩口!”

    李林關切地看了她一眼,說:“小心餓壞了。”她只得隨意抓了一個麵包、玉米、雞蛋。

她皺着眉頭,極不樂意地啃那個又冷又硬、還帶着奶油味的麵包,心裡在折騰:“這吃的一關,將怎樣過啊?這還是在日本呢!到了美國,可能連筷子也難找得到。

登機時間已到,她還沒吃完,只得在李林背後,跟着張峰和芸草走。在匆忙中,她把那只雞蛋往行李袋一放。這被芸草發覺了,便退到她的面前,說:“媽,把它扔了。”明珠低聲說:“把雞養到生蛋,不易呢!”芸草氣嘟嘟的,看看周圍,沒見有垃圾箱,只得作罷。

    直到雞蛋滾了下來,芸草見那地上糊糊的一片,攙住媽媽,說:“怎麽?蛋是生的!”明珠臉帶愧色說:“誰知道!”

    明珠瞅了那日本人一眼,似乎發覺日本人強裝着尊敬的笑容裡有一絲冷意。這讓她忽然想起小時候,日本兵在戒嚴時對她進行的刺刀下的考試。她突然臉發青、拳頭緊攥。過了一會,轉念一想,這日本人,只不過是掃地者,何罪之有?於是,她那五個手指頭才向下垂着。

    張峰見了,只知道媽媽心裡不舒服,哪知道僅這一分鐘,她的思緒,竟如此跨越時空。他溫和地說:“媽,別理他。這是他該做的。”明珠掉轉頭來,罵了一句:“丢人現眼!”李林知道這情景,有損她的自尊,便挨近她說:“看開些,這僅僅是開始!”

 

(二)

    一家人登上從東京飛往紐約的飛機。在飛機上,李林心裡不好受。他不為剛才明珠在日本轉機時的狼狽相;而為他第一次這樣坐飛機——有生以來從駕駛座上降到乘客座上,這讓他明顯感到一種巨大的失落。似乎自己的事業,就此了結。今後所想的,僅僅是怎样填飽一家人的肚子?他嘆了一口氣,在心裡對自己說:“雖然,現在我飛向的都市,比我原來住的大得多,可是,我未來的生存空間,却比我原來的小得多。”

    明珠在飛機上,想着剛才在日本過境時李林說的那句話,不禁有點心煩意亂。她憂心忡忡地看了張峰一眼,不知自己和李林冒如此大的風險,會有怎樣的代價?她感到前途像眼前的雲海那樣,變幻莫測。她又擔心母親的病不知怎樣了?

    伏在機艙窗口的張峰,一直緊蹙雙眉。盡管芸草整天找他說話,他卻像個木頭人似的。他一直在想:自己有個上大學的機會,多好!但念及父母為之作出重大犧牲,又不免內疚。他下決心,一定要把書讀好。

    “看到纽约啦!”那芸草,在飛機上,可像個百靈鳥,叫個不停。十二歲的女娃,坐上飛機,比她媽媽十二歲那年獨居廣州的小木樓,愜意多啦!她感到,外面的世界與自己所想像的,有很大差别。

她睜大那對烏溜溜的眼睛,靠着機艙窗口向下望,只見飛機和它的影子相互追逐。白皚皚的雲海中,偶爾有些峰巔露出。没多久,又見一大片起伏的、轉動着的山頂在眼前晃蕩。這時候,那厚厚的雲層已退居天邊。有些輕如婚纱似的,在綠色的山巒中飄來蕩去;有些重如雪山似的,在大西洋上空集結凝聚;有些已化成縷縷輕煙,縈繞在高樓大厦的周圍。

    大西洋像一幅又寬又長的緞,乍看去,似乎與蔚藍的蒼穹相連接,讓人分不清天和水啦!飛機在向下降,漸漸,陸地上的一切顯得清晰了。

    一個狹長形的島嶼,呈現在眼前。這個島嶼,就是曼哈頓。被哈德遜河、哈萊姆河、東河和上紐約灣環繞。這曼哈頓,最能代表紐約的風貌。密集並蜿蜒着的建築群,把這繁華都市的輪廓,從一片蔚藍的天際和海洋中,勾勒出來。

    飛機上的每一個人,誰也不會想到,這曼哈頓島,在三個多世紀以前,是由一個荷蘭人用相當於二十四美元價值的物品買來的。就憑這,可以看出——曼哈頓,隱藏著生機與危機、奇謀與陰謀;見證了成功與失敗、進步與落後;流露出喜悅與悲傷、自尊與自卑……

    李林雖然一下子不會想那麼多,但他看到飛機下的一些景物,似有所悟。他眨巴著眼、側著身,對明珠說:“你瞧,那些大廈,高高低低、密密麻麻的,有點像桂林的峰林呢!”明珠貓著腰,順著他的手指的指向,仔細看了一會,沉默不語。

李林瞇縫著眼,邊看邊說:“這裡面有許多競爭的奧秘。我們只有在樓宇的間隙中穿梭,絕不能被它們壓倒。”明珠嘆了一口氣說: “但願如此!”

