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拚搏

 

人梯高架    許明珠奉心力

舞步低旋    林杏華獻殷勤

 

(一)

 

    一天,明珠剛放下電話,高興得蹦蹦跳跳,邊走邊嚷著:“會他去!”

    她領著一家大小,來到Mott街的一間餐館——麒麟閣。她的哥哥許莊,早已候在那兒。若不是許莊預先把自己的穿著特點告訴她,她幾乎無法與這位三十多年沒見面的哥哥相認。

    刀刻似的皺紋,橫在許莊那又高又寬的前額上。那許氏家族特有的眉,像兩把小劍,先粗後細地擱在臉上。劍眉下,又圓又大的雙眼,黑黝黝、光熠熠的。他全身的皮膚,被曬得呈赤褐色。上穿褪了色的藍色的襯衫;下穿米黃色的褲;腳踏一雙還見得著泥漬的球鞋。乍看去,有點寒傖,很像位農伯。 

    明珠招呼各人坐好,便問道:“哥,見過爸爸了?”許莊低垂著眼,說:“剛從他那兒來。上次我出差,沒送媽。”說罷,臉色一沉。李林怕他難過,便扯開話題。張峰給各人斟茶。許莊望著他說:“長得好結實。現在讀書還是做工?”張峰見問,放下茶壺,說:“讀大學。周末打工。”

    許莊看著那機靈的芸草,想起小時候的明珠,十分喜歡,便說:“你呢,在讀初中吧?”芸草見問,漲紅了臉說:“是的。”許莊笑了笑, 說:“在哪讀書?” 芸草微微昂首說:“孫逸仙初級中學。”

    許莊瞇著眼想了一會,說:“用中國人命名的學校應該還不止這一所?”芸草合掌說:“是的。我以前在容閎小學讀過書。”許莊和藹地笑笑說:“容閎,是中國最早的留美學生,是耶魯大學畢業生中的第一位中國人。在這些以中國名人命名的學校讀書,你要對得起他們。”芸草神色莊重地說:“是。”

“蝦餃、燒賣!”一個女工推車在叫賣。李林叫道:“伙計,每樣上兩盤。”那女工端來四盤點心放在桌上。李林舉起筷子說:“ 哥, 起筷!”明珠在愣著。

許莊給明珠夾了一只蝦餃,說:“快吃!”明珠看一下那個剛離去的女工,說:“我以前也像她那樣。”

許莊爽朗地笑了一聲,說:“這餐館,談商議學、辦紅白事、迎賓送客 ……可熱鬧呢。我是靠它養活的。”他邊吃邊說:“記得那時,我半工半讀,一下課就到餐館來。以前的人吃龍蝦,要整隻上桌的。如果,那龍蝦皮剝得不好,老闆就要我把那隻龍蝦買下。我很害怕,因為,我全部的錢還不夠買一隻龍蝦。我很小心,沒失過手。老闆見我乖巧,在假日,讓我一天幹20個小時的活。”

 

(二)

 

李林深表同情說:“哥,太為難你啦!” 許莊苦笑一下說:“都這樣的。你現在幹什麼活?”李林嘴角一撇,露出一副沒有快意的笑容,說:“洗盤碗。”

    “別幹這活,太辛苦了。我聽我爸說,你以前開飛機,又懂英文,可以去讀碩士嘛!”

    “我行麼?”

    “行,讀電腦。人的命運是有轉機的,要好好把握。”

    “我四十多歲啦,學校會錄取我?”

    “八十歲也錄取。”

明珠眯縫著眼,嘴唇啣著茶杯,她慢悠悠地把茶杯移開,說:“那不是老人大學?我們可沒那樣的閑情和金錢。”

    “誰說是老人大學?那可是和年輕人一起上課的。”芸草聽了,望著李林在傻笑。

“這裡的大學,你讀得就讀,不問年老年幼。”芸草眨巴著眼說:“ 小孩子也讀?”

“你有本事你也可以讀。” 

“哪有這樣小的年紀上大學的?”

“你聽說麼,在休士頓聖湯瑪斯大學,就有一位二年級的學生,才十歲大。還是個華人呢。聽說是姓黃的。”

“神童!佩服!”

停了一會,許莊側身向著李林說:“兄弟,你還算年輕。英文有句成語:‘Life begins at forty.’人生從四十歲開始算起。你不要揹年老這個包袱。”

“哥,你的意見很好,回去後,我會好好安排。哥,你不是在桑威奇工作的麼?怎麼有空來紐約?”許莊笑而不答。

    他從那褪了色的舊掛包裡,取出一個嶄新的、烏黑得有點發亮的長方形盒子。這盒子,大概有巴掌那樣大。他慢慢打開,裡面露出一個光熠熠的銀質獎章。這獎章,被棗紅色的天鵝絨烘托得特別耀眼。他指著獎章下面那一行鍍了金的英文字說:“這是我的英文名字。”

    明珠愣了一下,忽然,眼前一亮。她激動地捶一下他那寬闊的、壯實的肩膀,說:“真棒!哪兒來的?”許莊臉上露出愜意的微笑,說:“剛從白宮領的,是總統親自頒發的。”

明珠手捧獎章,仔細欣賞,臉上流露出欽佩、羨慕的神情,說:“這是什麼獎?”

“美國科學二等獎。第一等的獎章,是金質的。”

 明珠瞧他那神采奕奕的目光中,摻著少許遺憾的神情。她心裡想道:“拿這銀質的已經很不容易啦,還不滿足呢!”

    李林、張峰、芸草紛紛向他祝賀。李林躬躬身說:“哥,十分欽佩,你說說這是怎樣得來的?”張峰在旁給許莊斟茶。

許莊喝了一口茶,說:“我到離地面有11500公尺的山頂上,每周上去兩次,採二氧化碳樣本。把採得的數據,制成紙卷磁帶,交給研究所,研究溫室效應。”

“真替你高興。你平時在哪兒工作?”

“在山頂。監視火山。”

張峰伸伸舌頭說:“多危險! ”

“平時,我們和幾個機器人一起工作。”

芸草輕輕地拍一下手掌說:“這些機器人聽話不?”

“比我小時候聽話。”這一說,逗得李林一家呵呵大笑。

張峰帶著無限響往的神情,看著許莊說:“舅舅,你過的是科學家的生活,真佩服。”

    “靠科學,人類才有進步。阿峰,把書讀好!”

    “是!”

 明珠擔心地說:“哥,你這種工作很危險呢,你們怎樣防身?”

“我們幾個人由飛行員接送上下班,那飛行員整天坐在駕駛座上。如果,那火山一有什麼動靜,他便把我們載下山。”

芸草眨巴著眼說:“爸,你能做這工作多好!”

李林溫和地反駁:“異想天開!”

     明珠望著許莊眼邊的魚尾紋說:“我們一別就是幾十年了。我記得你一個人出國,那時,你和芸草這樣大。那段日子,不大好過吧?”

    “記得我入境時因為口供不對,被送到愛麗絲島。它是專門關押那些入境審查不過關的人的。我們把這關押,叫做坐移民監。”

“這樣被囚禁,吃很多苦吧?”

    “有吃有睡的,條件差些,還受得了。最難忍受的是和我同室的那個法國人。他經常喝醉的。他喝酒就像口渴的人喝可口可樂那樣,‘咕嚕咕嚕’的。有時候,他又像小孩子吃糖那樣,噘噘嘴、舔舔唇。我很怕他。只要我見他在亂踢東西,我就跑了出來。”

“跑到哪?”

“海邊!”

“真夠你受的。” 

許莊看一下手錶說:“我要趕去機場了!明珠,下次來紐約,我們再相聚。”

 

(三)

 

    回家的路上,李林對明珠說:“你哥像給我注射了一支興奮劑。我真想試試看。”

“試試吧,可能行的。”

“這個家不好當呢。還有,萬一讀不成,不是白花錢了麼?即使讀成了,找不到工作,咋辦?人家肯定會僱年輕人,哪會對我感興趣?”

“你怎麼啦?這麼多顧慮的!”停了一會,她的語氣放得緩和了些,說:“你儘管去讀。家裡有我呢。”

    “明珠,你會很辛苦的,我看,還是算了吧。”

    “不要變來變去的。”

“好,我邊打工邊讀書。家裡單靠你一個人撐著,是不行的。只

要拿到美國碩士的畢業證,那就有辦法了。”

    明珠見他決定了,便不再說。她在想,自己被哥哥的那番話,勾起了百般思緒。她準備全力以赴支持李林讀書,不這樣,就毀了他啦!她對他本來翱翔於天空,而現在卻無異於在地上爬行所產生的痛感,不亞於他本人。他有個出頭之日,自己的心,也好受些。她記起以前經常對李林說:“如果,以前在大陸被下放到農村時,兩人不再重逢;如果,你的愛不那麼執著;如果,我執意守寡到底。那麼,你的命運就不會像現在這樣窩囊。”但每當她這樣說時,他便捂住她的嘴巴,呢呢喃喃地說:“如果沒有那如果呢!”

    明珠想到這裡,一股溫馨的暖流,流向心田。她在品味著,連李林說什麼也沒聽見。李林仔細地看了她一會,說:“怎麼啦?走了神了!”明珠這才向他笑了笑,輕聲細氣的,說:“你剛才說什麼?”

    “這樣,又不知什麼時候,才讓你做自己想做的事。”

    “先擱著吧。讓家裡這三個讀書人都把碩士課讀完了,那時,該輪到我啦。”

“你去讀英文?”

