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掙扎

 

勞工底層    良師明珠苦鬥

後院深處    愛徒春芳喪命

 

(一)

 

林杏華找不到工作,明珠叫她到衣廠當縫紉工。她說不會幹,明珠教她。她很聰明,很快就學會了。

    本來,衣廠老闆一般不請生手的。因為明珠在那間衣廠打工,人緣不錯,老闆才接受林杏華。林杏華為此對明珠很感激。

林杏華自從那次送李林回家之後,一直沒見著他。不知怎的,以前大家在衣廠做工,天天見著,還不覺得怎樣。而現在,沒法在一起,就特別想見他。有一天,她特意到42街那間商店找李林,這才知道他早已辭工。她在心裡悻悻地說:真不夠朋友,辭了工都不向我說一聲。

    此後,她特別留心招工廣告,不但為自己,也為李林。一天,她放學後來到衣廠,對明珠說:有人問我,有沒有朋友想到地鐵站和郵局打工?

叫李林去!

    幾天後,林杏華和李林來到下東城。到了領申請表的地方。等候領表的隊伍很長,長到往好幾個街口伸延。雖然,高樓大廈擋去了不少陽光,但那酷熱,似乎是從地底蒸發上來的。街道上一股熱氣在著。

    李林站得汗流浹背。以前被劫匪踢傷過的腿,站久了,總覺得有點不大靈活,他彎下腰撫摸著。林杏華見了,把他往外一拉,說:去那邊樹下等我。

這怎麼行?

快去,我的腿可沒受過傷!

謝謝你。

去吧,小心走路。” 

領到申請表後,林杏華很累,坐在李林身旁,歇了很久。林杏華指著遠處說:李林,我們要坐R車回去,拐過那邊要走一段路呢,你累不?還是再坐一會兒?李林把腿伸了一下,說:走吧。

 

(二)

 

他們在街上走著,李林見一頭巨大的銅牛在百老匯大道的三角地帶上。李林嚷道:哇,像真的那樣!這頭大銅牛,墨青色,在烈日下,反射著熠熠青光。眼如銅鈴,鼻若彎刀,四條腿向前屈著,頭向前俯衝,活像一頭正在爭鬥的公牛。李林摸著它走了一圈,說:為什麼要擺在這?

問得好!這一帶是紐約金融中心呢。二十多年以前,它的主人,一位名叫 Arturdo Di  Modica的藝術家,因為無法把它賣出,一氣之下,在一個深夜裡,把它放在馬路的正中心。

這不交通大亂了?

這還用說?後來驚動了一位百萬富翁,用高價把它買下了,那位藝術家才躲過一場官司。

我發現這裡的大街小巷,隨意擺著的藝術品,大如彩牛,小如鸚鵡。他們的主人,能像大銅牛的作者那樣,多好!

  “人的命運有時會有轉機的。李林聽了,心頭動了一下。

  他們往前走,林杏華帶他轉入華爾街。街道很窄,窄到無法雙線行車。李林在不少人的肩膀旁邊,閃身而過,說:這華爾街怎麼這樣又短又窄又那樣出名!

林杏華指著一幢有華盛頓紀念像的建築物說:可能與它有關。這是華盛頓當年宣誓就職的地方。不過,可能與那一幢更有關。李林隨著林杏華手指的指向,看見和華爾街相交的一條街上又有一幢龐大的建築物。

林杏華說:這是紐約證券交易所!聽說,一個多世紀以前,它由十幾個商人策劃興建的。當時,還受到英法兩國輿論的嘲笑,說這與農村交易所沒有什麼不同。” 

李林的腦海像掀起一陣波浪。他覺得,人的命運雖然不可測,像那頭銅牛的作者和紐約證券交易所的創建人那樣,但人的生命的價值,可以由自己創造。這時,他對走出華人聚居地謀生,越來越有信心。

 

(三)

 

回家後,他用鉛筆把申請表填了,叫明珠帶給林杏華,要她過目,看看有什麼填錯的。林杏華看了他的簡歷,心裡又惋惜又高興。她微微笑著說:算我慧眼識英雄。我說你們,都是文化人。明珠聽了,輕輕地搖搖頭,淒然一笑說:別亂說。

不久,李林參加地鐵局的招工考試。題目繁多、時間又短,但他感到考得還不錯。

林杏華每天照例來衣廠幹幾個小時的活。她惦記李林,但又見不著他,幹活時,顯得有點心不在焉。

許阿姨,李林那次考試,考得怎樣?明珠在幹活,沒抬起頭來答,她隨便說:還不錯。

她從書包裡拿出一本書,遞給明珠說:許阿姨,這是郵局招工考試的必讀書。我從朋友處借來的。你今晚帶回去給他。明珠抬起眼望她。只見林杏華的雙眼,流露著無限期盼、關愛的神情。明珠心裡一動。她無法窺探林杏華那微妙的心態,只知道她對李林很關心。明珠轉念一想,不管怎樣,先要謝她。

回到家,明珠把書交給李林。李林接過一看,大喜,說:這正是我要找的書。你從哪弄來?

林杏華從朋友處借來的。說罷,她留心看一下他的表情,只見他一個勁兒在翻書看。她感到,他的喜悅,不因這本書怎樣得來,而因他有機會看這本書。原來,前天,他接到郵局為招工考試而寄給考生的模擬試題,他不會做。這本書有很大的參考價值。他匆匆吃完飯,便拿起模擬試題,自我測驗。

 

(四)

 

半個月後,李林參加郵局的招工考試。題目和地鐵局那次招工考試一樣繁多,那數學題,差不多有90題。而且用倒扣分的方法來計分。他覺得英文的聽寫方面,還不算太難。而最難對付的是,那眼力和記憶力的測驗。在八十多題中,要考生瞬間掃瞄一大堆似是而非的地址。並在五分鐘內,記5個小方塊中的25個地址。他以為自己是飛行員出身,那眼力測驗難不倒他。誰知,現在最沒把握的,竟是這一項。

回到家,在飯桌旁把考試情況說了,他在埋怨:以前,我面對廣闊的天空,而現在,卻要盯著這像螞蟻那樣小的英文字。那些地址又這樣相似,有些只是一個英文字母或一個數字之差。如果在大陸,一個字之差,還好辨認呢。

明珠深表同情,說:這老外出的題,夠絕!

聽說如果考得90分以上,會馬上被錄用,這考分可保留兩年。一旦錄取,底薪有二萬多。

不久,明珠從信箱裡拿到一封信,信封上印有地鐵的標記,她知道這是地鐵局的通知書。便馬上打電話給李林。李林叫她打開信,她一看,便在電話裡向李林大聲嚷道:“90分!其餘的,我看不懂!

放下電話,她慢悠悠地坐在椅子上,蹺起二郎腿,說:“90分!肯定會請他。

李林下班回家,看罷通知,臉色一變。整個身子像洩了氣的氣球。他兩眼死死盯著牆角,從緊抿的嘴脣中呼出一絲粗氣。

怎麼啦?

90分也沒用。

為什麼?

“90分以上的有七千人,要等地鐵站的售票員的位置有空缺,便在我們這些人中,從高分起,依次選補,候補資格只保留三年。

在美國,既無學位又無一技之長的男人找工作,比女人要難得多。

我多想拿起筆杆子!

你,再想想有沒有別的門路。

 

(五)

 

命運好像有意跟李林開玩笑。

不到三個月,地鐵局通知他,帶上次發給他的通知書到地鐵局去面談。在面談時,要當場對他進行體能測驗:提75磅的東西行走50碼的路。如果達到要求,會馬上被錄取為地鐵站的售票員。明珠高興地說:如果你體力夠,那就可以被錄取。看來,你完全可以在西人區找工的。

是呵,唐人街僧多粥少。他邊說邊翻箱倒櫃,找那地鐵局發的通知書。忽然,他一臉的懊惱,說:不找啦。我記得當時把它扔了。沒有它,不能去面談。

明珠感到好像有一盆冷水潑頭。她看見他那頹喪、內疚的神色,不想再加指責,只得溫和地說:失機啦。以後注意些就是了。

    他把一線希望寄託在郵局的招工上。誰知,他雖然考得92分,但正如芸草所說的,他連汽車都沒開過,他沒資格參加路考。不過,這兩次考試,讓他下決心跳出唐人街這個小圈子去找工作。

一天,李林拿著一張報紙,對明珠說:有一所中學請數學老師, 我想去試試。

你不妨試一試,我就不行啦!