 

(三)

    成千上萬的人流,一批又一批在紐約甘迺迪機場,魚貫而出,竟然聽不到人們的說話聲。許多人都已經過了關,明珠一家卻被叫住了。照相、蓋手指模、檢查移民局寄給他們的文件。此外,還要填許多表格。幸而,李林懂得英文,這才稍快辦完那煩瑣的移民入境手續。

走出航空公司的大樓。明珠東張西望,她看到有人向她迎面走來。大概是因為他們是這一班機最後出來的人吧,不然,接和被接的,都不敢相互接近。

    明珠端詳著站在自己面前的男子。他,略帶方形的臉上,長著一對閃著亮光的黑眼睛,劍眉透著勃勃英氣。這男子也在仔細打量明珠。他怎麼也找不到當年在廣州中山紀念堂跑步的姐姐那風風火火的身影。

    他們緊張地對視了一會,那極力壓抑著的激情,就像火山爆發之前的熔岩。

    他很有禮貌地向她伸出了手,問道:“太太,請問……”話沒說完,明珠從這成熟的臉上,看到那小頑童的影子。她興奮地頓足,嚷道:“你是許勇!”

    許勇點點頭,明珠一把抓住他的手,撫摸著,說:“我以為這輩子見不著啦。”

    她把他介紹給李林和張峰、芸草。明珠焦急地問道:“爸媽好麼?”許勇見問,臉一沉,說:“媽在醫院,情況不好。”明珠聽了,心跳得慌。她正想再問些什麼,忽然聽到許勇說:“爸在那邊!”

    明珠一家,慌忙順著許勇手指指向望去。他們驚叫一聲:“啊!”

 

(四)

明珠一眼就看到在鐵柵欄邊,一位老翁站在那兒。他又高又瘦,但卻身直如竹。他不時用瘦削的手,撥著被風吹亂的一頭銀髮。明珠向他撲了過去。走近一看,老人一臉清瘦,有一道道深深的像溝坑似的皺紋,高顴骨。兩道眉,就像山脊上擱著的兩把劍。眼窩深深地塌陷,那看去像有一層翳子的眼睛,閃著亮光。那雙手,已是青筋嶙嶙。她摟著他,泣不成聲地喊道:“爸!”

他父親愣了一下,聽著這聲聲叫喚,淚珠撲簌簌的。幾十年來,自己常在夢中張開雙手,向著迎面撲來的女兒,但往往撲了一個空。如今,實實在在地抱著了,卻又不大相信。他推開她,仔細看看女兒的臉。這才發覺,那夢中的那個乖巧伶俐的小姑娘,像被風吹散了的一片綵霞,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時,李林帶著子女走到他的面前,向他行禮。他忽然精神矍鑠,把明珠推開,一把抓住芸草的手,叫道:“明珠!”

芸草張著那對漂亮的大眼睛,惶惑地望望明珠。她看見媽媽噙著淚,向她眨眼睛。她會意了,望著面前這位慈祥的老人,親昵地叫了一聲:“外公”。

他眯著眼,看看明珠,又看看芸草,喃喃自語:“噢,那時的明珠,確是這樣的!”他拿著紙巾揩淚。嘴邊的溝紋,活像春風吹皺的一池春水。

明珠揩乾眼淚,再看清父親的臉。她心疼了。她印象中的父親,采豊神朗、氣派端莊。想不到昔日瀟灑的秀才,今日竟這樣仙顏鶴骨!