“不,那時,我不能像現在這樣過日子的。你是否知道那不舞之

鶴的滋味。現在,我覺得自己有點像它。就像一個女俠被廢了武功那樣。”

    李林默默地望著他。他的眼神,蘊含著感激、亢奮。明珠感覺到他的內心,像有一壺燒開了的水。

    “林,別想那麼多啦。想些實際的。”

    “我想學電腦。我記得上次去參加教師的應徵考試,那教訓可深刻呢。只有學技術,在英語的口語能力方面,沒要求那麼高。這樣,畢業後找工作,我這個弱點才不至於成為大障礙。”

“這就好。”

     他們邊說邊向一個賣報亭走去。李林習慣了買中文報紙。他往報紙堆一看,眼睛放出異樣的光芒說:“再買一份紐約時報。”他把它遞給明珠,說:“ 快看!”

“哪看得懂!”李林指著紐約時報上的一張照片說:“這個,你不會看不懂吧?”

明珠戴上眼鏡,一看,整個兒彈跳起來,叫道:“哈,好樣的!哥,上報啦!”

這時,在他們後面走著的張峰芸草,跑了過來,搶報紙看。

    她下意識地東張西望,她在尋找剛才還見著的許莊,她要把這份報紙給他看。而她的哥哥,這時,正奔向飛機場,準備飛往他守了三十多年的火山監視場。

 

(四)

 

    過了一段日子,一天,張峰興緻勃勃地對明珠說:“我寫了一篇讀後感,談讀了有關舅父的新聞報導的感想。這篇文章,被教授宣讀了。媽,你猜那教授怎樣說?”

    “大概是什麼中心突出、結構完整那一套吧。”

“不,他在談自己的感想呢。他說:「有些人的貢獻,不一定在當代就能衡量出他的價值。我相信,隨著自然生態的研究,定會證明許莊對人類的貢獻重大。」”

    張峰越說越興奮,笑著說:“我的教授還說:「許莊在唐人街靠半工半讀完成學業,這本身就很能說明問題。美國人的家庭,對這一點很感興趣。

“沒有多少個闊少爺能讀得書的。難怪這裡有些有錢人,要他的兒子幫別人鏟雪掙錢。”

    “最後,他要我們記住馬克。吐溫的一句話——「我們要努力把一生好好度過,等到死的時候, 那就連殯儀館的老闆也會感到惋惜的。

“哈!講得太好了!”

    “他把那篇文章發給我,說:「祝賀你,中國人!」我再也忍不住了,便說:「許莊就是我的舅父。」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後,眼睛一亮。霎時,教室裡響起了掌聲。他拍拍我的肩膀說:「努力吧,年輕人,許莊應該是你尊敬的長者、崇拜的偶像!’我虔誠地說:「是的。」”

    明珠聽了,十分激動,她在深沉地思索那教授說的這番話。

    這時的張峰,看到成功給人帶來的甜蜜。他望著窗台上的那盆鬱金香。這鬱金香,每枝花莖只開一朵花。他想:“人亦不外如此,我要靠我的生命之莖,開出自己的那一朵,而且還要開得比別的又大又艷!”

 

(五)

 

    李林自從那天見了許莊之後,心裡像燃起一團火。他問張峰:“我主意定了。這名怎樣報?”

“等我問問再說。”

明珠在旁帶笑地插話說:“林杏華正在讀碩士課,你問她。”

“怎麼沒想到她?”

當晚,他打電話給林杏華,打聽一下入學的情況。

林杏華一聽,興高采烈的。她早就勸李林,要他讀書。她說:“晚上有碩士課。你要找一份適合你讀書的工作。至於其他要辦的事,說也說不清。總之,我會幫你的。”

    正巧,中亞銀行新開張,要僱一批人。李林考慮,在銀行打工,早下班。但這中亞銀行,除雜工外,一切都要有美國各類型學校的畢業文憑。而且,當個雜工也要懂英語。李林想,當雜工也罷,這樣,為的是要贏得每日下午四時之後的時間。還好,他被錄用了。他兢兢業業,一心只想把工作做好。

    一個大雪紛飛的早晨,李林在銀行前的人行道剷雪。他的頭佈滿了雪花。明珠走到他跟前,生氣地說:“戴上,別凍壞了。”李林接過她遞來的帽子手套,邊戴邊說:“好好,我這就戴上。”

“這麼老了,還要我操心!”

“我看你越老就越嘮叨。”

她看見他的鼻被凍紅了,一陣心酸,急忙掉轉頭,走了。背後,傳來了李林的呼叫:“小心走路!”他彎著腰,把裝滿一鏟的雪,堆向屋角。他捶一下酸痛的腰部,望著明珠的背影,說:“為掙這點錢,把她累著了。”

    這時,有兩個華人,身穿西裝革履,迎臉走來。從他們的眼神,他猜得出他們會想:“這樣的年紀,幹這樣的活,怎樣養家?”其實,可能人家什麼都沒想,而是他多心了。漸漸地,他的情緒穩定了些。他想起,他第一次拿起掃帚掃這人行道,頭也不敢抬起來的。似乎現在自己的臉皮,沒以前薄。

    鏟完雪,打掃室內。客戶來了,遇上不懂英文的,還要幫他們填表。最愜意的,莫過於到下東城的金融區交換文件。這時,他那雙累得酸疼的腿,才可以在車上歇一下。

下了班回家,明珠幫他撣掉身上的雪屑,看了他一眼,說:“怎麼?今天掃街,習慣麼?”李林猜出她的心思,故意避重就輕,說:“沒事!”明珠不放心,說:“我指的是這裡。”說罷,指一下李林的頭。李林擰緊眉心望望她,半晌才說:“沒什麼! ”

 

(六)

 

    有許多入學的煩瑣事務要處理。李林要上班,沒有時間親自跑腿。這一切,都由林杏華一手包辦了。只有那些要李林親自出馬的,李林才在下班後趕去辦。

    一天,李林急匆匆趕到學校去,他跑到大廳,一望,很多人在排隊。他不知道林杏華站在哪一隊?這時,林杏華焦急地向他招手。他看到了,笑著向她走去。大廳很靜,他不敢説話,只得貼著她的耳朵說:“我是不是要把這些證件交上去?”林杏華霎時感到一絲暖氣從耳邊傳入,心頭為之一顫,禁不住滿臉潮紅,深情地望了他一眼。他感受到這種不尋常的目光,不好意思地說:“喂,怎麼不說話?”林杏華盈盈淺笑地瞟了他一眼。然後,看他遞來的證件,點了點頭。

    由於幫李林辦手續,林杏華沒時間來衣廠打工。明珠知道她熟悉大學情況,有她幫著,既放心又感激。而林杏華,想幫李林去贏得更大的人生價值。似乎以前在衣廠裡滋生的那些感情,早已被強壓下去。

    李林終於艱難而惶恐地揭開他人生新的一頁——在紐約哈德遜大學攻讀電腦碩士學位。

    哈德遜大學座落在紐約市的西部。大多是米白色的建築,每一幢建築物都被大樹灌木林簇擁著。校園顯得寧靜、素雅。他揹起荒置了多年的書包,他覺得這是揹著一家人的希望。在人們下了班紛紛走向家門的時候,他帶著一身的累、一臉的興奮,上學去!

    他在自我嘲諷:“范進54歲中舉,自己48歲還上學堂。前者,千古佳話;後者,現代笑話!”但當他看到和他並肩而行的那位 80歲高齡的大學生,在敬慕之餘,又覺得自己還年輕。

他滿懷希望並帶著一點彷徨的心情,走進教室。一看,都是些血氣方剛的年輕人。他們帶著親善的目光向他微笑著,算是打了招呼。李林這時,像回到大學生的年代,對這樣的環境,感到又親切又陌生。他看看手中的繭子,再看看別人那粉紅嫩滑的皮膚,他在心裡嘆道:“如果時光能倒流20年,多好!”

 

(七)

 

    第一堂課,一位白髮蒼蒼、勾鼻子的威廉教授,在結束他的講課之後,拿起照相機,給他的學生逐一拍攝。並叫每一個學生到他的面前,問話之後,便在照片後面“唰唰”地寫些什麼。李林從未見過和聽過老師會這樣的。他好奇地看著這一切。 

    不久, 聽到叫自己的名字,他走上前,恭恭敬敬向老教授行禮。威廉教授捊著他那一把花白的鬍子,說:“你是中國人?以前幹過什麼的?”李林坦然說:“在中國,我開飛機;在紐約,我在銀行打雜。”

   威廉教授先是愣了一下,驚詫地望著李林。然後,似有所悟,在李林照片後面畫了一架飛機,上面坐著一個年輕的飛行員。然後,從上向下畫一個大箭號。箭號下面,畫一個中年男子拿著掃帚垂頭喪氣在掃街。在畫的旁邊寫著:“李林,中國人,有志氣!”他把這幅畫遞給李林看,說:“你不介意吧。”

李林帶著必恭必敬的表情,微微一笑說:“威廉先生,我不介意,但很好奇。您是否可以告訴我,為什麼您要這樣做?” 

    “我這樣做,為的是要記住我的學生。我要根據每個人的特點進行工作。以後,我還要約你們到我的辦公室來,聽聽意見。”

    “謝謝您!”

    威廉教授雙眼閃著矍鑠的光,說:“不用謝。我還得謝謝你們國家的那位老教育家,是他教我這樣做的。不過,那時沒有照相機;更沒有美國。雖然他死了幾千年,但他的有關教育的主張,至今還有用。”

“您說的是孔子。”

“對!努力吧,年輕人,我會幫助你圓夢的!我的工作,就是要實現‘為逮英才而作的計謀’!”