幾天後,李林到教育局應徵。

李林被指定在30分鐘內寫完一篇文章,要求包括標點符號在內的錯漏,不准有10個。李林緊張地寫著。那30分鐘,一眨眼就過去了。李林交了卷。

他被叫到一個辦公室去,裡面坐著一位白人考官。他當面問了李林幾個問題,便停下來,打開錄音機。室內響起了他們剛才對話的聲音。那考官指出李林口語上的錯誤。

最後,李林得到的評語是:文字表達能力尚好;聽和講的能力差,不符合錄取標準。

 

(六 )

 

    她發現她所在的衣廠,衣源不足。她便對林杏華說:在這裡做, 掙不到錢,我要找那些比較好的衣廠去幹活, 你去不?

我跟定了!

一天,她倆在等電梯。門將要關上,忽然,一雙長著很多毛的大手,使勁地把門撐開。那只手在明珠眼前一晃,嚇得她在顫抖。只見那只手,停在明珠身旁一個女人的脖子上。隨即,一道金光在眼前一晃,那劫匪拿著金鏈逃走了。電梯裡,誰也不敢言語,只有那女人摸著被刮紅了的脖子,說:這金鏈,四百元呢。林杏華向明珠使了個眼色。

來到衣廠,明珠和林杏華在議論,被人聽到了。一個瘦骨嶙嶙的、滿頭白髮的女工說:算是破財擋災了。電梯旁邊有一扇門,你看到它是不是鎖著的?

沒留意。

不能大意。你以後先看准是鎖好了,才好等電梯。

為什麼?

那女工,帶著恐懼的眼神,望著明珠說:這扇門,通向地下室。早幾年,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在等電梯時,被人拖到地下室去。她把身上所有的錢、金的、玉的,全掏出來了。她不會講英文,便用手勢示意那人放她走。誰知那男人把她姦了,還不讓她走,足足把她折磨了兩個多鐘頭。那男人走後,她無法行走,只有爬了出來。後來,還是人家打電話叫她的丈夫來接她的。一席話,聽得明珠的臉一陣發麻。

那女工在嘮叨:下輩子投胎,不要當女人!而當了四十多年女人,明珠第一次聽到這警世之言!

 

(七 )

 

時間過得很快,在繁瑣而忙碌的勞工生涯裡,不知不覺迎來了春節。這給她那枯燥無味的生活,增添一些樂趣。年關將至,中國城的商店,盡量迎合顧客的家鄉口味。人們滿臉喜氣,在辦年貨。明珠沒錢買年貨,她往這些商店打了幾個轉。雖兩手空空,但也算沾了些過年的喜氣。

好不容易盼來了除夕,她望著空蕩蕩的家,似乎有點對不起孩子們的感覺。還是李林過意不去,往桌上放了兩小袋過年吃的糖果,便趕去上班。

除夕這一天,下了一場美國近百年來最大的雪。明珠起床,拉開窗簾一看,窗外一片銀白,白得刺眼。

那雪花,時而輕輕柔柔地飄;時而紛紛揚揚地下;時而大片大片地拂;時而一團一團地舞!她情不自禁地叫道:好一派凜冽的冰雪;好一個璀璨的霜華!

她本來想好好欣賞一下雪景。轉念一想,別浪費這掙錢的時間。況且,學校因大雪停課,張峰說要跟她去找活幹。她打工的那間衣廠,今天不開門。她想了一下,便和他一起,向唐人街別的衣廠走去。

    明珠和張峰走到街上。舉目一看,她覺得,天公向大地撒下一床雪白的被!她在心裡嚷道:一切都被素裹了,流露著潔淨、晶瑩、素雅的妖嬈。這是一種無瑕之情的象徵;一種冷艷之美的凝聚;一種堅硬之力的顯示;一種隱伏之熱的蘊含!

宇宙之神用那雪筆,把大地輪廓勾勒無遺。高聳的樓頂和平伏的屋檐,此起彼伏,像一條銀蛇在空中蜿蜒。那挺拔的白樺,正在伸出銀劍;那撐著枯枝的老楓,正在舞著雪霧。老樹赫然露著的森森風骨,在向不受冰封的人們傳遞一個信息——這裡的一切被凝固了,但這並非意味著這是永久的終結。瞧,一株冷綠的小草,在白茫茫的雪花中,悄悄頂出那一點綠;一株傲霜的臘梅,在銀燦燦的白光中,隱隱露出那一撮黃。

明珠笑看手中雪,再眯起雙眼看那漫天大雪。只覺得,那飛花,風靜之時,活像吹倒了一座座雪白的棉花山,瀰漫飄拂,遍蓋大地;風勁之時,又像發射著一支支銀色的火箭,旋轉升騰,奔向太空。

她微微歪著腦袋在瞑想。於是,那些文人騷客的步履,似乎在雪地上留下了深深的足印。她笑著對兒子說:李白說過:「燕山雪花大如席」你信不?

    張峰把頭從那豎起的衣領裡探了出來,說:可能中國的雪花比美國的大。明珠抹掉她眼睫毛上的雪屑,忍不住笑,說:傻孩子!

一提到李白,那被她強壓在心底的書香世界趁機浮了頭。於是,心裡一陣燥熱,口中免不了又喃喃自語:

    大地冰封生異彩,低雲重霧路皚皚。

飄飄玉絮檐邊落,閃閃銀花樹上開。

雪墮荊門人正冷,風欺林壑鳥堪哀。

但求冬日暖寒士,劍雨刀霜勿再來。

 

(八)

 

張峰拍手叫好,一片片雪花在他的手中彈落。他張著嘴一吹,一團白色的煙霧拌著雪花在飄。明珠沉浸在詩的意境裡,一不小心,一腳踏進路邊足足有一尺深的雪堆裡。張峰也跟著顛簸一下。險些兒兩人的腿,同時陷到雪窟窿裡。陣陣寒氣透骨。似乎有把冰劍,沿著脊椎骨向上剖來。整個人像僵化了。如果,不是那雪屑蒙著的雙眼在眨著;那嘴裡噴出的氣在散著,你或許會以為她不是一個活物。

張峰雙腳踏在路邊被人踩得有點變硬的雪冰上,扎穩了馬步,用力一提,把她提了出來。明珠歪歪斜斜地站著,差一點又摔跤。張峰把她扶到一塊比較平一點的地上。她低頭一看,褲,就像吊著的冰筒,又濕又硬;長統雪靴,就像結了冰的膠桶,又冷又沉。她坐在路邊,用力脫雪靴,怎麼脫也脫不下。張峰蹲了下來,使勁向後一拉,他拿著她的雪靴,往後一仰,倒在地上。他把靴子遞給她。

    這時,明珠的襪子也濕了,腳又凍又硬的,很難塞進靴子裡。張峰從雪地上爬起來,扶住她。她貓著身子,憋著氣,向上抽了一下,終於又站穩了。她舉步維艱,活像只笨企鵝,搖搖擺擺地走,把雪踩得呱嘰呱嘰地響。從腳下升起的陣陣寒氣,冷得她不停地打噴嚏。

張峰望著連頭髮眉毛也沾著雪的媽媽,禁不住眼裡一熱,說:回去吧,找生活也不計較這一天。

她撢撢身上的雪屑,一瘸一扭地挪動腳步,說:不要把今天應該做的事,留到明天!

 

(九)

 

他們在一幢衣廠大樓逐層敲門問:請人不?當問到第七層時,老闆開了門。剛好因下大雪,工人缺勤多,廠裡正缺人手。老闆安排了明珠之後,便教張峰學幹一些連女工也怕幹的細活。

明珠趕緊把那藏著雪屑的靴子脫了,放在熨衣爐旁烤著,她靠在熨衣爐取暖。結了冰的褲筒,被烤得嘀噠噠的,水直往下滴。待那褲筒半濕半乾,她便開始幹活。可是,那雪靴裡面還是濕的。她只有赤著腳,坐在縫紉機前。那只半僵的腳,與那塊鐵的踏板接觸,又硬又冷的,害得她的心,陣陣收縮,全身直打哆嗦。

下午五時,天已麻黑。她幹到晚上八時,才回家。這時,大雪封路,一切交通停滯了。這除夕之夜,不少人被逼睡在衣廠和地鐵車站內。警察在守車站。明珠家在中國城,她靠的是與生俱來的交通工具。她覺得,現在好像回到蒸汽機發明之前的年代了。

母子倆走在雪地上,街上非常靜,似乎這個世界僅剩下他倆的腳步聲。沿途的商店,己亮起多彩的霓虹燈,照著那雪白的一片,反射出紫紅、淡綠、深藍的光。明珠心裡想道:莫不是哪個畫家,把顏料潑在一幅白布上去了?