明珠撫著父親的背說:“爸,媽怎樣了?”明珠父親臉一沉。

 

(五)

    許勇把明珠帶回父親家,放下行李,便帶明珠一家到紐約醫院。明珠父親累了,沒去。許勇吩咐女佣人好生侍候。

    他們來到醫院,乘電梯上第十層,然後,穿過長長的走廊。許勇指著前面一個不大的空間說:“這是腦神經科的辦公室,加護病房就在它對面。”明珠伸長脖子一看,看到那邊擺滿了辦公桌,許多身穿白大衣的人站在那兒,而這些人的對面,是用一塊麻黃色的布圍著的一個空間。

    “媽就在前面!”許勇一句話,讓明珠的心怦怦直跳。眼前晃動著當年分手時媽媽留給她的形象:彎彎的眉毛、大大的黑眼睛、那鬈鬈的長髮,穿著一件合身的旗袍……

    她見許勇在那麻黃色的布簾外站著不動,便跑了幾步,趕了上去。李林帶著子女也快步跟上。明珠站在母親的病床前,看到媽媽的臉浮腫得很厲害,色如白蠟,臉上像凝著一層薄冰。幾縷白髮,胡亂地散落在眼睛和額上。緊閉著的眼隆起,嘴唇和臉一樣慘白。若不是那不易覺察到的胸脯的起伏提醒明珠,她還以為媽媽已撒手人寰。

    明珠的心陣陣抽搐,她打了一個寒噤。她覺得這時的心,全部的血都凝結了。一陣從心底發出的寒冷,冷到冰點了。極大的恐懼、莫大的悲傷,讓她腿顫欲墜,好像有人從她的後面踢她的膕窩似的。李林見了,一個箭步上前,把她撐住。

    “ 媽!”一聲凄厲的叫喊,把站在他們背後正在工作的醫生嚇了一跳。有一位金髮護士走了過來,急促查看明珠母親病床前的各種儀器。李林留心看了一下,發覺熒光屏上顯示腦波的那條光線,已快成一條直線。

    李林扶著她,走到媽媽的枕邊。她撩起媽媽前額和眼角上的頭髮,貼在她的耳邊不停地叫著:“媽!”張峰和芸草神情肅穆地站著。

    明珠母親在昏迷之前,就經常問起明珠何時來美國。大概這一未了的心願,變成了她強烈求生的動力,讓她在走近天國大門時,聽到明珠聲聲呼喚,便回轉身來。她要儘生命最後一次努力,用儘僅餘的所有的力量,艱難地撐開那重若千斤的眼皮。明珠看到媽媽的眼皮微微顫動,她急得用手幫著她把眼皮打開。

    明珠看到那昏花的眼睛裡的一線微弱的光。一滴淚,在明珠母親的眼角滲出。這一剎那之後,她的眼,再沒有張開過。明珠淚容滿面地看著媽媽,她無法接受這殘酷的現實:三十多年才一次的母女重逢,此情此景,何等淒苦!

    他們一直站著,直到被護士勸走了,才懷著惶恐不安的心情,離去了。   

  

(六)

明珠回到父親家裡。這是在中國城的一個 “柏文”。她的父母住在第五層。許勇見父親睡了,低聲問女佣:“我爸今晚胃口可好?” 女佣說:“吃了一碗飯。”女佣招呼各人吃了飯,許勇胡亂吃了一些,便開車回他自己的家。

明珠這時才認真看這房子。只覺得它的面積很小。除了一扇大門外,裡面的廳、房,全沒有門的。室內兩端是用作睡覺的;中間是用作煮飯、吃飯、洗澡的。

浴缸座落在大門左側。人們開門進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這個沒有任何遮掩的浴缸。聽父親的佣人說,明珠的父母怕麻煩,用毛巾揩揩身子了事。但是,明珠的一家,習慣了天天淋浴。來到美國,第一次碰到這樣的環境,很不習慣。似乎到了未開化的山區。

這芸草,不淋浴是不能入睡的。她提了桶水,進了廁所。以為像在大陸那樣,可以在廁所淋浴。她還沒有洗完,四樓住客來敲門了。原來,水,從四樓的天花板滴下。

明珠氣急敗壞地跑到四樓去,替人家抹地板,頭也不敢抬,免不了有點酸溜溜的感覺:“剛下飛機,就出洋相了!”

抹完地板,回到父親家裡。幾個人呆立著,等明珠安排該怎樣睡?明珠著實頭痛。那女傭人本來睡明珠母親的床的,她把床讓了出來。明珠不讓她這樣做,自己和李林打地鋪。讓張峰踡縮在沙發上。而芸草,睡在用四張椅子拼成的“床”上。第一晚這樣睡,和在飛機上一比較,似乎還強些。但醒來後一身痛。

 

(七)

    第二天,李林陪明珠到醫院探媽媽。醫院制度很嚴,探病時間一過,便不准逗留。他們只得離去。

    “明珠,趕緊找房子搬家。”

    “這個時候,不合適吧?”