威廉教授的一席話,說得他渾身是勁。下課了,他熱情滿腔地走在校道上,似乎看到自己正走向那滿是光環的前方。

 

(八)

 

    他這時才稍有閑情邊走邊看周圍環境。走著走著,他發現校道和街道很難分得開。原來,學校沒有圍牆。他記起,為入學這事,他到過好幾所大學,都發現沒有圍牆。學校附近有許多歐式建築,是住宅區。他看見許多學生向那些建築物走去。他想,大概他們在那兒租房子。

    此後,李林晚上都沿著這分不清是校道還是街道的路上,上學放學。從學校門口走到地鐵站,那確實是街道的路很僻靜。再加上路旁種滿了參天大樹,顯得格外的寂靜。晚上獨自行走,還有點提心吊膽的。

    這地區的治安比較差。於是,男生便成了女生想依靠的衛士。她們覺得,不管他是李逵式的還是李煜式的,只要跟著走,就比較有安全感。李林身邊,每晚放學,少不了有兩三個女生跟著他,林杏華自然在內。有些往往是他不認識的,什麼族裔也有。

    在李林未入學之前,林杏華放學,沒人專門護送。有時,她跟著一大群學生走。如果沒有這樣的機會,她只有厚著臉皮,在陌生的男生中,找一些她認為是靠得住的,對他說:“先生,請容許我跟你一起走到車站,可以麼?”現在,有李林陪伴, 自然在學校呆多久,也不怕。本來,林杏華以前選課,大多數選白天的;李林入學後,她盡量選晚上的課。

 

(九)

 

    這天,她放學時,天正下大雪。她望著那僻靜的白茫茫的街道,心在顫慄。她走到李林的教室,看見他還未下課,她只有坐在走廊上,等他放學。有時,要等上差不多一個小時,她還是耐心地等著。

    李林放學了,和林杏華走在雪地上。一陣寒風夾著雪花,迎臉襲來。她急忙扭轉身子,一不小心,把身邊的李林撞倒了,她也跟著倒在地上。這時,他們滿身是雪,相互看著一副狼狽相,禁不住哈哈大笑。他先站起來。把她一拉。他們撢了身上的雪屑,歪歪扭扭地走向地鐵站。

    回家途中,他們有一段路是同車的。林杏華很想和他攀談,但見他早已打開課本,在車上做起作業來,便不敢自討沒趣了。林杏華照例比他早幾個站下車。林杏華向他說“Bye-bye”,他似乎沒聽見。林杏華斜睨了他一眼,只見他在“刷刷”地寫些什麼。

    過了幾站,李林下了車。在車站旁的商店買了一個麵包,邊走邊吃。饑腸餓肚的,他一口咬了下去。麵包又冷又硬,牙齒咬得“嘎嘎”作響。寒風吹來,一股冷氣直鑽入肚裡,腸在“嘰哩咕嚕”地鳴叫。他張開口在喘氣,一片片雪花飄進嘴裡,他慢慢咽著。冷得他全身打顫,不過,還好,喉頭沒那樣乾澀。

他微微一笑,為明珠被他騙了而高興。因為他叫明珠不要準備他的晚餐,撒謊說:“在學校吃好些。回到家,太晚了。”

像往常一樣,他在銀行打雜,累了一天,等下了班,又要坐一個多小時的車,才到學校。一天,他從地鐵站跑到教室,他找不到前面的座位,很焦急。忽然,他見林杏華在前面的第二排向他招手,他向她走去。

    林杏華指著她旁邊的座位,叫他坐下。李林很高興,眼裡和嘴邊都露出笑意。

    林杏華看著他那剛染不久的那頭黑髮,還有那動人的笑容,心裡又顫動了。在李林還未上學之前,和他見面機會不多,反而天天見到明珠。明珠對她生活上的幫助,讓她不再為生計發愁。這一切,使她能用理智強壓住對李林的感情。而現在,他倆經常坐在一起,走在一塊。特別是,在情人們最喜歡的夜晚。

    “林杏華,你在想什麼,聽課!”李林見她走了神,便在她的耳邊低聲說。這聲調,低得只有她才聽得見。那聲波,是伴著絲絲暖流傳入自己的耳,這多像說悄悄話呵,便忍不住深情地望了他一眼。

    很久以來,李林發覺她已少了這種眼神,而今晚,又重新接觸這灼熱的目光。他在心裡叫苦:“怎麼?又來啦!”他極力控制自己,集中精神聽課。以後,他總想自己找座位,但等他來時,好位置早被人佔了。林杏華每次都為他留著一個最好的座位。他不得不坐,而且,還很感激她。

就這樣,差不多過了一年,他倆並肩坐在前幾排聽課。晚上下課,林杏華肯定跟李林一起走。本來,以前,和李林一起走到地鐵站的,還有別的女生。但不知怎的,後來,只剩下林杏華一人。

 

(十)

 

    時值深秋,落葉滿地,林杏華踩著樹葉,瑟瑟作響。她笑著說:“多好聽!”忽然,一陣北風颳來,林杏華衣衫單薄,她打了一個噴嚏。李林關切地說:“怎麼穿得這樣少?”這噓寒問暖的,在異鄉孤獨了這麼多年的她,聽起來,特別感到親切。林杏華內心一陣激動,她偷偷望一眼和自己差點兒擦肩的他,她有點按捺不住了。多麼想把身子靠過去,然後,呢呢喃喃地喊著:“我冷!” 

    一條枯枝剛好落在林杏華的肩上。這大樹林立的街道,在夜裡,顯得陰森森的。林杏華以為被誰打了一下,失聲地叫喊:“誰!”隨即,驚恐地向李林撲了過去。他也聽到“啪”的一聲,加上她那驚愕的尖叫,以為她遭襲擊,便本能地伸出了手。林杏華打著哆嗦,倒在他的懷裡。

    李林眼觀四面,耳聽八方,沒發現什麼可疑的情況。這時,他才真正慌亂了。他看到林杏華依偎在自己的懷裡。他第一次抱著一個不屬於自己的女人!

    他慌慌張張把她推開,說:“沒事,別怕!”但她比剛才那撲來的一下子偎得更緊。這時,她和他都清楚地感到,她剛撲來時,是無意的。而現在,噫!還用說麼?

    她伏在他那厚實的胸脯前,她真想伸出雙手,去摟抱他的脖子。但她又不敢。她把耳朵輕輕地貼在他的心房。李林那像擂鼓似的心跳聲,讓她興奮。她在心裡激動地說:“ 我終於聽到我愛著的人的心跳聲!”這時, 她的心跳,比剛才那一聲驚叫時,還要加速。不為恐懼,而為這夢寐以求的擁抱。

     一種柔柔的溫馨、深深的依戀、說不出的舒坦、訴不盡的激情,直湧上她那長久孤寂空虛的心室。

    她像花兒被蜂採蜜時那樣輕輕抖動。他很尷尬。用力扳她,像撕一塊粘在衣服上的香口膠。他聽到有腳步聲越來越近,趕緊挽著她說:“走吧。”這樣,她才肯把緊貼著李林的身子抽了出去。等她走了幾步,李林不再挽她。而她,卻捉住他的胳膊,把她的臂彎搭了過去,說:“我害怕!”

他把自己的手抽出。林杏華見他這樣,反而更使勁地握住他,嬌滴滴地說:“我剛才真的被嚇倒了,現在,心還慌!不信,你看!”    

說罷,把那高挺著的胸脯,壓向他的手臂,並有意揉擦一下。他頓時感到,像碰到一塊海綿。他的臉霎時紅了,掙扎著把她的手推開。她望著他那越來越紅的臉,她的心,有點醉了。

 

(十一)

 

    在車上,她挨近他坐著,他閃了一下,她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說:“我還很害怕!”說罷,把頭一側,那縷縷秀髮,披得他一肩都是。

    這弄得他不能像往日那樣在車上做作業。他抬眼看看周圍,他不敢當著這麼多的乘客的面把她推開。雖然,這裡的人,早習慣了人們在公眾場所這樣的流露激情的方式;也習慣了用不易覺察的眼神,偷看別人。表面上似乎沒有人注意他,但他感到,他們已是人們視線的焦點。他慌忙看看有沒有熟人。他覺得自己的肩膀越來越沉,原來,她靠在他的肩睡去了。他很煩惱,低垂著頭,看到自己的鞋帶。他有意俯身把鞋帶解開,然後再繫上。他的動作做得誇張一點。這一下,驚醒了她。

    她手臂伸向頭頂,打了個呵欠。看見他正在彎腰繫鞋帶,心照不宣了。她把手往他彎著的腰裡一放。待他把身子伸直,坐好了,她的手還在他的腰和臀部之間,害得他狼狽不堪,但在別人面前又要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她覺察到他這種微妙的心態,有意在他背後,用力摟了一下。那富有彈性的胸脯,在他的手臂揉了一下。李林的臉,有種發燒的感覺。他雙手抱著書包,低著頭,正正身子。

    她得意地微笑著,睡眼惺忪地望著他,說:“送我回家吧,我真的還很害怕。你知道麼?以前,我本來在學校附近租屋的。一天晚上,有個男人從防火梯爬入,我被按倒了,我的褲子被扯下了。這時,我的室友衝了出去,大叫‘Help!(救命!)’,幸而一大批留學生衝了進來,把歹徒趕走了。”

    李林聽得心驚膽顫。他無限同情地看了她一眼,見她臉色刷白的。他想,一個年輕女子,隻身飄泊海外,夠她受的。自己的女兒,出出進進,都被關照著。可能,她真的害怕了。他十分無奈,只有送她。

    她住的那條街道,兩旁黑黝黝的樹木,疏枝粗莖在灰色的夜空中,經緯無序地相互交錯,差不多掉盡了葉子的枯枝,顯得特別蕭條。他看那冥冥的夜空,心裡十分寂寞。街上很少行人,更顯得有點淒清。他多麼想馬上回到自己的家。她倚在門外握著他的手,含情脈脈地說:“Bye-bye!”