雪後初霽,萬籟俱靜,一切顯得毫無生氣。她抬頭望那蒼茫茫的天幕,只見一勾冷月,格外灰白,灑著一縷淒清的光;她低頭看那白皚皚的大地,只見積雪,如柔軟的粉、潔白的沙,一片光晶耀目、雪白透亮。

地上留下她母子倆歪歪斜斜的腳印,已被雪屑蓋得依稀難辨。遠處商店的燈火,掩映在她背後的雪地裡。

她眯縫著眼睛,看那周圍銀白一片,微弱的路燈,在覆雪的枝柯中、在翳翳的陰霾裡,搖曳著凜冽的寒風。偶爾,一團團雪霧,從地上和樹身被颳了出來,在夜空裡旋轉升騰,把路燈也遮住了。路邊那鑲了銀邊的老樹,向著灰白的夜空伸出的細枝,全被雪包容。而那些粗枝,向天的一面,披了厚厚一層積雪;向地的一面,卻保存原來的棕黑色。黑白分明、白骨森森,讓明珠倍添幾分落寞、淒清的感覺。

對著這冷漠的夜空,她在呼喊:宇宙這特大的冰窖,想冷卻一切生命!

張峰驚詫地望著她。忽然,她低垂著頭,一聲不響,晃晃悠悠在走著。她沉默了。但是,她的腦海,卻在倒海翻江!

她覺得,時間像她身後的腳印,迅速即逝,但其留痕帶來的軼事,卻像眼前的雪霧,若隱若現。這時,她想到了——

除夕的羊城花街,那是百花爭艷、萬民逗樂之處。羊城少女,在這一夜,必然湧上街頭,以自身的花枝招展,去羞花呢。而自己,何曾不當過羊城少女,現在,也在街頭走著。不過,布衣一身,獨迎雪花!

除夕的羊城酒樓,那是百家舉杯、萬戶共醉之地。廣州食客,在這一晚,勢必步上酒樓,以闔家的喜慶歡聚,在團年呢。而自己,何曾不當過廣州食客,現在,也有飯盒提著。不過,剩菜半盤,獨無海鮮!

這一切,怎叫她不百感交雜呢?

於是,紛至沓來的思潮、澎湃洶湧的激情,使她面對這冷漠的除夕,倨傲地抬起頭,像在悲鳴;像在吶喊——

 

瀌瀌銀霧重雲破,漠漠西城滾白波。

蹈地舞天翻雪屑,飄花飛絮裹松柯。

寒衣難遇避風港,薄履耗尋安樂窩。

人有佳餚過歲晚,余惟獨唱採蓮歌。

 

一陣寒氣,襲向喉頭,直湧腦門。她變得冷靜了些。她在苦苦思索:她為之拚搏的東西,應是些什麼?

張峰聽罷,深有感觸。他深沉地看了她一眼,她鬢邊的雪屑,讓他難以辨認那些銀絲的真偽了。他看到在那疲憊的、開始顯老的臉上,她的眼裡和嘴角流露著無法掩飾的、堅毅的神情。

他想,這位才氣過人的媽媽,卻終日面對三個頭——爐頭、縫紉機頭、枕頭。她失去自我,為的是要營造他的立於不敗之地的自我。這是無言又無私的奉獻!想到這,眼裡一熱,深情地望著這位既普通而又不平凡的母親,覺得她就像那凜然挺立於雪夜中的老樹,是那樣的偉岸不羈、堅韌不拔!

忽然,他看見她燦然一笑。原來,她想起了李林的話。她在心裡對她的舊我說:我有滿肚的方塊字!現在的許明珠還可以寫詩。我今天寫兩首,以後還可以寫十首、百首。只要一有靈感,我就寫!

 

(十)

 

第二天,大年初一。這是海外華人真正有家的感覺而又特別想家的日子!華人帶著興奮的心情,雲集中國城,看看都是黃皮膚、黑頭髮、黑眼睛;聽聽都是同聲同氣的說話聲,便覺得自己回家啦!

這一天,天公作美,雪停了。太陽照著地上反射著天青色,還有點剌眼。雪地被除夕辭歲的爆竹殘屑,弄得素裝紅裹的。

明珠的一家,先給明珠父親拜年,然後來到Mott街。他們早就聽說有舞龍、舞獅。

明珠伸長脖子,看見許多彩旗簇擁著一面繡有關公單刀赴會的錦旗,從Mott街的那邊冒了出來。隨即咚咚的鑼鼓聲,不絕於耳。接著,一條彩龍,騰空而起;頓時,嗶嗶啵啵鞭炮聲,震耳欲聾。

    芸草第一次看舞龍,特別好奇。她指著面前那幢高樓說:媽,那竹竿吊著的生菜,菜裡面的大紅包,你猜有多少錢?

大概有好幾百!

這時,樓上那個持竿者把竹竿向上一提,顯然是故意戲龍了。鼓手只得鳴鼓收龍。龍伏於地,口在微微張合;尾在輕輕蠕動。

    不一會,鑼鼓齊鳴。那被戲的龍,騰身一躍;向上一撲。那持竹者把竹竿一擺。這時,龍見撲不到紅包,便低垂著頭。鑼鼓跟著也銷了聲。全場啞然。明珠聽到張峰在低聲嘆息。

    忽然,的一聲,半空像響了個炸雷。嚇得芸草雙手捂住耳朵。頓時,鑼鼓喧天。龍在怒吼;龍尾也豎了起來。張峰大叫一聲:好!他屏息著呼吸,瞪大眼睛望著那條半空中的龍。

只見龍身一掀,急促來個一;龍頭一翻,猛地背向紅包。它伸長了脖子;伸出了舌頭。向著那飄著爆竹屑的上空,呼哧呼哧地喘氣。張峰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持竹者在洋洋得意地捋著他的連絡鬍子。張峰鼓著眼,瞪著他。

忽然,龍頭急轉;龍尾也離地三尺!的一聲,在空中飛快地轉動。張峰大叫道:好一個鯉魚翻身!芸草扯著他嚷道:哥,你看天!

只見那灰藍的上空,被這瀰漫的爆竹煙霧和那彩色的龍身所遮蔽。這時,持竹者被弄得眼花繚亂,頭上的鹿皮帽也掉了下來,險些兒還摔了一個筋斗。張峰向空中揮一下拳,大叫:好!

哈哈,攫住了!李林大笑著說。

這時,龍咬著那個紅包,在搖頭擺尾的。頓時,掌聲雷動。在喝彩聲中,舞龍者顯了形。李林拉著明珠趨前一看,舞龍者中,竟有一半不是華人!

這條彩龍,乘勝追擊,又向另一條街舞去。它的後面,自動集結的中外人士,重新組成一條歡樂的人龍,在嘻嘻哈哈地舞著;在撲哧撲哧地跑著。有人揮著鮮花;有人舞著手中的小紙龍。

明珠的一家,也跟著人群在龍的後面走著。芸草捅一下明珠的胳膊肘,笑嘻嘻地指著身旁的一位老外,叫她看。明珠看見老外按著鑼鼓的節奏,把坐著他肩上的一個金髮小女孩,當龍舞了起來。邊舞邊用他自己才聽得懂的中國話,向明珠說:恭喜發財!明珠喜得趕緊給那小女孩一個紅包。

不遠處傳來咚咚喳喳的聲音,張峰伸長脖子向那邊一看, 拉著芸草就跑。

去哪?

看舞獅!

媽,你去不?

你們去吧。阿峰,牽著芸草,別把她弄丟了!

丟不了!媽,看完舞獅, 我們去四海公所參加春節聯歡會。

張峰走了,在他身後擲來一句話:一年到頭, 只有在現在,才忘了身上的壓力。明珠知道他哪有空呵!上課、打工,還要抄借來的課本。課本太貴,沒錢買!

 

(十

 

每年,就只有在大年初一,舞龍、舞獅、逛街,到長輩家拜年……這就算過年啦。

過年後不久,明珠父母的老鄰居,人們都叫她做陳姆的,得知明珠收入如此低微,便勸明珠跟她學打腳。她說這是衣廠裡較能掙錢的一種工作。從未幹過這一行的明珠,迎著生手免問的牌子,走進陳姆工作的衣廠。在路上,陳姆早已說了許多注意事項。這自然包括她三十年的工作經驗。

讓明珠最為難的是,要做到陳姆所說的:你要裝著懂的樣子,別讓人家看出你是生手。

幸而她們的工作地方,是在廠裡一個不顯眼的角落。那老闆信得過陳姆,很少走過來檢查。明珠只有趁沒人走近時,偷偷看陳姆怎樣操作。不巧,老闆向她們這邊走來。她心一慌、腳一顫,幸而還記得陳姆所說的要領,雙手趕緊按規定的尺寸,把裙邊摺好,放在機器上。老闆拿起她剛才做的那件衣服,仔細看了一下,說:幹得還很快呢。待老闆走了,她才偷偷抹去額上的冷汗。

陳姆說:一天要做二千件,就不愁沒人請你做工。明珠暗暗叫苦,這一天,她只做了九十六件。

她相信陳姆的話,再難也要把這手藝學到手。她跟著陳姆幹了三個月,陳姆便要她到另一間衣廠去,獨自幹活了。一個人把全廠這一部門的工作包下來,這擔子可不輕。這一行,往往要有好幾個朋友聯合起來,才好掙錢。張峰早已是明珠的助手。明珠不想動用他的時間,便準備收徒弟。

她給林杏華打電話,問她學不學打腳?林杏華覺得,留學生在這裡找工做,能遇到像明珠那樣的人,算是有運氣的。她答應了,而且,很快便掌握了打腳的技術。明珠很高興,便多找一間大廠幹活。

 

(十

 

這時,她又多收一個徒弟。這個徒弟名叫丁春芳,約二十六、七歲。聽說是大陸的歌舞團團員。那一頭又黑又柔的長頭髮,用一個大髮卡盤起。一對鳳眼,很慧黠。身材姣好,娉娉婷婷的。明珠覺得,她比林杏華美得多。她告訴明珠:我丈夫吳雨,在美國攻讀文學博士學位。

一聽到文學這兩個字,明珠馬上來精神啦。她叫春芳把吳雨的照片給她看。第二天,春芳果然拿來了。明珠看到照片上的吳雨,那瘦削的臉上,掛著一副參差不齊的鬍子。明珠指著照片說:他那大大的黑眼珠閃著的亮光,裡面蘊含著幽郁與深遽。

林杏華聽了,笑著說:許阿姨,你在吟詩呢!