    “你忘了昨晚爸爸半夜起來,幸而我醒了,趕緊讓路,還扶他進廁所。老人是不能摔跤的。”

    明珠只得同意,盡量找靠近父母家的房屋。一問,屋主說:“每月租金四百美元,房底錢四千。房底錢是不退的。兩年之後,凡每隔兩年,加一次租金。”

    “先生,那房底錢以後真的不退?”

    “在唐人街是華人當屋主的,都這樣。這樣的價錢算便宜了。你想不交房底錢,到唐人街以外的地區去。不過,那坐地鐵的錢,一次雖不多,但小數也怕長計!”

    他們離開那屋主,到別的地方問去。所得的答案,相差無幾。李林狠狠地說:“天下烏鴉一般黑。吃到自己同胞身上來啦!”

    “最要緊的是,找一間有浴室的。”

    “那租金肯定會貴些。”

    “我不淋浴就不能睡的,芸草也這樣。”

    “帶來的錢,還夠麼?”

    “勉強夠。”

    李林看看一家人的狼狽處境,心裡想起明珠出國前的一句話:“把孩子安置之後再回來。” 李林吭了一聲:“回不了!” 明珠看了他一眼, 說:“你說什麼?” 李林垂頭喪氣地說:“回不了大陸。”明珠聽了, 咬著下唇,一言不發。

     他們租的房子,除大門和浴室外,再沒有別的房門了。老華僑把這叫做“豬籠房”。交了房底錢和頭一個月的租金,一家帶來的錢,幾乎被囊括一空。明珠把所剩無多的錢,買了兩張書桌。張峰見了,扯住芸草說:“我和你不好好讀書,媽媽一定會生氣的。”

在國內一切都是組織上替自己安排的,如今,什麼都要自理,她一下子適應不了。千頭萬緒,不知從何做起,活像盲者失杖。她只把一家人吃的、睡的安置好,其它,根本沒心情去料理。只要一到探病時間,她就到醫院去。

 

(八)

這一天,張峰帶芸草去聯繫就讀的學校。明珠和李林探病歸來,走到唐人街。李林急於找活幹,便讓明珠獨自回家。明珠先去父親家看看,發現一切都好,便放心走了。

明珠看到室內亂糟糟的,從大陸帶來的有些行李還未拆包,她有氣無力地在收拾。

“鈴”的一聲,電話鈴響了。明珠聽到許勇的聲音,低沉、嘶啞。她心跳得慌。

“姐,媽走了!”

明珠心頭一痛,眼淚直湧。她聽見許勇焦急地問道:“姐,你聽到我說話麼?”

明珠用力捶打一下心口,哽咽著說:“什麼時候?”

“今天下午一點鐘。後事由我辦吧。你要準備黑色的衣服。阿峰的黑西裝我有,你不用買。”

許勇說罷,把電話掛了。明珠顫抖著把電話放好,坐了下來。她兩手捂著臉,沙嗄地嗚咽,繼而,大聲嚎哭。淚從指縫間叭噠叭噠地向下淌,把手腕和手肘也弄濕了。她哭得前仆後仰的,連椅子也在微微晃動。

淚快流乾了,她陷入深沉的哀痛中。多少悽涼的回憶,讓她肝腸寸斷!媽媽牽掛自己幾十年,到頭來,只是在醫院勉強睜開一眼。而這一眼,可能還沒看清她的臉。想到這裡,她絕望地盯住牆角,聲聲悲切:“半輩子啦!我一直怕過中秋節和除夕夜。三十多年盼來的母女相聚,竟如此短暫!而人天相隔,卻又這樣永恆!”

正在門外拿鑰匙開門的李林,側耳一聽,不知明珠在跟誰說話,聲音那樣的悽愴。他心裡驚恐,急忙把門打開。一看,家中只有明珠一人。只見她臉如死灰、淚涕斑駁,兩眼直愣愣的。他一把摟住她,大叫:“你怎麼啦?”

明珠雙眼露出極度絕望的神情,用快窒息的人發出的沙啞的聲音,說:“去買黑衣!”止不住的痛苦的啜泣,讓她無法再往下說。李林聽了,臉如鉛重,說:“真的?”