這時,一陣腳步聲急促傳來。她一驚,把李林一拉,馬上關了那幢樓的公用的大門,躲在裡面往外看。一看,原來是住在她隔壁的李姆,趕夜工之後回家。

 

(十二)

 

    李姆中途上車,剛好與李林他們同一車廂。車上林杏華的舉動,她看得很清楚。不過,她一直低頭假寐著。久不久半眯著眼,偷偷往李林那邊看一下。她認得李林,因為她和李林夫婦同在一間衣廠打過工。她不敢讓林杏華和李林發現自己。但回家路上,看不到他們的身影時,她又害怕被人打劫。因為,她的襪子裡,正藏著老闆剛發的工錢。所以,她才慌慌張張地跑了起來。 

    李林看見是一個女人走過,他認不出是李姆,便對林杏華說:“踩著草繩也當蛇啦!”她羞澀地笑了笑。忽然,扭動腰身,拉著李林說:“不進去坐一下麼?”李林見她一副媚態,想起剛才的一切,他有點慌亂地說:“不,太晚了。”說罷,他用力甩開她的手,說:“對不起,我真的要走啦!”

    他急匆匆從李姆的家門前走過。這時的李姆,正躲在窗內看街上的動靜。她下決心窺探這令她驚愕、讓她心疼的秘密。一陣腳步聲從街上傳來,她趕緊往窗外望去。她看到李林走過,又看到林杏華在街上向著李林離去的方向看著,很久不回去。李姆在心裡嘀咕著:“我那老頭子,在老人院了。我孤零零的一個人。這李林,別害得許阿姨也和我一樣!”

林杏華默默地看著李林那魁梧的背影,在街心公園的盡頭消失了。她望著寂靜的星空,喃喃自語:“什麼時候,他來我的房間,多好。”她打開房門,月光和街燈把樹影投在她的房裡,若隱若現,如夢幻般的。她倒在床上,閉著眼,眼前總是李林那魁梧的背影。

 

(十三)

 

    第二天,林杏華到衣廠打工。明珠看她眼瞼下有些黑影,關切地問道:“昨晚沒睡好?”

    林杏華想到昨晚自己摟著個枕頭,把它當作李林而無法入睡的情景,不禁臉一陣紅。明珠看她這般光景,心裡在想:“這人怎麼啦?是不是昨晚和男人睡了覺?”

明珠見她沒答,便說:“李林昨夜很晚才回。你們學校很晚才下課?” 林杏華吞吞吐吐地說:“是的。”明珠拿眼角看了她一眼,見她手在拿衣服,不放在“打腳機”上,卻又把它放下了。她覺得她精神有點彷彿,可能她學校那一帶不大安全,便說:“晚上放學,你不怕麼?”

林杏華聳聳肩說:“怕又有什麼用。”明珠想,一個年輕的女子,又如此貌美,著實令人擔心。她說:“你跟男的一起走,會好些。”   

林杏華低垂著眼,不敢望明珠,隨口答道:“是的。”

    明珠望望她,覺得怪可憐的,便說:“你幫李林這麼多,如果順路,你和他一起走,也有個照應。”

    林杏華一聽, 覺得明珠心明如鏡、口直如絲。她很感激她。她從明珠的話中,知道李林沒把他們一起放學的事告訴她。這樣,說明了自己和李林有共同的祕密,她為此感到興奮。但看到她一片真誠,她又有點慚愧。

    可是,一想到昨晚的事,她變得很激動。特別是他沒把他倆的交往說出來,以後 ……她想入非非了!如果,有那麼的一晚, 他也不會說的。想到這裡,春情一動,臉在發燒了。

明珠發覺, 每當和她提及李林,她總有點異樣的表情。明珠,這一個沒有執照的心理學家,從林杏華靈魂之窗,似乎窺探到了些什麼!她的心微微一顫,在叫苦:“天哪,但願不像我想的那樣!”這一次,輪到明珠胡思亂想了。想著想著,確實心煩,她扔下手中的活,向林杏華說:“我到街上買點東西。”

 

(十四)

 

明珠向附近的包利街走去。她看到很早以前貼著的尋人啟示,仍在那兒。這是在尋找一位失蹤了的從大陸來的女博士生周雲彩,據說她的右眉內有一痣。

明珠走在這包利街上。引起她注意的,不是意大利商人賣的手飾和燈飾;而是那些醉倒在路旁的痴酒漢。

    睡著的那一群,遠看去,活像當年巴黎公社巷戰時扔下的沙袋。走近一看,橫七豎八的。若不是那雷鳴般的鼻鼾聲提醒她,還以為這不是活物。

    那些半醉的,抬起頭,喝了一口,便“嘟嘟嚷嚷”;一會兒,低著頭,撫摸酒瓶,又“哼哼唧唧”。他們有的聚成一堆;有的卻獨個兒的。明珠想起老華僑叫他們做“醉貓”。

    明珠望著這群“醉貓”,心裡正感奇怪。這些人,冬天快來啦,為什麼不住進收容所。她看著他們一邊喝酒;一邊啃麵包。這讓她想起父親說過的話:“紐約的‘醉貓’,比舊金山的差些。聽說,舊金山的‘ 醉貓 ’, 還有慈善機構免費送飲食。並且,在用餐後,還幫‘醉貓 ’收拾得乾乾淨淨。‘醉貓’不一定是窮的, 有個‘醉貓 ’死了,百萬遺產無人認領呢。”

    她正在想著,忽然,她看見一個中國女人,竟然在“醉貓”群中!她在心裡嚷道:“這,美國自開國以來的第一宗!”她頓時有一種羞辱感。

    她向“醉貓”走去。那些半醉的人瞪著血紅的眼睛望著她。一個“醉貓 ”,把酒瓶遞給她。嚇得她倒退一步。那個“醉貓”,咧開嘴脣在傻笑。他慢慢舉起酒瓶,用力把蓋子掀開,隨手把它扔了。他攏著嘴巴,往酒瓶口吮了起來。明珠聽到,那又黑又粗的喉結裡,“咕咕嚕嚕”作響,活像一只受傷的野獸在呻吟。他的嘴邊滲了些酒沫,他低著頭,拿舌尖舔那鬍子上殘存的酒珠。

    烈日下的暑氣,伴著“醉貓”身上的酒氣、汗氣,使她差不多窒息。

她本來想趕緊走開。但她的眼睛,卻瞪著那個在“醉貓”群中的中國女人。她發現,在這兒路過的人,也在看這個女人。她正在想,怎樣上前問問她。這時,一個 “醉貓”,紅著眼睛, 像只受驚的熊,莽莽撞撞地向她走來。她急忙躲閃著。

    她向這個兩眼呆滯、臉無光澤的中國女人走去,赫然發覺右眉上的痣,這讓她想起那則尋人啟事。

    明珠走著碎步,又驚又喜地上前問道:“你是不是周雲彩?”對方不答,鼓著腮幫子、噘著嘴,用力吹著那把臉蓋了一半的打了結的頭髮。明珠走近她。忽然,見她雙手抱在胸前,微彎著腰,打了一個很響的噴嚏,嚇得明珠向後退了兩步。明珠看見她手捏鼻子,在擤鼻涕。接著,她用袖口擦擦那乾癟的眼,失神地望著明珠。過了一會,嘴唇在微微翕動。明珠不知道她說些什麼,似乎又是英文又是中文的。

    明珠對著她喝道:“周雲彩!”她那像散了光的眼,忽然閃動著,本能地作出了反應,說:“是!”隨即,兩手伸過了頭頂,“嘎”的一聲,打了一個很響的呵欠。然後,那只很髒的手在身上亂扒亂抓。

    明珠看她這般模樣,一陣心疼。她上前親切地拉住她的手,說:“周雲彩,人家登報找你呢!”周雲彩鼓起眼珠子,眼裡露著虛光 ,使勁甩開明珠的手,躲在一個光著肚皮、流著涎水的“醉貓”後面。

    那“醉貓”張開雙臂,攔住明珠。明珠看他那長著金色的毛、紋了身的手,又髒又黑;那血紅的眼,又痴又呆的。她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忽然,靈機一動,結結巴巴地說:“She is my younger sister!(她是我的妹妹!)”

 

(十五)

 

    “醉貓”聽了,微笑著閃開了身子,還拍拍明珠的肩膀。明珠瞧那雙汙垢的手,生怕會抖落一些什麼微生物到自己身上。但又不敢躲避,而且,還要帶著親善的笑容,不過,似乎又忍不住往脖子上抓癢。

    明珠從口袋中拿出水果糖,遞給“醉貓” 和周雲彩。周雲彩用牙齒咬了那些包裝紙,向地上“篤”的一聲,吐了。她用那見得著油漬的衣袖抹一下嘴脣。把糖丟進口中,使勁地嚼著。嘴裡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嘴角流出一滴滴深黃色的涎水。她跟著明珠,邊走邊說:“周雲彩,女博士,嘻嘻!”說罷,又“嘀嘀咕咕”的。一陣風迎臉吹來,那酸臭味讓明珠的鼻子抽搐了一下。頓時,又覺得全身發癢。

    沿途,不少人見她們走來,捂鼻子避開了。基於禮貌,明珠沒這做,而且,還用手把她牽得緊緊的。生怕她逃走了。明珠把她帶到華埠人力中心,那裡的人查實她的身份,便打電話叫中國領事館來領人。

    明珠走得很累,但她還要到衣廠做工。因為,林杏華要提前走。林杏華看見她那疲憊的失神的樣子,便驚叫起來,說:“你怎麼啦?你不是說買點東西的麼?你兩手空空的,又去了這麼久!” 