明珠揮揮手說:胡謅的!

林杏華接過照片看了,對春芳說:可帥呢!

明珠向著春芳說:我很喜愛詩歌,有時也學寫一些。不過,在你家那位大詩人面前,我寫的那些,與小學生造句相差無幾。近年來,只注意欣賞鈔票上的圖案,人變得猥瑣了。如果方便的話,請借一些他的大作給我拜讀,好淨化一下精神世界!

不久,春芳真的從吳雨的案前,拿了他的幾首詩到衣廠來。明珠頓時感到,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展現在眼前。不禁又多了幾分感嘆。心底深處的還一個舊我的慾望,是那樣強烈地湧了出來。她的視線,從手中的詩篇轉到那台打腳機,想到自己還要無限期地面對那只求溫飽的現實,她煩躁不安了。

她們師徒三人相處久了,便無所不談。一天,明珠發覺春芳最近情緒有點不大對勁,忍不住說:春芳,你沒事吧?春芳欲言又止。  

明珠親切地說:如果你認為說出來心裡會舒服些,你就說吧。

春芳沉默了好久,吞吞吐吐地說:他來美國之前,有人追的

呢。

    林杏華的眼閃著異樣的光,說:這也難怪,誰叫你那位有詩才

又有氣質。

明珠不滿林杏華的說法,皺一下眉,停了一會兒,說:沒有不喜歡彩蝶撲朔、蜜蜂嗡嗡的花。乍看去,襲花的主動權在於蝶蜂。誰料,襲人的花香有時會把狂蜂浪蝶熏死的。

林杏華笑著說:許阿姨,你不寫詩,未免有點屈才。明珠黯然說:亂說!

春芳忿忿地說:那個人鬧著要來呢!

明珠心裡發緊,叫了起來:你說什麼?她來了,你咋辦?

春芳難過,說:“我拿不定主意。

明珠焦急地說:來不得!

林杏華聽了,也替春芳擔心;又很欣賞那個女人的追勁。

 

(十三 )

 

過了一段平靜的日子。一天,春芳來衣廠做工。明珠和林杏華看見她十分憔悴,都爭著問候她。她哭喪著臉說:她來了。明珠問道:誰?春芳狠狠地說:那個女人。馬茶花。

林杏華看了春芳好一會,說:你不該同意的!

春芳氣得臉部肌肉直跳,說:由不得我啦!這女人,最初進入他的詩裡,他的夢裡,後來,進入他的懷裡。我看著我們的小家庭,就像正向石頭擲去的玻璃瓶。它最初不也是反射過斑斕的光彩呵!我以為可以在紐約,重建窠窩。誰知,老天爺又和我作對!

春芳一席話,說得明珠心裡沉甸甸的。林杏華低垂著眼,在哼哼唧唧:唉,能被時空隔絕得了的,就不是愛情!

春芳聽了,整個兒彈跳起來,說:這是偷情!不,是公開的掠奪!

明珠萬萬沒想到,平時舉止斯文的她竟如此暴跳如雷!衣廠的人向她們這邊看了一下,她們講的普通話,女工們聽不懂。

明珠低聲罵了一句:有些女人就是那樣賤的!春芳聽了,覺得明珠的話比林杏華的順理。

明珠疑惑地說:吳雨和她法律上沒有關係,她怎麼能來的?”  春芳一臉的怨忿、無奈,說:吳雨的姐姐辦來的。她姐姐嫁了一個老外,入了美國籍。

春芳似乎不想再說下去。明珠見狀,不敢再問。回到家,明珠把這事告訴李林。李林嘆了一口氣說:“現在的年輕人,太隨便了。明珠搖搖頭說:那三個人是怎樣熬過或混過那漫漫長夜啊!

一天,明珠見春芳臉色蒼白、無精打采的。她關切地問道:你哪兒不舒服?

春芳使勁地打著頭,說:痛得厲害!

快到王醫生那兒針灸!

明珠叫林杏華一個人留在衣廠幹活,她要送春芳看病。

春芳最後還是被王醫生扎了幾針。明珠堅持要送她回家。回家的路上,春芳不好意思地說:許阿姨,你說我這個人是不是有點傻。那茶花叫我一聲芳姐,我還在考慮該用什麼表情、什麼言語對她才合時宜。她說她掙到錢,就搬出去!

明珠看到她的臉,流露出像風暴過後的寧靜的神情,心裡又疼又擔心。

到了她的家,她開了門,有禮貌地請明珠進去。明珠推卻了一下,跟著她進去了。明珠還未來得及看這廳裡的擺設,只見春芳臉色慘白,全身像患虐疾似地在打顫。

明珠急忙抱著她,春芳暈倒在她的肩膀上。明珠這時才看到,沙發上,他正在眠花宿柳;而那個她,少不了以晝代夜,吃著性餐……

天哪!明珠尖叫一聲,她抱著春芳,向後一倒,險些兒和春芳那樣,當場暈了過去。幸而,背後是牆壁,她靠著它站住了。

這邊,吳雨和茶花,也被嚇得從沙發上赤條條地跳到地上。明珠這時只覺得自己的心,跳得像擂鼓那樣。她自問,有生以來從未見過這樣腌臢的場面。她恨不得腳下有一個能藏身的洞。她在考慮如何應對。

她把臉轉過另一面去,她聽得見他們在穿衣服。過了一會,她聽見有腳步聲向她走來,她才往那邊看去。

明珠留心看一下茶花。她,嬌小玲瓏,眉清目秀,嫵媚之姿活像那花液欲滴的茶花。可惜她不像真茶花那種潔淨無瑕。明珠第一次見吳雨,她認真打量一下他。他那幽深的大眼睛閃著的光芒,在偷情後顯得格外的閃爍。大概是面對如此難堪的場面吧,明珠發覺他眼裡的光焰馬上褪了一層。她感覺到他向春芳走來的腳步,是那樣的猶豫而沉重。

此時,明珠在心裡痛苦地呻吟:“別把詩玷汙了!這卑鄙的靈魂,哪配賦詩!

她只顧得為詩的純潔在感嘆,她沒覺察到他,當時曾名譟一時的詩人,衣衫不整滿臉羞紅地站在她面前。

他把手伸向春芳,壓低了噪門對明珠說:太太,請幫幫忙。明珠聽這聲音,好像吞了一只臭蟲那樣反胃。為了春芳,明珠只得和他一起, 把她弄到床上。

把春芳安置好,明珠掉頭就走。到了門檻, 忽然, 一個急轉身,厲聲喝道:你們怎麼可以這樣!

 

(十

 

春芳病了一段時間,後來,來上班了。明珠怕她傷心,從不提那天的事,也不敢問她的近況。

而春芳,在半夜裡,常被沙發上那對狗男女弄醒。這樣,害得她經常心不在焉地幹活。有一次,竟然用紅線縫在白衣上。明珠和林杏華賠了大半天時間幫她拆衣。明珠本來不讓林杏華拆的。她不想留學生幹這些沒酬勞的活。但林杏華說:不要計較那麼多!明珠覺得, 這林杏華,夠義氣!

一天,明珠看到春芳滿面春風地走進衣廠,便問道:春芳,什麼事? 這樣高興的!

那女人走了!

回大陸了?” 

聽說跟另一個男人,到康州去了。

花之招蜂,絕非只限於一蜂;鼠之偷油,更不僅限於一家。

許阿姨,杏華姐沒說錯,你出口成詩啦。林杏華望著她們,愜意地笑著。

明珠急忙揮揮手說:胡謅幾句,算不了什麼。春芳一時高興,拿了吳雨最近的詩給明珠看,這是春芳抄來的。

明珠看了之後,臉沉了下來。林杏華斜睨明珠,看她不惡而嚴,不敢動問。明珠整天很少言語。

回到家,明珠把吳雨的詩給李林看,李林低聲讀著:

 

    呵,你是精靈,黑色的精靈!

