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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學成
主流社會 李林終留足跡 名牌校園 芸草初露頭角
（一）
臨近考試，林杏華沒有像平時那樣到衣廠打工，這樣，明珠感到要幹的活太多，她真想辭了這份工，找一間自己力所能及的衣廠幹活。但又怕這樣做，會影響林杏華的生計，她只有咬住牙頂下去。林杏華知道她的心意，在感激之餘，又覺得有點對不起她。 李林在學校裡緊張地準備考試。他要做電腦程式，估計要做到半夜也做不完。他往室外望去，墨黑一片，心裡很害怕。他想起不久前一天的深夜—— 路上沒有別的行人，他獨自走向車站。忽然，從黑暗中蹦出一個人，攔住李林去路，並大聲喝道：“Give me money！” 李林從袋裡把錢拿出來。劫匪慢條斯理地逐張檢查鈔票。開頭幾張，都是一元一張的。見劫匪臉帶慍怒，李林心有點慌。後來，劫匪看到20元一張了，臉上頓時沒了怒容。他那只又臟又黑的手，把那沓鈔票弄得“呱呱”作響，之後，滿意地離去 …… 現在，李林望著那墨黑的天，想起以前被打劫的情景。便打電話給明珠，說今晚在電腦房過夜算了。 他好幾個鐘頭坐在電腦前，眼睛酸痛得很。他揉著眼睛，這才發現林杏華也在電腦房。 “你怎麽不回家？” “這問你自己好了。” 他困惑地搖搖頭，似乎沒聽清她說了些什麽。這時，他睏得就是站著也會睡去的。他挪開椅子，把書包往地上一扔，倒下了，納頭便睡。 林杏華很快便聽到他的鼻鼾聲。她不敢走到別的教室去。她怕一個人呆在一個地方。因為，她沒忘記，不久前，一個女生單獨在教室裡被人姦了。她有點怨李林，沒說上幾句話就睡著了。她又憐他。白天打工，腰酸背痛的；晚上讀書，頭暈腦漲的。 她蹲在他的身旁，看他那熟睡了的臉。她從沒有看過他的睡姿。一陣胡思亂想，有點按捺不住了。電腦房的人早走空了，只剩下她和李林。她把門閂好，便俯下身來，吻了他一下。這一吻，讓她登時像變了一支點燃了的蠟燭那樣。李林在睡夢中，覺得嘴唇又濕又熱。他怎樣努力，也睜不開眼睛。只有讓她深深地吻著自己。他在說夢囈：“ 睡吧，明珠。以後 ……” 她聽了，被撩得勾魂攝魄。她在想，我要等那一天，在他全清醒的那一天。她在他身旁躺下，深深吻了他一下。李林在夢中覺得明珠在吻他，便雙手把她摟抱著。他吐辭不清了。林杏華側耳細聽，聽到他“哼哼唧唧”的。她躺在他的懷裡，像躺在火山熔漿中，渾身發熱。她想，即使被燒死了，也值！ “嘀嘀！” 李林的手錶，像往日那樣，七點鐘就自動響了。他閉著眼睛從地上爬起來。忽然感到手臂像被什麽壓住了。他張開眼，一看，卻抱住個林杏華。他慌亂大叫：“怎麽會這樣的？”他慌忙把手用力抽出，但被她壓得沉重，一時抽不出來。這時，她醒了，見到他倆這樣抱著，臉霎時飛紅。 她把身子一轉，他縱身一把她往上一拉。她睡眼惺忪的，羞答答站了起來，腳步不穩，倒向他。他怕她摔跤，張開雙手，使勁地搖著她，焦急地嚷道：“ 快站好，我要去上班。”她揉著眼站著。 他紅著臉問她：“怎麽會這樣的？真對不起！”她低頭不答。他望了她一眼，只見像有一朵朝霞飄到她的臉上。她含情脈脈地說：“不要緊！”
（二）
林杏華從電腦房出來後，沒回家。她知道，衣廠裡的活很多，每天下午，自己又要提前離開。明珠也是為了讓自己有個打工的機會，才把這樣大的衣廠的活承包過來的。為減輕明珠的負擔，她直奔衣廠。 她按門鈴，很久才有人答：“來啦！”她一聽， 是老闆的聲音。她很高興，心裡說：“他會誇我這麽早就來開工。” 老闆來開門，像是半夢半醒的。接著，一聲不響地進了他的辦公室。不久，一個衣衫不整的女人，從他的辦公室走出來。林杏華偷偷看了她一眼。只見她頭髮蓬鬆、臉上的嫣红未褪；眼裡醉意未盡。她全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她想起昨晚和李林的那一幕，不禁有點衝動。她有點妒忌這位新上任的正值芳齡的女管工。起碼，她比自己強。老闆昨夜和她睡在一起，肯定做愛。而自己，也和李林睡在一起，可他！ 她正在胡思亂想的，忽然聽到一陣熟悉的腳步聲。她怔了一下，抬頭一看，原來是明珠。明珠第一次見她比自己早上班，便說：“來很久了？” “有一個多鐘頭了。” 明珠覺得她今天怎麽和往日不一樣了，忍不住說：“你的衣服很皺，你睡覺時沒脫衣？” 