    明珠把剛才的事告訴她。林杏華聽了,很久沒說話,過了一會, 她嗟嘆著,說:“她真可憐。”

    那早些時候死了的吳雨、現在騃了的周雲彩,引起她一連串的思索。

     她想,他們的才學和抱負以及機會,遠遠超過自己。可惜,他們的生命太脆弱了!把那樣好的前程,斷送了。我沒有他們那樣的機會,但我要創造這一切。雖然,眼前的現實,只為日圖三餐、夜求一宿的。不過,我相信有這麼的一天。那時,可以重新拿起筆來。我現在這樣打工,就要為自己提供這樣的機會。

    明珠想著想著,心裡豁然開朗。她開動了她用慣了的“打腳機”,聆聽機器運作時發出的聲音。她覺得,這聲音雖然單調,正如一個人的心跳聲,也是那樣的單調。但它卻支撐著豐富多彩的生命!

(十六)

    明珠在回家的路上,從今天發生的事,很自然又想到自己的現狀。她仰天長嘆:“我,一個不倫不類的工人;一個不卑不亢的知識分子!無論碰到什麼情況,我都要有我自己!”

    這一天,她可以說心力交瘁了。回到家,她照例檢查芸草的作業。芸草告訴她,她輔導她寫的《王子復仇記》的讀後感,得了個好分數。

    沒有什麼比這更令人興奮的!那白天裡想的什麼吳雨、周雲彩的,一下子全拋到腦後。

    她記起,為了輔導芸草, 她用自己辛辛苦苦掙來的工錢,不怕美國的書貴,第一次在紐約買書。儘管以前在講壇上,對這篇名著講過多次,但她還是特意寫了講評提綱。

    芸草這篇作文得了個好分數。明珠拉著芸草的手,說:“來,給媽說詳細些!”

   “我的老師威爾先生對我說:‘你這篇文章的見解,顯然不是你這個小腦瓜想得出來的。’”明珠聽了,開心地笑了。  

“我對他說:‘媽媽用了一個晚上給我講漢姆萊特。’”

“一點沒錯!”

    “他問我:‘你媽媽會講漢姆萊特?她是幹什麼的?’”

“你要老老實實說。”

“我說了。而他卻說:‘衣廠的女工會講莎士比亞,而且這樣有見地。不可思議!’”

芸草一番話,撞擊著明珠那還未全麻木且不甘就此麻木的心。她拿起《王子復仇記》,一滴酸澀的淚,往心裡流了。她虔誠地說:“沙翁,有人把你的著作,比作銀盆盛著的金蘋果。研究它,不抱到金便摸到銀。而我,談不上研究。我只覺得,我是在吸吮滋養我生命的精神養料。”

 

(十七)

 

  當晚, 她輾轉難眠。她想起,幾年來,常發這樣的夢——

    走上那神聖的講壇,面前坐著似曾相識的學生,她開始講課,卻找不著案;她走進她熟悉的教研室,那兒坐著曾朝夕相處的教師,她準備寫教案,卻找不到辦公桌。

    她在想著過去當教師時的生活。那亢奮的激情、深切的留戀、無望的期盼,在她的腦海裡縈繞,讓她很久不能入睡。不知過了多少時辰,她才勉強閉上眼睛。漸漸地,她進入夢鄉……

    她夢見自己被幾個女學生追著,她聽見她們在大聲嚷道:“許老師,不要走!”她想跑快些,但一雙腳總是不聽使喚。她驚恐萬分,“噗通”一聲,雙膝跪下,流著淚說:“別抓我,我是好人,別抓!” 

    那幾個女生把她扶了起來,說:“許老師,別怕!我們是來請你回去上課的!”

    “什麼?你們叫我回去上課?”

    一聲驚叫,把自己叫醒了。她還想尋回剛才那個令人回味的夢。可是,閉上眼,怎麼也睡不著。

    她多希望能把這夢繼續作下去呵!她知道,這是那特定的風雨,在心田的低窪地留下的積淤;她更知道,這是那辛勤的園丁,在腦海的深處鋤下的坑道!

她雙手讓頭枕著,兩眼凝視天花板。想著剛才夢中追她的那些女生,有的相貌似乎還記得。這時,一個那被雨淋濕的男生的背影,在這些女生的後面,越來越清晰。讓她心靈的記憶庫重新打開大門……

 

(十八)

 

    那是在十幾年前,南寧四月天,陰雨連綿。

    當時,明珠患病,動了手術,臉色蒼白、氣息奄奄地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一個護士在餵她喝湯。護士說:“許老師,午睡時,你的兒子送魚湯來,為什麼不等你醒來?似乎,他還有點怕我們發覺。”明珠吃力睜開那沉重的眼皮,說:“是麼?”她心裡很納悶:“會是誰呢?阿峰犯不著這樣!”

好不容易等到黃昏, 張峰揹著書包來探她,她問道:“這魚湯,是你送來的?”

“沒有呀,我只送雞湯。”

    第二天,午睡時間,她下決心要探個究竟。上下眼皮在不停地打架,她竭力讓自己不要入睡。忽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自遠而近。她趕緊臉朝牆壁,打著鼻鼾。只聽得有人走近床,“匡當”一聲,她覺得有東西擱在桌上。接著,那腳步聲往門外的方向,漸漸消失。她急忙半撐著身子,張眼一看,從那瘦削的被雨淋濕的背影中,她認出這是蘇軻。她激動得一頭枕在床上,口中喃喃自語:“誰說孺子不可教!”

    明珠想到這裡,望著窗外的夜空,一簇星星,形如高台。她低聲叫道:“多像講台!”她真想飛上去,只要登上講台,就會見到剛才在夢裡追她的學生;還有夢繞多年的那個被雨淋濕的背影。

    這樣的折騰, 讓她的睡意全消。她感觸良多:往昔的一切,有暗淡也有輝煌。暗淡之時,真是不堪回首!殤夫之痛,痛入膏盲。輝煌之日,桃紅李白,確也令人心歡。高興之餘,甚至還有點飄飄然。

可如今,俱往矣!年華虛度、歲月蹉跎,換來的,懊惱與內疚!自己在人生舞台演著的拿手好戲,沒戲了;那曾擔任過的教師角色,換角啦!起伏的思潮下一紙,終於“吐”了。她低頭看著她吐出來的,竟是密密麻麻的方塊字----  

薄履經年踅路險,布衣一世為詩痴。

枕中追夢無人問,案上成章有墨知。

舊調重彈君莫笑,似曾相識夕陽時。

    明珠知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獃儒一夢,純屬自己辦不到的事,僅在夢裡來一個曆史的回光。這種情緒,離不開對過去生活的眷戀;對未來的撲捉。

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白天在衣廠裡,已下定決心好好幹的,晚上,被芸草一席話,又把自己帶回那難忘的往昔。她想,空有抱負,還需面對冷酷的現實。沒法子,只有把這一切愁思,深深藏於心底。

 

(十九)

 

    一天晚上,李林在做功課,明珠在看書。“鈴!”電話鈴聲一響,明珠趕快接了,她高興得整個兒彈跳起來。李林詫異地望了望她。只見她笑得一臉的燦爛,握著電話,在說:“好,聖誕節那天,請我們全家。呵,蘇軻來接。蘇軻,也在紐約。天哪,還和我住得很近!”

放下電話,她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望著牆角出了神。李林抬起頭來,看見她這般模樣,忍不住笑了一笑,說:“好事一樁,怎麼發呆了?”

“我不是在作夢吧!”

 明珠這幾天,天天看日曆,終於等來了聖誕節。張峰芸草到同學家裡開Party,明珠和李林在等蘇軻。

明珠眯縫著眼,在想著那個被雨淋濕了的背影。

   “唏”的一聲,一輛汽車在她家門前停了下來。車門打開,走出一個男子,徑直向明珠的家走去。

李林打開門,明珠仔細打量他。還不容他開口,明珠就認出來了。雖然,他寬肩闊腰,身材高大,但那少年時的影子仍在臉上。她握著他的手高興地說:“蘇軻,長這麼高啦,瞧,又壯呢!”

    “許老師,十年沒見啦,你還是以前那樣子,一點沒變。”

    等李林鎖好門,蘇軻在車旁候著李林明珠上車。

    明珠看他坐在駕駛座上,全神貫注地望著前方。明珠望著他,不禁又想到那被雨淋濕的背影。她很有感觸地說:“蘇軻,謝謝你以前送魚湯給我。”

“什麼魚湯?”

“十多年前,我動手術,你在我午睡時送魚湯給我。”

“許老師,這是我應該做的。這麼久了,你還記著。”

    “人在危難時,最需要別人的幫助。對這時候幫過自己的人,一輩子也忘不了的。”

    “許老師,這小事一樁呢。早幾年有一件事,讓我苦不堪言。我想為他做點什麼,但又不知從何做起。”

“你的家人好吧?”

“很好。我現在說的,是和我一起來美國的朋友。他在大陸時,聽說有百萬家財啦。”

李林忍不住插話說:“這還來美國幹什麼?”

“沒來過美國的人,不會這樣想的。我朋友說,要在美國好好發展。這一百萬,在大陸怎樣花也可以花一段時間,可來這裡,折合美金還不到十三萬。拿這樣少的資金,怎辦得大事。最後,生意搞砸啦,只得打工。一天,他爬到高處幹活,他下來時,不知那梯子在什麼時候被人移動了,於是,一踩空 …… 

“天啦!”