 

(九)

    公祭那天,明珠一家向“永生”殯儀館走去。這殯儀館,在唐人街的一幢大樓裡。由於它的上面是民宅,左面是間賣小吃的雜貨店,不大好找。

    明珠越往殯儀館走近,心裡就越沉重。她的手,用力按住胸口,也穩不住那狂跳著的心,那兒跳得她絞痛。她在心裡痛苦地嚷道:“能看到媽媽的日子,僅剩下兩天!”

    一塊不顯眼的寫著“永生”的牌子掛在門前。李林攙扶著明珠,推開玻璃門,走了進去。那兒擺著許多椅子。有一條迂逥的走廊,走廊兩旁有許多木門。他們被該館的職員領著,走進一個擺滿椅子的大廳。

    明珠跟著李林走著,臉色越來越蒼白。她那失神的眼睛看了一下這個靈堂。只見前方的正中處,裡面安放一副淡紫色的銅棺。銅棺上方,有母親的遺像。遺像之上,懸掛著一幅白布,上書“劬勞未報”四個大大的黑字。靈堂四壁的牆上,擺滿了花圈。

    按習俗,祭者按輩份先向逝者行禮才可坐下來。明珠一家分成兩組,依次向前走去。明珠每向前走一步,就覺得腳如繫石。她漸漸看清媽媽穿著一件墨綠色的碎花旗袍,攔腰蓋著大紅色的被。她那慘淡的眼光,聚焦於媽媽的臉上。那經過化妝的媽媽,臉潮紅,連嘴唇也有血色。頭髮梳得滑溜溜的,眼睛緊閉著。

    明珠喃喃自語:“媽,你是在睡覺!你比在醫院時的氣息,好多了!”

    她和李林恭恭敬敬地鞠了三鞠躬,她走到棺前,仔細端詳。她哼哼唧唧的:“媽,誰給你梳的頭;誰給你洗的臉?”她伸手摸摸媽媽的臉。忽然,她的手顫得很厲害。她喃喃吶吶的:“好冷!好硬!”

    這時,十幾年前的那個死別的情景在眼前一晃,那時,她懷裡抱著的張生,也是這樣又冷又硬的!霎時,她的臉色,變得比她媽媽的還要灰白。那顫得像被風抖動的金箔紙那樣的嘴唇,在不停地張合著:“冰!冰!”剎那間,她感到像有兩條冰柱直撞她的胸口和背門。她大叫一聲:“媽呀!”頭向前一栽,登時,昏倒在棺旁。

    李林一步跨了過去,撐著她。張峰芸草來不及向外婆鞠躬,趕快奔了過去。他們把她架著,來到靈堂外的休息室。全一陣騷動,眾親友都跑過來問長問短的。親友中有人邊唏噓邊說:“難為這母女倆,隔了三十多年才見著!”

    李林知道明珠這老毛病又發了,幸而他事先有準備。他叫芸草拿水來,撬開明珠緊咬著的牙關,把藥塞了進去。須臾,她漸漸蘇醒了。

    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從外面傳來。許勇扶著父親來了。明珠父親懷著痛苦、憐愛、焦急的神情,走向明珠,問道:“怎麼臉色這樣差?”李林忙欠身回答:“爸,她頭暈。現在好了些。”明珠父親那滿是青筋的手,顫顫地摸摸她的額,說:“沒燒。哎,虧她受了!”明珠有氣無力地說:“爸,你自己也要注意些。”

    “姐,要不要找醫生?”

    “不用。”

明珠父親出現,靈堂氣氛顯得比任何時候都要凝重。人們無不擔心地看著他。只見那難以忍受的悲情,寫在他的臉上;刻在每一條溝紋裡。他顫巍巍地腳高腳低地走到亡妻的靈前,俯身看棺內的一切。他把蓋在她身上的被蓋嚴,伸手摸一下她的臉,低聲叫著:“好冷!”說罷,他慢慢地轉過身來,悲聲切切地說:“人生不外如此!”眾人聽了,心都抽緊了。

 

(十)

    張峰芸草見明珠好轉了,便進去給外婆行禮。這時,明珠在休息室裡坐著,忽然說要上廁所。李林說:“等芸草出來帶你去。”明珠揚一下手說:“不。你在走廊的那一頭等我就是。”

    如廁畢,她面對迂逥的走廊,剛暈過的她,眼有點昏花。看見有一扇木門虛掩,便推門走了進去。赫然發現:錯了。她正想轉身,被人抓住了手肘。她驚惶地回頭看,見是李林,便趕緊推著他一起走出去。