        戴著孔雀的頭翎

        趲過鳳凰的天庭

        衝向那隱蔽了潮汐的月兒

        飛往那裸露著光暈的星星

        遮擋那收攏了的陽光

        掠起那擴散著的陰影

 

    呵,你是精靈,黑色的精靈!

        你那帶血的翅膀

        拂起了血腥

        我在追逐呵

        你那黑夜裡的飄零

        我在尋覓呵

        你那擴散著的陰影

     

李林望望明珠,說:他要說些什麼呀?明珠兩手一攤,說:天曉得!

    李林接著讀另一首:

 

         來自冥府的鬼肱

         碰得滿身是洞

         它帶走那昏厥的心靈

         消逝得無影無蹤

 

         瞧,那定數的孤魂

             飄泊於蒼穹

         聽,那鬼哭狼嚎

             盡在永恆之中

 

   明珠伏在他的肩膀上,看著他手中的紙,說:林,你嗅到這些詩的味兒麼?

什麼味?

血腥味!

到了衣廠,明珠再不敢提吳雨的詩。她們仍像往日那樣幹活。春芳最近總愛呆在衣廠裡,有時,幹完活,她還是不肯走。明珠覺得奇怪,便問她:為什麼還不走?春芳苦笑了一下。她沒對明珠說。其實,她不想看丈夫的喜怒無常、鬱鬱寡歡的樣子。她在心裡狠狠地罵道:他的心全被那個小女人挖走了。

 

(十

 

    春芳回到家裡,不像以前那樣挽起衣袖就下廚,她躺在床上先看報紙。吳雨見她這般模樣,大發雷霆,嚷道:還不快煮飯,你想把我餓死不成?她沒理會他。等她覺得歇得差不多了,才下廚去。

    吳雨失去茶花,本來已痛苦萬分;看到春芳有意和自己作對,更是無名火起。要自己煮嘛,可又不會。

他自問,從哇哇落地那天起,沒缺過女人侍候。他不知道米怎樣變成飯;一條活魚怎樣弄才進得口中。他認為沒必要懂得這一切。可如今,連吃一頓飯,也要等她回來煮才成,而她又偏偏很晚才回。咦,不會又像茶花那樣吧?他不敢往下想,萬一連這個也走了,自己就無法招架這日常生活的點滴挑戰。他覺得,沒有什麼比女人背叛他更可恨、更可怕、更令他感到無法生存的了。想到這裡,他呆呆地站著,一言不發。

春芳把飯煮好了,叫他吃飯。他口吐唾沫,喝道:嚷什麼?你沒看見在想東西!

她一肚子的委屈,只有先吃了。忽然,吳雨氣沖沖地走到她面前,罵道:為什麼不等我!春芳沒理睬他。

鈴!的一聲響,她把電話接了。對方原來是紐約兒童舞蹈學校的校長,請她做舞蹈教師,並約好了開車來接她去那間學校。放下電話,春芳很激動。她對吳雨說了,吳雨默不作聲。

第二天,春芳來到衣廠,邊幹活邊想起昨晚在家裡受的氣,又想到那個校長打來的電話,思想免不了開小差。把本來要摺一寸的布邊,卻摺了二寸。這被明珠發現了,便說:春芳,趕緊拆!春芳只得停止操作,馬上拆衣。明珠和林杏華也走過來幫她。

明珠發現她最近有點神不守舍的,有點擔心,便問道:那女人不是走了麼?春芳點頭,說:他也走了!

明珠大吃一驚,說:吳雨也走了?

春芳悻悻地說:是的。林杏華擔心地望著她。

明珠很焦急,說:你現在一個人住?

春芳呆呆地看著牆角,說:不!

明珠有點惶恐地望著她說:春芳,你怎麼啦?

春芳狠狠地罵道:他乖戾、多疑,無緣無故罵人。在他眼裡,我似乎不是人。他的心,走了。只留下一個空殼!

林杏華深表同情。明珠聽了,打了一個寒噤。本來,她對吳雨不滿,但既然茶花已走,春芳如果給他一個悔改的機會,這個家庭,或許還有希望。

明珠安慰她,說:多些體貼他。夫妻之間,對犯了錯誤的對方,特別要關愛。你的說教,還不及你的柔情。

林杏華聽了,覺得她這位師傅的度量,與一般女人不同。

一天,春芳告訴明珠,周末,要到吳雨姐姐家,不來上班。

好,你抓緊機會,好好溝通一下。下星期一再來。祝你有個愉快的周末!

明珠見工作任務重,便對林杏華說:林小姐,委屈你了,星期六來加班,可以麼?

可以!

明珠從手提包裡拿出一沓鈔票說:老闆發工錢了,你們把做了多少件的數報上來,我把工錢給你們。讓春芳玩得痛快些。

她發了工錢給她們。林杏華數著鈔票說:老闆發工錢,一百元中扣出五元。你給我,沒那樣扣。這十五元,我退回給你。

春芳也拿出一張鈔票說:許阿姨,你應該按老闆的規定照扣的。這十元,還你。你不能為我們倒貼的。

明珠把手一揚,說:別婆婆媽媽的,我不要!說罷,躍身於門外。

(十六)

 

周末,春芳和吳雨來到他姐姐吳雲在長島的家。

寬闊的街道兩旁,那高大筆挺的樹幹,郁郁蔥蔥、婆婆娑娑的。它們在上空枝椏交錯,像給這街道搭了綠色的拱門。樹下,一條兩三尺寬的行人道,潔淨得像用水剛沖洗過似的。行人道內側,是各家門前的花圃。這花圃,簡直就是在濃蔭下擺著的一張張花床。

人們都爭著要讓自己的房子立在鮮花叢中。他們都喜歡種那搶先獻媚的鬱金香。因為它,以迅速凝聚的天生麗質,爭了春俏;還有那不甘示弱的桃樹,在碧藍的天幕下,把半邊天都映了個粉紅。

春芳讚嘆著,說:太美啦!停了一會,她又說:這紐約也怪,有些樹還吊著枯枝,而鬱金香卻爛漫一片。瞧,這桃樹,葉子剛吐出芽兒,而花苞早已盛開。不是先長葉、再開花、後結果的麼?究竟是不是違反了自然規律?” 

吳雨沉默不語。他無法也不想回答春芳的問題。確實,誰也不知道,大自然的一切,它的規律是否一成不變?不過,從春芳提出的自然規律,讓他很容易聯想到關於規律方面的東西。他想起了康德說過的話:世上最使人驚奇和敬畏的兩樣東西,就是頭上的星空與心中的道德律。

他面對這深不可測的一切,只覺得頭上的星空是永恆的;而心中的道德律是非永恆的。他惶惶然思索:高加索山上的焚燒普羅米修斯的火刑柱、凡爾賽宮前處死路易十六的絞架、聖塔里拿島上放逐拿破侖的孤舟……千秋功罪、個人榮辱,都被大自然的綠色海洋所淹沒;走進那沒有爭鬥的另一個世界。

想到這裡,在他的腦海裡,不成篇的詩句在跳動著:

 

      狂歡節的靶心成了箭的陷阱

      死亡天使的翅尖插入了末梢神經

      虎視著骨牆的倒塌肉林的枯萎

      以便攝取最後的血腥. . . . . .

 

      呵,冥界的天使,

          別捏緊我的心靈

 

他陷入凝重的沉默之中。他覺得,眼前的一切,像一團濃霧在浮動。霧,有消散之時;人,有僵臥之日。這才是宇宙永恆規律。既然,心中的道德律是非永恆的,那麼,非永恆的就要服從這永恆的!

 

(十七)

這時,他忽然慌亂起來。臉色蒼白;手在顫抖。他想起了最近困擾他的那個可怕的念頭!這妄念給他的折磨,猶如心裡困著一只受傷的野獸。他感覺到,那野獸,在齜牙咧嘴,撕咬他的神經。於是,那痛苦絕望的神情,就像一塊無法驅散的陰雲,凝聚在他那越來越下塌的臉上……

    忽然,一段可怕的回憶被勾起—— 一個男子邂逅春芳。這時他的感覺,像有張網套住了他的頭!接著,一個可惡的幻覺在晃動——一個男子擁抱茶花。這時他的痛苦,像有條繩絞住了他的心!

想著想著,一把無名的妒火,在他的胸膛裡燃燒……他覺得,只有把這惱人的一切毀滅了,心中那非永恆的道德律,才得以永恆的空白。為了要達到這永恆空白的境界,他不能只在意念上而必須在行動上毀滅一切!這時,那個可怕的念頭,終於控制了他,讓那瘋狂的頭腦變得更加瘋狂!