“這位朋友,在康復醫院躺了七年,全身癱瘓,但腦子很清醒。聽說一天要花去保險公司二千元。”

“真可惜。他的家人呢。”

“他的妻子,在知道他癱了之後,一紙離婚書,從大陸寄來了。”

 

(二十)

 

    車開進德那瓦州。在一幢奶白色的房子前面停了下來。明珠探頭望去,屋前有掉盡了葉子的玫瑰、牡丹的枝幹;屋後有大片蒼綠的草地;屋的側面種著蔥蔥蘢蘢的松柏。顯得十分清逸、雅致。

    蘇軻按一下門鈴。門開了,門內黑壓壓的一群人,他們齊聲叫喊:“許老師好!”這叫聲,是那樣的整齊悅耳,這是她夢裡尋覓的呼喚!她雙眼一熱,學著以前當教師的口吻,說:“同學們好!”

    一陣寒喧過後,明珠這才定了神。她看到滿屋都是人。這些人,除了明珠的學生外,有些是她學生的家人;有些是李小芳的朋友;有些聽到他們師生團聚,便上門道賀。

    人們圍在一起聊天。和李林坐在一起的學生,知道他正在求學,他們都很高興,和他談求學和求職的經驗。

李小芳挨著明珠坐著,說:“許老師,你日子過得可好?”

“不好。在衣廠打工。供他們讀書。”

“太委屈你啦。你可以到中文學校教書嘛。”

“不懂英文,無法教中文。”

“這也是。許老師,我猜你一定不甘心。”

這時,蘇軻從地下室打完乒乓球上來,他對李小芳眨眨眼,指指肚皮。她走到他面前,朝他的肩膀擊了一掌說:“大食王。我這就開工。”她向女生們招一下手,喊道:“娘子軍們,下廚去!”

客人太多,李小芳和他的丈夫,把菜餚整齊地擺在一張長桌上。明珠一看,什麼宮保雞丁、油爆腰花、豉椒排骨 ……全是中國菜。各人拿著紙盤去夾菜,然後,各自三五成群地圍坐著吃。

    李小芳和丈夫領著眾人舉起酒杯,到明珠面前,說:“為我們師生重逢,乾杯!”

 

(二十一)

 

    明珠的徒弟,現在只剩下林杏華一個了。幸而,她晚上才上學,白天還幫了她不少忙。

    衣廠裡,衣服堆積如山,連走路也要踩在衣服上,沒聽見人聲,只聽見機器隆隆聲;很少人走動,只見布屑不停地飄動。她坐在機器旁,屏住氣,頭也不抬,她右手拿起衣服,放在機器上;踩一下機器的踏板,這“打腳機”的輪子,馬上飛快轉動。一眨眼,衣服下擺的邊鎖好了。她左手一扔,不一會,在她的身邊,做好的衣服就堆成一座小山似的。這時,她汗流滿臉,沒功夫抹一下;口乾舌燥,沒時間喝一口水;腰酸背痛,沒辦法歇一會兒。

    這時的明珠,肩膀酸痛難忍,她覺得背上像擱著一塊又冷又硬的鐵板;雙臂像兩條木棒,很難彎伸;那握著的拳頭,就像兩個秤砣,十分沉重;十個手指頭早已發燙,像燒紅的火炭。她用手去按摩一下手肘,那兒竟留下一個暗紅的指印。

    她幹到晚上,林杏華早就上學去了,沒有人幫她。這時,最可怕的工作,莫過於到遠處把一大堆衣服,搬到“打腳機”前。明珠腳高腳低地走到衣廠的一個角落,把手插進衣堆,像是摸到了一盤針,痛得眼淚直往外溢。她咬緊牙關,拍一下滿是衣屑的衣袖,拿著袖子往眼睛一抹。

    她不敢把手指伸直,只有握緊拳頭,用手臂把衣服扒成一堆,用頭按著它,這樣才抱滿一把。但雙手已無力把衣服抱著走。她靈機一動,讓肚子向前挺著,靠腰力把懷裡的衣服頂住了。這才踩著地上的衣服,搖搖晃晃地走到“打腳機”前。

    這樣,累到腰和膝蓋很痛,痛得臉在抽搐,差點兒連身子也無法直起來。她把衣服往地上一扔,跌坐在椅子上。頓時感到全身的骨架,就像八級地震時的房屋。只剩下眼睛一雙,惶恐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晚上十二時,明珠的手,似乎變成了機器人的手。她這一天做了三千四百多件衣服,相當於一個熟練的“打腳”工人三天的工作量。她無法再堅持下去了,便打電話叫張峰來接她。老闆板起臉孔說:

   “還有三千件衣服你未做,人家明天一早來取貨的。”她累得連站的力氣都快沒了,便沒好氣地說:“你另請人吧。”老闆知道像明珠那樣的熟練工人不好找,也奈何不了她。

明珠跟著張峰向家走去。腿像兩條灌了砂的橡膠管,沉重而不靈活。她趔趔趄趄地走著。她的眼前,只有一件東西在晃動,那就是床!她覺得,沒有什麼比它更美好的啦!

 

(二十二)

 

    第二天,她帶著一身的痛,又走向衣廠。明珠這段時間,忍著肩膀酸痛,仍堅持幹活。左手變得有點僵硬了,幾至不能動彈。她便到工會醫院求醫,這是為工會會員免費治病的地方。

檢查結果,說什麼左肩內的骨刺壓著神經,必須開刀!

    她想,有些病,可能中醫醫起來,會省時省事又省錢的。她想起以前在餐館裡洗盤碗的王醫生。明珠找到他,進了他那間狹小的診所。一看,門庭若市。在候診室還有好幾個老外。

    明珠知道,王醫生能有今天,很不容易。她記得,當她還在餐館打工時,只要一有機會和他說話,她總是說:“王醫生,為什麼你不搞回你的本行?”後來,她知道王醫生替一位在藥店駐診的中醫做撿     

藥的,她很高興。到了他離開那藥店,私下在家裡廉價為人治病時, 她更高興。她介紹朋友到王醫生處看病,王醫生自此有一批比較熟的病人。日子久了,他有了一些積蓄,便開了診所。

    明珠在外面排隊,心裡在嘀咕:“一個人要做自己想做的事,多不容易呵!”看到王醫生的成功,自然又想到自己。她正在諸多感歎,被王醫生叫了進去。

    王醫生帶著歉意說:“對不起,讓你久等了。你哪兒不舒服?”明珠按著左臂說:“這手不聽使喚。發僵啦!”她把X光片遞給王醫生。王醫生看了一會兒,指著X光片說:“你看,這裡確實長了一條骨刺。不過,未壓著神經。這是常見的肩周炎,可用中國傳統的熱敷、推拿、針灸治療。”

王醫生要她躺下,便往她身上針灸。明珠問道:“你見過蘇廣生麼?他還在餐館裡做?”

“是的。他和我不同。這烹調的手藝,他在行呢。不過,他倒楣啦。”

“他沒事吧?”

“他太太離家出走了。”

 

(二十三)

 

    她一邊在王醫生的診所看病,一邊在衣廠拚命幹活。王醫生多次勸她,必須停止工作,徹底休息一段時間,那肩周炎才好得快。她只得找一個朋友替工,在家養病。

    一天,她來到父親的家。看見他在看書。她不敢把手痛的事告訴他。她說:“爸,今天衣廠沒活幹,我帶你出外走走。” 他脫下老花眼鏡,走到窗前向外望了一下,笑得那臉上像吹皺了一池春水。他吩咐傭人說:“你煮晚飯。明珠在這兒吃。你去買些菜回來,買只雞煲湯。”       

    明珠挽著他走著,他甩開她的手。她低著頭看父親的步履,發覺他走的方向有點古怪。

“ 爸,你要去哪?”

“去海濱公園。你媽以前帶我去過。說起來我還是個大鄉里呢。來美國五十多年啦,自己還不會坐地下列車。沒有人陪,也不敢坐。”

    他們來到海濱公園。這時,有一位銀絲白髮老翁,推著一輛嬰兒車,向她走來。不久,他的身旁又有人聚攏過來。明珠仔細看去,只見老翁推著的那輛嬰兒車上,掛一塊紙牌。上寫:“ I  amnt grandpa I  am  daddy!”