    李林拉著她的手說:“慢!”他們站在那兒,打量一下這個靈堂。只見正中處的上方,白布做的橫額上有四個大黑字:“天妒英才 ”。棗紅色的木棺裡,硬直直地躺著一個華人,看樣子大約三十出頭。來弔唁的,有不同膚色的人。明珠看見有一台新聞記者用的特大的攝影機,正對著靈堂。

    李林往花圈一看,他低聲叫道:“啊!伍於海!”這一位從大陸來的年輕畫家,一天夜裡,在街頭擺攤賣畫。聽說與人頂撞了幾句,被當場打死了。

    明珠心裡一陣難過。望著他的遺容,痛苦地想:“人生苦短。你,這樣年輕,卻和我媽媽同時舉喪!”

    這時,明珠的眼前,晃動著兩副棺木。棺內的一老一少,讓她像看到兩支生命之燭。一支是燃到幾至盡頭的;一支是剛開始火紅的。但它們幾乎同時熄滅了!

    一時悲憤,在心裡為那年青畫家題了一副輓聯:

 

身躋十里洋場江郎才未盡黃梁美夢人尤亂

魂斷千尋鬧市畫室墨全乾杜宇悲聲鬼正哀

 

    她懷著悲痛忿慲的心情,由李林帶著回到自己母親的靈堂,一直守靈到殯儀館關門才離去。臨走時,她到靈前向媽媽行禮。她在心裡痛苦地嚷道:“媽,一個人睡這,好靜好冷!怕不?我30年沒見可能還沒看到的女兒長成什麼樣子啦!天,不公呵!母女相聚,怎麼安排在這靈堂上!連看的遺容,僅剩下明天這最後一天!”

 

(十一)

     第二天,明珠母親出殯了。明珠娘家念及明珠父親的高齡,不讓他送殯。

    靈車之前,是一輛擺著明珠母親遺像的車。這遺像,是明珠母親年青時候的照片。明珠第一次看到這照片,心裡叫道:“多莊重的美!半彎的眉、深沉的眼、靈秀的鼻,配得上簇擁著媽媽遺像的鮮花!”隨即,心裡一陣絞痛:“唉!媽你這雙漂亮的大眼睛,所注視的前方,竟是一條通向墳場的路!”

    送殯車隊緩緩啟動,途經之處,行人停下來行注目禮,其它汽車自覺讓道。人們以此來對逝者致意。

    幾個西人樂手,身穿用銀線滾邊的黑色制服,舉著洋簫,奏著哀樂,在街頭為逝者送行。按慣例,靈車必經逝者的家門。明珠這時看到,她那年邁的父親,在窗前伸出那只瘦削的手,幾縷銀絲在風中拂動。明珠看了,一陣心酸。

    是日,凄風陰雨。人們為對逝者表敬意,不撐傘、不戴帽,站在墳坑前。一個身穿深啡色長袍的牧師,領著大家讀《聖經》,引渡明珠母親的靈魂上天堂……

     翌晨,明珠看望父親。她走進父親的家,從沒有過的巨大的失落感,讓她心裡萬萬分惶恐。她不敢看父親那對失神的眼睛,只聽得他說:“我夢見你媽啦。她第一句話就問:我的女兒可好?”

    明珠聽罷,不禁微微一顫。她不知道媽媽去的地方,是怎樣的一個世界。沒有誰能告訴她。因為,“那死亡後不可知的神祕王國,從不曾有一個旅人回來過。”

    她想,母親到了那神祕王國,那就不會回來了。媽回不了家,便托夢給爸。看來,媽媽在天之靈,似乎還為母女過去的遠洋之隔、今日的生死之別耿耿於懷。她不禁一陣凄然,伏在父親的案前,寫下----

 

秋霧凄風霜露冷,紫棺遠徙奈何橋。

悲哉辭世為孤客,悵矣游魂度寂宵。

昨見銀河星燦燦,今逢巫峽雨瀟瀟。

關山夢斷歸無路,祭酒獨斟嘗一瓢。

  

    明珠的父親看了這首詩,望著亡妻的遺像,喃喃自語:“人生不外如此!以前,你要我為你寫對聯,我一天推一天的,縂想找些更恰當的詞語。可現在,怎麼也想不出來! ”

    明珠偷偷地看了他一眼,只見一滴淚,沿著那縱橫交錯的皺紋滾動。明珠這才第一次領悟,什麼叫做“老淚縱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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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葆珍著《二十年一覺紐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