最初因怨恨、嫉妒、焦慮而顯得痛苦地扭曲著的臉,一下子變得陰沉、凶悍、猙獰。他在心裡喊出時,有如聽著子彈飛出槍膛那樣痛快;又像看到刺刀見紅那樣刺激。隨之,又覺得自己好像掉進浩瀚的大海裡,撈不到半根救命稻草那樣,顯得十分無助、慌亂、驚恐。

像閃電後的片刻寧靜,他在心裡忽然喊出不幹時,於是,一絲血色取代了臉上的蒼白。似乎,鼻子裡還偷偷溜進了一點花香;眼前還有點樹下花影動的感覺。

忽然,他想起那無法忍受的女人的背叛,他氣得眼睜如銅鈴;臉紅若炭火。咬牙切齒之聲,不亞於卡車碾冰塊;哆嗦顫抖之狀,更甚於狂風掃落葉……

霍地,他一跳而起,拿起刀,向著春芳的頭……

 

(十八 )

 

這時的春芳,剛把雞腿放在油鍋裡,然後,站在窗前,睜著那對令多少男人為之迷魂的漂亮的大眼睛,迷痴痴地笑看桃紅柳綠。似乎要面對這畫家難覓的景色,尋覓那作一首動人的詩歌最完善的格律。

    冷不防,頭上的一聲響,眼前一黑,一股又熱又腥的東西,從頭頂往下直噴!頭在炸痛;血如泉湧!她慘叫了一聲,捂著頭,驚恐地扭轉頭一望。只見吳雨手持利刃!血紅的眼珠,像火球,在燃燒;臉上的青筋,像青蛇,在蠕動;張齜的牙齒,像白刃,在晃動。臉孔的猙獰,與魔鬼沒兩樣!她難以置信,這殺她的人,竟是自己的丈夫!

她大叫:“HelpHelp!(救命!)她向屋的後院發瘋似地奔去。那血在噴,勢如潑水。霎時,鮮綠的草毯,血紅一片;連那低垂著的桃花,也斑斑點紅,有幾朵頓時變成杜鵑!

可是,沒走上幾步,已是一個血人的她,倒下了!她眼白翻出,兩眼直勾勾地盯著那蔚藍的天幕;臉色灰白,慘若金紙。用游絲般的力氣,艱難地撐開那被血泡著的眼皮;吃力抖動那像柴灰似的嘴脣;使勁扳動那像木棍似的舌頭,斷斷續續從流著血的嘴中,吐出了這幾個字:為……什……麼……

吳雨拿著那把還在滴血的刀,圓瞪著那像狼吃人時露出綠光的眼,望著她那歪扭的、變得青紫色的臉,他不相信,如此醜陋的女人,以前自己怎麼會睡在她的身邊。於是,心中產生一種莫名的厭惡。隨即,他聽到她虛弱的叫喊,便又滋生出一絲憐惜的感情。

可是,一想到那女人的背叛,霎時,又怒氣衝天。他忿忿慍慍地顫動他的嘴脣,張開那如鬼窟般的嘴巴,像野鬼在猙獰狂叫:讓你死個明白,我看見一個男人在等你 !

 

(十九)

 

天哪!時間對她太殘酷了!她連申辯的一秒鐘也沒有呵!

與此同時,吳雲夫婦出外購物的小轎車,正和一輛警車同時停在自己的家門口。接著,還有好幾輛警車、救傷車,響著嗚……嗚……的訊號,直奔而來。飄著花香的街道,沖出一股血腥味。片刻,那天鵝絨的、錦緞的、絲綢的窗幔急促被掀開。一雙雙惶恐的不同色澤的眸子,都驚恐地盯著吳雲的家。

吳雲夫婦從車裡跳出來,慌亂中帶著不滿的語氣大喝一聲:“What happen ?(發生什麼事 ?)

一個警員束束他的腰帶說:有人報警說,這裡出事了!吳雲一看,指的是自己的屋子。她臉刷白刷白的。她本能地看看屋子的周圍,沒看見有煙冒出來。她把耳貼近門邊,裡面死一般的寂靜!她板起臉孔在分辯:你們找錯門牌了吧,裡面平靜得很呢!

警員們的眼珠子一轉;肩一聳;手一攤。他們有的在看手中的報案表;有的往警察局掛電話。沒有命令,他們不敢離開。

吳雲打開屋門,大叫:阿雨 !春芳!沒人應!她的鼻孔在收縮,又用力張開,她嗅出了一股怪味。剛才春芳炸的雞腿,已經在油鍋裡焦了,發出啤啤啵啵的響聲。整個廚房瀰漫著淡黃色的煙。

她嚷道:春芳,雞腿焦了,差點沒把屋燒了。難怪人家報警啦。你不看火,去哪啦!多危險!她的語氣,充滿著焦急與埋怨。

她趕快把爐火熄滅。正忙著把那炸焦了的雞腿夾出來,棄於垃圾桶內。冷不防踩著地上一灘又濕又滑的東西,她顛簸了一下,放開嗓門大叫道:春芳,怎麼連油也打潑了,你在哪呀?這時,她的語氣,充滿慍怒與譴責。

她把袖子捲到肘部上面,拿起一塊抹布,蹲了下去,備把那些抹乾。忽然,一股怪味撲鼻而來,她的鼻劇烈地抽搐一下。這時,她吸進的油煙味、肉焦味、血腥味,使她差一點昏厥。

一陣噁心,她趕緊從桌上拿了一張紙巾,往內吐了一口唾沫。她把這髒了的紙巾,往垃圾筒扔去。

地上那灘又濕又滑的東西,讓她向前撲了一下;又向後倒退了一下。她慌亂抓住身旁的一張椅子,才把搖擺不定的身子立定了。

她喘著氣,手指頭擰著眉心,稍為定一下神。這時,她才認真查看,是什麼東西害她差一點摔跤了?

 

(二十)

 

一看,血!就在自己的鞋子和腳上!她,頭上的髮根,霎時豎起,狀如觸電;身上的皮膚,登時隆起,形如蜂窩。她再往地上一看,咦 !血,竟是一灘又一灘的!哎喲!她尖叫了一聲,差點兒窒息……

聽到這一聲尖叫,吳雲的丈夫,發狂似地向屋裡衝去;那些正準備回去的警員,持槍衝入吳雲的家。

吳雲左手使勁地抓住胸口,按著那顆快要跳出口的心;右手相繼扶著椅子、桌子、柱子,以便支撐那隨時可倒的身軀。她驚恐地向周圍一望,一眼就看到春芳倒在血紅的草地上。而在半山腰的桃樹下,她唯一的一個兄弟——吳雨,正探頭於樹上的絞索中。他的腳下有一張椅子。

吳雲這時覺得,整個宇宙最要害的東西,莫過於這張椅子。她歇斯底裡地叫喊:弟,你別踢它!”  

吳雨睜開那散了光的眼睛,甩一下那頭蓬亂的頭髮,忿然向天空揮一下拳,冷笑著說:我和她永遠解脫!走向那沒有猜疑、沒有背叛的、永恆的……

吳雲根本沒聽他說什麼,只是一個勁兒地、緊張地盯著他腳下的那張椅子!她的雙眼,流露著惶恐的期待、痛苦的祈求的神情。她左手緊緊抓住胸脯,右手顫抖著舉起,絕望地向他走去。她那只右手,就像水中將要沒頂的人舉著的手!她想一下子奔到他的面前,奈何腿顫欲墜,況且,這後園又大得可怕。

他看看踉踉蹌蹌的姐姐;再看一下躺在地上的那具變得蠟黃的僵硬了的屍體;還有自己手中的鮮血,這才意識到劫數難逃。他痛苦地向著那永恆的蒼穹,再一次狠狠地揮動著拳頭,忿然把腳一踢,大叫著:我走向那永恆……

吳雲忽然發覺那椅子一動,她尖叫著,趔趔趄趄地猛撲過去,拚命地呼叫:弟,你別……

 

(二十一)

 

啪!一聲巨響,他腳下的椅子倒了;天哪!一聲哀嚎,她昏厥在地上……

星期一的早上,明珠不見春芳來上班,一大堆的衣服沒人做。她急了,打電話到春芳的家。在那鬼屋般寂靜的空間裡,經久不息地響著的聲音。明珠心裡犯疑,晚上再打電話過去,也沒人接。明珠心慌意亂的,她思忖著:不會出事吧?她驚惶地踱來踱去。

過了幾天,還不見春芳,明珠認定她一定在吳雨姐姐家住了,便沒再找她。林杏華焦急地說:許阿姨,春芳沒有給你打電話?她不是這樣靠不住的。看來,事有蹊蹺呢。明珠聽了,一陣心慌。

一天,李林下班時帶一份中文報紙回家。他那驚惶的臉色,明珠看了,很不安。她擔心著說:你怎麼啦?