明珠父親指著那紙牌說:“這上面寫的是什麼?”這一句,明珠還能看懂,便笑嘻嘻說:“他說,我不是祖父,我是父親!”他父親聽了, “嘿嘿”笑著。

明珠和父親俯身看嬰兒,只見他,金燦燦的頭髮、白皙皙的臉、藍瓦瓦的眼,雙手不停地舞動。明珠父親輕輕地摸他的臉,嬰兒咧著嘴向他笑了笑,逗得明珠父親呵呵大笑。

    那嬰兒的父親看到明珠父親仙頰鶴骨的,便忍不住問道說:“How old are you ?” 明珠父親略懂一些英語, 便說:“ 98 years old !”圍在嬰兒車的老外們聽了,都鼓掌大叫:“ Good  luck !”喜得明珠父親笑得沒眼沒齒的。明珠向著這些友好的老外,躬身說:“ Thank you! ”

那嬰兒父親握著明珠父親的手說:“I  am  younger  compare  to  you! ( 和你一比, 我還是個年輕人!) ”明珠父親拍拍他的手說:“Good  luck !”嬰兒父親熱情地說:“  Thank  you God  bless you!(謝謝!上帝保佑你!)” 便推車走了。明珠看一下父親,只見那難以掩飾的自豪、喜悅,寫在皺紋縱橫的臉上。

坐了一會,明珠父親說:“走,到那邊看看。” 明珠跟著他走到水邊。

她注視著海面。只見藍白分明。那未溶的雪,像是海面上會移動的島嶼。它的周圍,瀰漫著一層白紗似的輕煙。她往靠近岸邊的水面看去,忽然聽見一陣“喇喇咧咧”的聲音,她指著那塊正在分崩離析的冰塊說:“爸,海水的衝力好厲害。這水可能很冷。”她父親說:“這只有鴨子最先知道。”明珠聽了,若有所思。

 

(二十四)  

 

    明珠知道,父親有所感啦,而自己早已有股激情在胸中蕩漾。

    她挨著他在園裡踱步。看到那松樹樺樹的樹皮,呈墨綠色,掩蓋不了樹汁滿盈;那玫瑰桃樹的小莖,轉成暗紅,藏不了粉紅的苞兒;那冬青翠竹的枝頭,更加著綠,壓不住青嫩的芽兒。她感到,那長如柳枝、短若松針的綠髮,都在舞動春風。她的腦海,呈現一幅美麗的圖畫。忽然,在她的腳下,一只松鼠“吱吱”叫著,躍到樹上。“啾啾”幾聲,一群麻雀飛上天空,把公園的上空遮蔽了一半。待它們各自停在樹上、電線上之後,她看到天上一群雁“嘎嘎”叫著,成人字形橫空飛過。

    明珠高興地抓住父親的手說:“爸,有了,你聽不聽?” 她父親帶著狐疑的目光說:“有什麼?”

    明珠說:“詩!就叫做《春動》吧。”她父親眉毛一揚,說:“痛快!快快誦來!”

 

春娘著意吹幽笛,蘭紫瑰紅旭日暄。

綠柳隨風頻拂袖,青松去雪再榮園。

黃鸝婉囀千花笑,白燕啁啾百鳥喧。

澗水稍寒招鴨怨,小溪捷蹼覓桃源。

 

    她父親沉默了很久。眯縫著眼,看了她好一會,說:“你還想覓桃源?”她不作聲。他望一下園子,嘆了一口氣說:“唉!‘春風桃李花開日’。那桃園,而今,覓之無門了。你自己,快要面對那‘秋風秋雨愁煞人’啦!”明珠咬著下唇,不說話。

她父親緊閉雙目,凝神靜思,過了一會,他說:“我也作了一首,你有沒有筆,記下。”明珠慌忙拿出筆和紙。他們坐在附近的椅子上。他兩眼盯著面前的樹木,說:“詩名為《 留春》吧----

 

紅櫻滿徑暖風輕,鵲噪鶯喧草木榮。

樹怕秋來催葉落,花逢冬去有春縈。

峰巒不盡青簪重,海水何長碧帶橫。

但願桑田常駐綠,輪回四季又新庚。

 

    誦罷,他長嘆一聲說:“我`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明珠望著他那一頭銀絲白髮、一身仙頰鶴骨,不禁凄然。一時無言以慰,默默地望著他。

他語重心長地說:“明珠,看來,你可以寫的,當不了教師,可別把肚裡的方塊字帶進棺材去。”明珠猛然醒悟,心裡很慚愧,深感自己不如父親那樣有毅力。他幾十年來以勞養文,枕邊床下,萬首詩文。而自己的筆下,仍然白紙一張。

 

(二十五 )

 

李林見明珠養病在家,便想多一點時間在家,陪陪她。放學後,他匆匆向車站走去,被林杏華叫住了:

“李林,你去哪?”

“回家。”

“紐約留學生總部最近開晚會,你來不來?”

“到那時再說吧。”

“我想你來呢。”

“為什麼?”

“我上台唱歌。”

“唱什麼歌?”

“洪湖水,浪打浪。”

“好歌!”

“那你來不來?”

他心裡想,不為聽歌,而為結交一些朋友,也該參加。她一雙鳳眼,烏溜溜地瞅著他轉,主動挨近他說:“來吧,有你在,我會唱得更好!”

回到家,李林見明珠閑著在家,便對她說:“紐約留學生總部開晚會,我想和你一起參加,你去不?”

“我不去。”

“你不去,我也不去。”

     “你去吧。你也應該有自己的空間。”

 

(二十六)

 

聯歡晚會開場了。林杏華穿著一件熠熠閃光的晚禮服在台上唱著。她那對波光流轉的大眼睛不時瞟向觀眾。當她看到穿著一套筆挺的西裝,急匆匆趕來的李林時,她頓時神采煥發。她說得不假。李林出現,她唱得特別帶勁。

一陣熱烈的掌聲把她送回後台。她把那件晚禮服脫了,換了件袒胸露肩的緊身長裙。曲線玲瓏滑肩圓臀的。她娉娉婷婷地來到李林的身邊。李林從未見過她如此打扮,微笑著向她伸出了手說:“祝賀你,唱得不錯!”林杏華敏感地覺察到他在欣賞自己,向他嫣然一笑,問道:“單是這一點麼?”李林知道她的意思,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你今晚很漂亮。”

林杏華雙眼,飽含深情,一把拉著他,走向舞池。李林跟著她,隨意舞著。

“這些舞,我跳不慣。”

他按著以前的步伐在跳著。誰知,看看周圍的一對對舞伴,他臉紅耳赤了。原來人們都在跳貼身舞。容不得他再想什麼,林杏華的雙手早已扣住他的脖子。她羞澀地望著他,說:“雙手摟住我的腰。這種舞就是這樣的。”他只得按她的說法做了。

兩人的距離拉近了,相互嗅到對方的氣息。他慌了手腳,紅著臉向別處望去。舞池的燈光,在昏暗中閃爍,牆壁上反照著一雙雙情侶的身影,有些像貼成一個人了;有些在接吻;有些在交頸。李林不敢看他們,只有低著頭。林杏華以為他動了情,在欣賞自己。這時,她心裡一陣燥熱,感到好像有螞蟻在爬。她把那發燙的臉迎向他。李林慌亂地把臉轉到別處。

    林杏華,那不干擾李林家的誓言,廢了!她春情難控,雙手用力扣住他的脖子;那高高的顫顫的胸脯直逼著他;那熱熱的滑滑的臉直揉著他。他臉容困頓,用力甩一下頭。她頓生一種如酸如軟的感覺。

    她有意向一個很暗的角落舞去,把胸脯向上一挺,他感到自己的胸口,被一塊又軟又熱的海綿在揉擦。他霎時覺得整個舞廳像一團霧在浮動。還容不下他神思瞀亂,她那發燙的嘴唇,早已貼著他的脖子。

    李林忽覺一股香氣直沁心骨。他不知所措,想馬上甩開她,但看看周圍那一對對男女纏纏綿綿、卿卿我我的,想到她剛才在台上唱歌,出盡風頭,怎麼也得給她留些面子。他不敢推開她,只有臉發紫、心發慌。

她的心,像花瓣被春風拂過那樣微微抖動。隨著鼻裡嗅著他的體味,她心室種下的情根,“嗖”的一聲發了芽。李林感到,她的唇印,像一團火,燒得他的脖子熱辣辣的。這火焰向心裡直噴,免不了熾熱中帶著惶恐。忽然覺得,這個圓滑的舞池被人撒了許多砂礫似的冰粒。他的舞步亂了。

這舞跳罷,他不敢久留。她追了出去。街燈閃爍,燈光隱約地投在她臉上那褪了一層光的紅暈上。發燙的臉,迎著有點寒意的晚風;半閉的眼,望著不乏幽情的夜空。她朱唇半啟,哼哼唧唧,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在叫什麼。不過,這時,在她體內那顆多情種子孕育的怪胎,伴隨她那像野貓叫春的聲音,橫空出世!

 

(二十七 )

 

這天晚上,明珠和芸草在家,明珠胸中有一股莫名的悶氣,連書也看不下。芸草見狀,不知怎樣才讓媽媽歡喜。忽然,她想起來了,伏在明珠的肩上說:“媽,全市數學比賽,我……”   

“你怎麼啦?”

“我遲到了半個鐘頭。”

“ 你好大的膽!”

媽媽這一吆喝,使芸草忘了自己那一套“ 新聞發布計劃 ”,嚇得她瞎瞪眼,吃吃地說:“我坐的那列F車中途停了。”

“那全完了!”

“聽說,那些同學見我未到,少了一個競爭對手,喜得很。”

明珠心裡恨她對自己遲到還不以為然,便昂首怒目的,說:“別自誇,這僅僅是班上的幾十個人,算不了什麼!”

芸草知道她這一位嚴格得有點過頭的母親,你拿多少分她都不會滿意的。你考得95分,她就問你為什麼丟了5分;你考100分,她就說,老師未出的題,你不一定會做。芸草不知道拿多少分,才得媽媽一笑。

芸草眉梢下垂,嘴角一撇說:“是的,班上的,僅幾十人;而全市的,就不少啦!”

“你知道就好啦。你為什麼不提早一個鐘頭去呢?”芸草雙手交叉,放在胸前,左右腳在交替地站著,說:“我知道了。”

“知道改就好。不過,這次教訓可不少呢。”

    芸草揉揉眼,低頭笑了笑。明珠瞪著她,氣得臉有點漲紅,鬢髮在微微抖動,說:“還笑呢,不知心疼!”

芸草從書包裡拿出一張紙在她眼前一晃,嘻嘻笑著說:“ 媽,那次比賽,我全做對了。瞧,這是給我的獎狀。”

一絲亮光,倏爾掠過明珠的臉。隨即,又一臉的嚴峻,說:“別得意。美國人最討厭遲到的,你必須學會守時。此外,這只不過是全市的,還有……”

芸草學著母親的口吻,豎起大拇指,煞有介事地說:“還有全國的。”

“還有全球的奧林匹克數學賽。”

     芸草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搖搖頭,嗟嘆著說:“媽,你的想法確實令人吃驚!”