李林把報紙遞給她。明珠接過一看,她手上拿著的報紙,的一聲掉下了。她的嘴唇,色如白蠟;她的頭頂,如悶雷乍響。她顫慄地嚷道:春芳,怎麼這樣年輕輕的,就走了 !

幾天後,吳雨夫婦出殯。李林不讓明珠到靈堂去,怕她受不了刺激。他陪著她,站在靈柩必經的路旁,目送逝者。她望著靈車,悽愴地說:了結人間冤仇的地方,為什麼要選擇在墳坑或火葬場 ?

這幾天,林杏華在衣廠裡,看見明珠的臉色很差。她的心,也很難受。她像在喃喃自語:在這三個人中,茶花算是最幸運的一個。春芳看得開些,可能會保住性命。這是在美國呢。明珠聽了,心頭一顫。

 

(二十二 )

 

衣廠裡的活越來越多,少了個春芳,明珠林杏華招架不住了。明珠只得又收徒弟。

鳳曼的老外婆和明珠同一間衣廠幹活。一天,她領著鳳曼來到明珠面前,說:許阿姨,我看你現在少了一個幫手。說罷,明珠和她的臉一沉,很久都不說話。林杏華的鼻子使勁地抽搐一下,眼睛泛紅。她們都想起春芳來啦!鳳曼好奇地望著她們。

鳳曼外婆慢慢地張開那乾癟的嘴脣說:對不起。這孩子,是我的外孫女,叫王鳳曼。她媽媽來美國就病;回家鄉就好。沒法子,回去啦!她爸又要陪她媽。這就把她留給我。單靠我的養老金,哪夠開銷?書讀得一半,又想有幾個零用錢。許阿姨,你人好,你讓她放學後跟你吧。

明珠打量一下鳳曼,十七、八歲,自己以前教的學生也是這樣的年紀,這就多了一份親切感。鳳曼的眼睛不大,很有靈氣。鼻有點翹,有人說,翹鼻子的姑娘性好強。明珠最愛好強者。她把她收下了。

此後,鳳曼一下課,就來衣廠,跟明珠學打腳。很快便學會了。明珠像對待所有來幫她幹活的人那樣,照例分一些易幹的活給她幹。她們是計件工,不問難易,都是7分錢做一件。鳳曼自然不知情。

衣廠的女工知道了,便對鳳曼說:你的師傅都把醬油雞留給你了。鳳曼瞪大眼睛望著她們,說:沒有呀!我吃的菜是外婆煮的。女工們聽了哈哈大笑,說:我們把易幹的活,叫做醬油雞 !

這樣,鳳曼知道內情,便不讓明珠吃虧,搶難幹的活幹。明珠沒法,只得教她。一天,林杏華去上課,鳳曼要回家準備考試,明珠只有加班加點,不然,就沒法按時交貨。老闆給加班的工人各人買一盒飯。看見一大堆的衣服未做,明珠匆匆忙忙把飯吃完,把嘴一抹,一面嚼著最後一口飯一面開工。隨著機器的震動,她感到胃裡的東西在蕩來蕩去的。她嘆了一口氣,說:在趕工時吃飯,就像往胃裡倒垃圾那樣。

    作為腸胃科老病號的她,最怕這樣的吃法。沒多久,胃在隱隱作痛。她緊咬著牙,硬撐著。一看,未做的衣服所剩無幾。這時,老闆走過來,拿起鳳曼做的衣服看,皺皺眉頭,說:這橡筋褲頭,縫紉時必須用力把橡筋拉緊,這樣,才好看。他走過來拿著明珠剛做好的那件衣服來看,說:你做的,就是好。你這個當師傅的,對徒弟要嚴格些。那些是鳳曼做的吧?你仔細檢查一下,不及格的,叫她回來改。

這時,明珠感到自己的胃像一塊滾燙的石頭。她慌忙從手提包裡拿出止痛片,吞了。她把鳳曼做的,逐一檢查。把衣服拆了,重新再做。這縫了橡筋的褲頭,不好拆。拆時必須把橡筋用力拉緊,一不小心,衣服就容易被刀片割破。她剛拆了十件,十個手指頭早已發痛。眼看還有一大堆衣服都要拆的,她很焦急。

好不容易把該拆的都拆了,還要用力把橡筋拉緊,放在機器上,重新縫紉。手和肩膀酸疼難忍。她咬緊牙關,一直幹到晚上十二時才回家。

 

(二十

 

第二天,鳳曼下了課到衣廠來,被老闆叫住了。老闆嚴肅地說:鳳曼,你師傅昨晚替你改衣改到半夜。以後你多注意些!這份工,是你師傅領的,她找什麼人幫她,我不管。工錢我只給她一人,她怎樣分給你們,我也不管。但這許阿姨的為人,大家都知道的。你看著辦吧。

鳳曼不好意思地點點頭。走到明珠跟前說:許阿姨,對不起, 讓你替我改衣。這次工錢我不要,歸你。

明珠惱了,說:你這次的工錢,我不會少給你。你和我計較這些,就不是我徒弟。我們靠的是相互扶持。就像在江湖闖蕩,靠的是義氣那樣。今天我幫你改,明天你可能幫我改。這些,你問問林小姐。

林杏華聽了,馬上想起替春芳改衣的事,她一陣難過,看了明珠一眼。只見明珠這時紅著眼望著春芳坐過的椅子。

林杏華怕她難受,便說:鳳曼,許阿姨怎樣說,你照辦就是了。每個師門,有自己的門規呢。聽說,有些人帶徒弟,徒弟第一個星期做出來的東西,他的師傅一分錢也不給的。而許阿姨,你做第一件衣服,她就把錢給你。

明珠聽了,又惱了,說:林小姐,別嘮嘮叨叨,趕緊幹活。

林杏華伸伸舌頭,說:我可沒偷懶!

鳳曼偷偷斜睨一下明珠的臉,她不知道明珠為什麼難過。

明珠走近她,拍拍她的肩膀說:你做得不好,我有責任。記住我的話:錢買不到朋友!

說罷,她轉過臉去,假意撥一下頭髮,林杏華看到她在拭淚。林杏華這時也和她那樣,在想春芳。只有鳳曼不知情。全廠的人沒把春芳的事告訴她。她不知道她坐的椅子,就是春芳坐過的。

明珠和鳳曼在緊張幹活。忽然,有電話找她。明珠趕緊接了,故意說得大聲一些,好讓老闆聽見。老闆說:家裡有事?

明珠說:是的,我去去就來。

老闆往她們工作的那個角落看了一下,說:怎麼只剩下鳳曼一個。明珠裝著焦急的樣子說:我去一會兒就回的。老闆無奈地說:去吧。

 

(二十

 

明珠和鳳曼耳語了幾句,走了。她這時是走向另一間衣廠工作。她有意不讓兩間衣廠的老闆知道,便把父親家裡的電話號碼留給老闆。那些老闆發現衣服積壓多了,如果明珠不打腳,燙衣工人就沒活幹。於是,他們找明珠時,只有先找她的爸爸。

她一個人一天在幾間衣廠幹活,這種工作方式叫做走廠。這必須要在極短的時間內,把工作做完,其原則是絕對不能影響下一道工序。其工作的緊張速度之快,是不在話下的。有時,兩間衣廠同時要她坐定,不做完不准離開。碰上鳳曼和林杏華都不在,這會把她急死的。幸而,她幹得很快,才算應付得過去。

老闆不大相信鳳曼,自己又答應會回去。這樣,她急得加快腳步走著。忽然,霹靂一聲,半空響了個悶雷。接著,嘀嘀嗒嗒的,下起雨來。雨點直往臉上打。她沒帶雨傘。頭和臉都被打得很痛。她捂住頭,急促地跑。這時,地上響起了像爆玉米花那樣的嗶嗶啵啵聲。她瞪大眼睛一看,只見天上下的是小冰粒。她在心裡說:這還好,不像上星期那樣下雪,還方便跑。

跑到另一間衣廠,一看,電梯的門鎖了。她只有爬樓梯上去。爬到第六層時,氣短腿疼。她喘著粗氣,抬頭望那一級一級的樓梯, 想一下還要再多爬六層,她苦笑著說:上面等著你的,不是一張床!本來,找一間只適合自己一個人做的衣廠幹活,就不必這樣風裡來、雨裡去的。但這樣,林杏華和鳳曼又咋辦?