 

(二十八)

 

她倚著窗內,等待李林,她要把芸草的成績告訴他。這時,她想起了剛來美國時——

她叫李林從圖書館借來一本習題書。像以前芸草小時候那樣,她把鬧鐘放在桌上說:“這二十分鐘之內,你高度集中注意,把這五題做完。”芸草知道她的脾氣, “ 唰唰”地寫著。交了卷,正想伸伸懶腰。明珠一看,板起面孔說:“這樣的卷,你還好意思交出來。”

“媽,你知道麼,這可是絕對準確的。”

“是不是正確,等一會再說。你得重抄一遍。抄完後,下一個二十分鐘,再比原來的多做兩題。”

   “老師還沒有這樣嚴格呢。”明珠一聽,頓時臉一沉。

芸草看她這般模樣,悔不該把媽媽最忌諱的老師這個詞說了。芸草屏著氣,聽著媽媽的訓斥:“我就是老師!我教出來的學生,不下一千。現在只教你一個,我就不信教不成!”  

“你又不懂英文!”

“ 不准你這樣無禮!我有不懂英文的教法!”

    她想起當時,自己是這樣教芸草的:她拿著芸草的作業,對著那本習題書的後面,找答案。她想,自己起碼懂得英文字母,逐個字母對著查看,就不怕改不了她的作業。真正改不了的,留給李林改。

以前教芸草的情景,一幕幕在眼前晃動。她正想得入神,這時,聽到一陣熟悉的腳步聲,她知道該是李林回來了,急忙撲了過去,要把女兒的喜訊告訴他。

 

(二十九 )

 

     他說不清有多長時間,沒見到她的笑臉了。現在,見她興高采烈的,他很興奮。他不知道為什麼今晚她要等自己回來,如果是往日,她早就睡了。有時,自己想親她,她說做工太累了,自己那剛起的沖勁又冷了。今晚,他被林杏華挑逗得火急火燎的。他正在興頭上,一心想趕快沖洗,跳到床上去。他把剛才參加晚會穿的衣服脫了,隨意一放,跳進浴室。淋浴之後,對著鏡子,抹乾身上的水珠。他發覺雙眼在充血,便拍一下那健壯的胸脯,輕輕走出浴室,側耳一聽,孩子們在打鼻鼾。他抱著她,咬著她的耳朵說:“快!”

    她輕輕推開他, 說:“我有話和你說呢。”他緊緊地摟抱著她,她被吻得喘不過氣來,說:“聽我說…… ”李林那發燙的雙唇,早已蓋著她的嘴,喃喃地說:“不,等一會兒再說!”

    像在沙漠中的人找到水源那樣,他們緊緊地攫住對方不放。李林頓時感到全身一陣輕快。

不一會,他倆默默地躺著。李林輕輕拍拍她說:“你剛才不是說,要說些什麼給我聽?”明珠故意背過臉去,說:“明天再說吧,誰叫你打岔了。”李林笑笑說:“好好,明天吧。不過,我就怕你現在不說,就睡不著呢。”他假意睡去,他知道她有話是藏不住的,特別是面對他。

果然,她低聲說:“林,你聽不聽?”他嘻笑著說:“聽,是我沒說錯吧。”她捅了他一下,神色莊重說:“我說正經事呢。芸草她……”話沒說完,他馬上轉過身來,一臉的驚惶,說:“她怎麼啦?沒事吧?” 

她扁扁嘴,生氣地說:“全市數學比賽,遲到了半個鐘頭。”他猛地坐了起來,鐵青著臉,說:“這丫頭,太放肆,要加強管教!”她一臉的無奈說:“是她坐的車,半途出了問題。”他憤怒地揚了一下手,叫道:“叫她以後把安全系數放大些!”

明珠其實不是存心要捉弄他,只不過她覺得,遲到半個鐘頭,是不可饒恕的;而考試考得好,是學生應有的本分。所以,她劈頭第一句便把芸草的毛病先說了。

她把他拉下,說:“你和我一樣,最初被她賣了個關子,氣得很。她告訴我,全做對了,還拿了個獎狀回來。”他聽了,那緊繃著的臉才放鬆了。他咧著嘴,高興地笑著,緊緊地摟抱她,使勁地吻了她一下,說:“這個,給你這位令人驕傲的母親!”

 

(三十)

 

第二天,明珠把李林的衣服拿去洗,一看,衣領上有少許紅色。她以為他傷了,慌忙戴起眼鏡看看,不是血,是口紅!

她拿著衣服,雙手微抖;兩眼發愣。出什麼事啦?是一群男女打打鬧鬧?李林這樣穩重,況且,那兒都是成年人,不會這樣的。是和女人跳舞,大不了握手摟腰的,也沒可能口紅跳到衣領上!既跳到衣領上,那還會跳到哪?她想著想著,覺得心裡有股寒氣,直湧上頭,臉皮霎時僵了。

明珠來到衣廠,邊幹活邊想著那衣領。忽然,一股香味撲鼻而來,她馬上打了個噴嚏。林杏華邊坐下邊說:“你的花粉症還沒好?”

    “是的。來美國什麼光沒沾了,卻染上這個討厭的洋病。我嗅到香味,就打噴嚏。像老外那樣,每年這些時候,那鼻子就像那沒擰緊的水龍頭。”

    “對不起,我知道你這樣,我注意就是了。本來,平日我不用的。不過,昨晚 …… ”

明珠用一種既在注視但又不被她發覺的目光直射她的嘴唇。她的眼光與林杏華的相遇了又趕緊避開,她試探著說:“現在有些人的口紅,很多品牌。紅、藍、銀、黑色……你很喜歡紅色?”

林杏華想著昨晚和李林共舞,一絲甜蜜的微笑,像斑斕的光暈汎在臉上。她滿面春風地說:“是的。” 

    這時的明珠,從李林的衣領似乎猜到些什麼,她的臉“刷”地白了。她力求鎮靜,堆下笑臉說:“你們的晚會很成功吧。有舞會麼?”林杏華見問,心頭一顫,不知李林怎樣交的差,她怕跟他口徑不一,她發覺明珠顯然是起疑心了。想想還是照實說好些。她帶著狐疑的目光望了明珠一眼,說:“有。”

    明珠自知明知故問,免不了有點尷尬。她看林杏華那美豔的風姿,那眉梢間透著的媚氣。她想,如果林杏華刻意把一身的魅力使出來,那些沒主心骨的男人,難免不戰而降。

    想到這裡,她難以抑制忽然萌生的一股憂怨的怒氣,說:“西式還是中式的?” 林杏華聳聳肩,狡黠地轉一下那流光連閃的鳳眼,說:“許阿姨,你問得怪怪的。我們跳的,就像電視上的那樣。”

明珠記得電視上有些跳舞的性感鏡頭,她在心裡打了個寒噤。她的手微微顫著。這時,耳邊又傳來林杏華那清脆而刺耳的聲音:“ 這是什麼年代啦?何況,這是在紐約!”

 

(三十一)

 

    隨著這聲波的振動,明珠的心室被震出一條裂縫。心頭一陣刺痛,讓她產生一種受辱的怨忿。她帶著敵意看了林杏華一眼,說:“李林昨晚也跳舞吧?”這單刀直入的話題,讓林杏華驀然驚醒。她不知道該怎樣答才和李林說的一樣,她紅著臉說:“是的!”

    明珠的心在悸動。她下決心來一個眼不藏沙、喉不留刺的。她執拗地追問:“他一定和你跳了?”林杏華抵擋不了她那凌厲的目光,怯懦地說:“是的!”

    明珠一聽,體內升起無名火,頭在發熱,混沌一片。她在心裡狠狠地罵道:“該輪到豬八戒照照鏡子啦!我哪比得上她!瞧,人家可年輕、風騷;自己,快年過半百啦!”

    隨即,她又罵自己,為什麼不跟他一起去。接著,她又想:“防得初一,防不得十五!”

    忽然,昨晚和李林共進伊甸園的情景在眼前一晃,想到李林的激情,她又對自己說:“他僅屬於我的。如果,他的心被人挖走了,他不會這樣對我!” 

    然而,想起李林衣領上的紅印,她又氣又妒的。明珠忿忿地望一下林杏華,在心裡說:“她年輕漂亮,追她的男人多著呢。李林的年紀比她大這麼多。她明知道李林有家室的。我不必多疑!”

    但那衣領上的紅印,似乎整天在眼前晃動,連她手上的衣服,也好像出現了不少紅印。她驚惶地向衣廠的周圍望望,似乎到處都有紅印。她極力抵拒這種幻覺,不讓它在腦海中逐漸泛濫。

    她覺得,這段日子,她沒白幹。家裡那三個讀書人正踩著自己這把人梯向上爬。自己好不容易安下心來,全力以赴支撐他們。可現在不管出什麼事,這人梯的腳,有大地支撐著。誰也不許也不會從上面掉下來!我萬萬不能為這個小小的紅印,讓人梯的支撐點動一分一釐。這樣,我才能無愧於天、不怍於人。

話雖如此,衣領上的紅印像一個幽靈,終日在身邊飄來蕩去。她很煩惱,力求冷靜,最大限度減低這種忿怨、惶悸的情緒給自己帶來的傷害。

林杏華看出她在發悶氣,不敢說話,只有低頭幹活。她不知道,昨夜,李林回家後,說了些什麼?她忽然有一種像偷油的老鼠過街的感覺。

 

 

>>>>>>>>下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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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葆珍著《二十年一覺紐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