她咬緊牙關,終於爬到第12層,不少人已下班了。她顧不得身上還在滴水,坐下來,把機器發動了。不一會,她的身旁,一堆堆鎖好褲腳邊的衣服壘起來了。她估計夠供應下一道工序了,便趕快下樓。

 

(二十五)

 

這時,天已黑了,那冰雹被多彩的霓虹燈反射,五顏六色的。街上的車開得很慢,在紅燈處停下來的車子,裡面坐著的司機,好奇地盯著她。她頭上和身上都裹著一層透明的薄膜,手拿著一塊硬紙板,遮住頭,匆匆地過馬路。這些雨具,是明珠從衣廠就地取材的。

到了原先她在那兒幹活的衣廠,看見鳳曼還在那兒,她焦急地說:快回家做作業!鳳曼看看明珠那疲憊不堪的樣子,不忍扔下她一個,便說:那你……明珠見她不走,拉長了臉說:回去!把書讀好,就不會像我那樣過日子。她覺得這些話,是衝著自己說的。一股莫名的悶氣直沖心頭,她坐了下來,用力踩一下打腳機的踏板。機器的輪子,飛也似地轉動。這時,連鳳曼走了也不知道。

不久,鳳曼和林杏華考試,那就苦了明珠。她們丟下的活兒,全交給她。但明珠又不能因活兒太多而辭退一些廠。因為,她們考完試,又要打工。這幾天,真是忙到腳丫子朝了天。

好不容易挨到鳳曼高中畢業了。鳳曼對她說:許阿姨,七月份我高中畢業了。我準備全職打腳

林杏華知道明珠對這樣的話肯定有反應,便抬起頭來,望望明珠。不出所料,明珠的臉,霎時沉了下來。鳳曼臉有難色,說:父母不在,沒錢,無法讀書。林杏華無限同情地看了她一眼。

明珠皺一下眉頭說:你認真衡量一下,你的成績怎樣?有可能讀得大學麼?鳳曼沉默了一會,說:可以。

明珠聽了,臉有喜色。她對林杏華說:林小姐,你把自己的經驗說說。

林杏華告訴鳳曼,怎樣申請助學金;怎樣向銀行貸款;怎樣選課。明珠聽了,心裡喜歡,她覺得有文化的人,談吐就不俗。

明珠以為她聽了,該有信心了。誰知她仍在嘟嘟囔囔的。明珠怒了,說:你不讀大學,請馬上離開 !你要終生打腳,自己另去找衣廠幹,我不願和你一起幹。鳳曼第一次看到她怒容滿臉,心裡很害怕。

林杏華愕然,她望望鳳曼,又望望明珠。只聽得明珠在說:我最不喜歡自暴自棄的青年,無論出於哪種原因 !

 

(二十六)

 

林杏華的心震撼了。這樣的話,竟會在衣廠聽到,竟會出自一個車衣女工的口!不過,她轉念一想,這許阿姨,肯定以前是個文化人。她望一眼明珠滿頭的布屑,對她不禁產生一種又敬又憐的感情。免不了有點羞愧,她覺得,自己對李林的感情,應該控制,不然,就對不起明珠。

正當她在反省自己時,忽然,耳邊響起了明珠的聲音:每個人的生命僅只一次。可別糟蹋了!

林杏華和鳳曼同時感到,她們現在身處的地方,不是鬧哄哄的衣廠;而是靈魂的聖殿。

鳳曼還是有點擔心,說:那日常的開支?明珠翹首拍胸,說:包在我身上。我會提供你假期工作的機會。

鳳曼輕輕地搖搖頭,吞吞吐吐說:假期的勞動力會過剩的。明珠有點生氣了,瞪了她一眼,罵道:看來,你還信不過我!

林杏華看著明珠那凜然的表情,內心著實感動。

明珠本人,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發這樣大的脾氣。明珠覺得,她在教訓鳳曼,其實在罵自己。這話題,觸及自己的痛處。似乎覺得,自己的生命價值可能應該更大些。

不久,鳳曼聽了明珠的話,到外州一所名牌大學就讀。每逢臨近放假,明珠要多包一些廠,好讓鳳曼和林杏華有活幹。活太多,她只有硬撐著。偶爾,有朋友來幫她幹一兩個鐘,她才勉強應付得過來。

後來,隨著成衣業的蕭條,不再像以前那樣比較容易找工作了。剛剛又碰上鳳曼林杏華放暑假,這暑假,長達兩個多月。而大中學校的學生,在這時候,不論貧富,絕大部分擁向社會各行業打工。這一個假期,明珠沒法為鳳曼找到一份工作。於是,她便把自己的那份工讓給她。當然,鳳曼全不知情。林杏華也被明珠騙了,以為她在另一間衣廠打腳

明珠一下子找不到打腳工作,只得做一般的縫紉工。由於在這方面她是個生手,每天掙的錢,比她做打腳的少了一大半。她雖然感到經濟拮據,但覺得精神上舒坦多了。

 

(二十

 

過了一段時間,她終於在遠離中國城的一間韓國人開的衣廠裡,找到打腳工作。

全廠沒有一個華人,明珠陷入又聾又啞的狀態。她默默觀察這不同族裔的人不同的作風。

她發現,韓國人和華人開的衣廠,有許多不同。韓國人的工作時間不長,下午六時收工;而華人一般幹到晚上七、八時,有時甚至還幹通宵。

就計時工在廠內的休息時間來說,韓國人的午飯時間有一小時;而華人的只有半小時。韓國人的喝咖啡時間,上下午各一次,共一小時;而華人的,下午一次,僅20分鐘。

韓國人很能吃苦。他們幾乎天天吃泡菜。吃完了便往冰箱一放,第二天又從冰箱裡拿出來吃。她想,沒一個華人會這樣虐待自己。

老闆對工人的態度也不同。每天,明珠和別的工人進廠時,韓國老闆會向他們鞠躬。而華人老闆,沒一個會這樣的。

她覺得韓國老闆比中國老闆大方些。她記起,當她見工時,她見衣廠裡堆積的貨,全是些難幹的。於是,她以三倍於唐人街的價錢,提出酬勞的標準。韓國老闆嫌她開價太貴,沒答應。明珠冷笑了一下,掉頭就走。大概是因苦於無人幹活而又趕著交貨吧,她被叫住了。韓國老闆接受了她的要求。她在心裡暗自偷笑,說:嘻,上當了!還不如華人老闆精明!然而,後來發生的一件事,讓明珠改變了看法。

 

(二十八)

 

一天,明珠數著老闆發的美鈔,氣衝衝地走進辦公室。她用那少得可憐的幾個英文單詞,加上那誇張得驚人的手勢,鬧了半天,老闆才明白她的意思。她說老闆少給了她做三百件衣服的工錢。老闆只得把錢補給她,說:我又沒看見你在數數。明珠用手示意,說她在心算呢。那老闆說:中國人真聰明。這一句,明珠肯定聽得懂,她用英語說了:謝謝。

但下面那句,她就不會用英語說了,只得用中文說:你太奸詐了!對方看著她的笑臉,便用英語說:謝謝。

明珠從老闆的辦公室出來,為剛才奚落了老闆而高興。她在心裡罵道:我不求你每天進廠時,向我鞠躬;我只求你發工資時,別少給了 !

讓工的事,鳳曼林杏華終於知道了,她們十分感動。鳳曼對林杏華說:“許阿姨給我上的這一課,在大學裡沒有的。我現在才發覺,她的名字起得好呢。

林杏華很感興趣地說:哈!真有意思,你說說看。

鳳曼向這滿是布屑的空間望了一眼說:那是一顆被布屑遮蔽了的明珠!

林杏華激動地說:鳳曼,你和許阿姨那樣,出口成詩!

林杏華知道,明珠為她和鳳曼奔波勞累甚至在經濟上吃虧,已好幾年啦。

她在心裡嗟嘆:一個人做一件好事並不難,難的是能堅持這樣久,何況,又在這爾虞我詐的社會裡。

鳳曼終於在明珠全力幫助下,大學畢了業,並找到一份愜意的工作。不久,與一位哥倫比亞大學的碩士生結婚。在她寄給明珠的請柬上寫道:「善良使你完全生活在人生最年輕最純潔的感情之中。

明珠知道請柬中引用了歌德的話語。她激動地對李林說:鳳曼在精神上的檔次,比以前高得多啦!

李林替明珠高興,說:多好,你幫了一個險些兒丟了書本的人。讓她能用知識為自己開路!

明珠這時想起,她來美國,最初連謀生的技能也不懂的,現在,竟做了師傅。她苦笑了一下,說:大概是職業上的一種習慣吧。我到哪,都免不了和這個字粘在一起。見到年輕人,便忍不住多說人家幾句的。自以為這是自己的責任。可能,別人還會說我多管閒事。

換作我是這些年輕人的家長,說感謝還來不及呢!你以前一個班有幾十名學生,現在你卻只照顧幾個人。你的徒弟算有福氣啦。

明珠歎了一口氣,說:又當阿Q啦!別提那些。

 

>>>>>>>>下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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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葆珍著《二十年一覺紐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