她慌亂地扯一下自己的衣服，說：“昨晚，做電腦程式。做完了，見太晚，不敢回家。” 明珠覺得自己的右眼皮在跳，跳得她有點心慌。她記起廣州民間就左右眼皮的跳法有一說：“左跳財；右跳災。”她有點心悸了。她臉上的肌肉在微微抽搐，說：“你睡哪？” “電腦房。” 明珠一聽，心裡像被什麽刺著似的，身子輕輕地晃了一下。她力求冷靜地說：“就你一個？” 林杏華的頭低垂著，眼在左顧右盼的， 拿著衣服的手微微抖了一下，說：“不，還有別的同學。” 明珠緊張地盯著林杏華的臉，說：“你不怕半夜有壞人爬進來？”林杏華的臉“刷”地紅了起來。她一面回味被心愛男人摟著的滋味，是那樣樂不可支；一面像跪在懺悔席上洗滌靈魂，是那樣惶恐不安。 她感到自己沒有勇氣面對明珠。她不知該怎樣回答明珠的追問，只得說：“把門從裡面鎖上，沒事。” 明珠從她那陣紅陣白的臉，看得出她起碼有一半在撒謊。她希望她說的，全都是謊言。因為，昨晚，李林打電話回家，也說的是在電腦房過夜！她希望學裡有許多電腦房；或者，電腦裡都睡著許多學生。
（三）
“你不是打皇家工吧？又遲來，來了又不開工？”一陣辱罵聲衝著她來了。她從眼角看一下罵她的女管工。她怪她打岔了。不然，她非要向林杏華問個究竟不可。她沒處出氣，便低聲罵道：“沒文化，罵人都不會罵。如果打皇家工，卻不能這樣！”這話被女管工聽到了。她看見那女管工回過頭來，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 林杏華發現她今天幹活的速度，比任何時候都快。跟她說話，也不答。她知道，明珠在發脾氣。 “嗙” 的一聲響，明珠的針斷了。她到辦公室去，問老闆要針。辦公室的門半掩著，她一步跨了進去。還未來得及開口，就慌忙轉身走了。因為，她看到，在門後……她的背後，傳來了女管工的罵聲：“好一個有文化的，連門也不會敲！”明珠往地上啐了一口，說：“呸，今天，犯太歲啦！”林杏華看她氣呼呼的，便問她：“怎麽回事？” 她鐵青著臉說：“我看到我不該看的東西。” 林杏華伸伸舌頭說：“ 我一早來到，看那情景就猜到啦。” 明珠狠狠地罵道：“人家好好的家庭， 就這樣被砸了！” 林杏華不敢出聲，想一下，她也罵得對。她想，她不會知道些什麽吧？為什麽今天的脾氣那麽差。她對自己還是像以前那樣，沒有什麽不友好。這說明，李林回到家，肯定什麽也沒說。如果，以後再有更多的秘密，也保得住呢。她想著想著，禁不住一陣衝動，心“卜卜”跳得慌。明珠連叫她幾聲，她才聽到。 明珠故意提高噪門說：“如果那人問起，你說我到街上買針。”說罷，“ 叭噠叭噠”地走了。 待她買針回來，那女管工站在她的“打腳機 ”旁，叉起腰罵道：“這麽多的活不幹，去哪？”明珠嗡聲嗡氣地說：“買針！”那女管工翻了一下白眼說：“鬼才信，自己掏腰包買針！”明珠本來還想說些什麽的，看那女管工潑婦罵街的樣子，她不說了。她緊咬下唇，在想法子還擊。 這廠佔了兩層樓的空間。在五樓工作的尾門工，靠女管工從三樓用電梯把衣服運上來，再加工的。中午十二時，電梯關閉一個鐘頭。到了中午吃飯時間，林杏華幾次叫明珠吃飯，她不吃。明珠追著那女管工屁股後面，叫她把衣服拿上來。女管工說：“現在没電梯，等一會再拿。”明珠不陰不陽地說：“你剛才不是說我遲來麽，我要補回那些時間呢。” 女管工看一下她和林杏華做好的衣服有一大堆，便說：“ 你下一道工序是剪線的，夠他們剪的呢。”明珠摸著下巴似笑非笑地說：“我今天來衣廠時，也有昨天我做好上百件衣服供剪線的！” 女管工明知她在故意找岔兒，便說：“你先吃飯！”明珠“哼”了一聲，說：“我來衣廠是做工的。你說我遲來上班，我告訴你，我們計件工的上下班時間，只要沒影響下一道工序，誰也管不了。不過，既然你說我遲來了，我現在一時高興，想改一下這個‘缺點’。別忘了，你的工作是負責把衣服運上來的。” 女管工無法，只得在樓梯裡跑上跑下，用手把衣服捧上來。她故意把衣服扔在離明珠較遠的地方。那老闆竟然脱了西装，和女管工一起幹。累得他們满頭大汗的。明珠看著，臉上現出一絲冷笑。
（四）
下午一點鐘，電梯恢復正常運作之後，明珠一看幹出來的活，可以讓下一道工序幹到明天也幹不完的。這時，林杏華要上學，明珠把機器一關，也跟著走了。林杏華從未見過她這樣早就收工的，便問她：“去哪？”她有意尖聲尖氣地說：“林肯劇場演《大紅燈籠高高掛 》，鞏俐主演的。” 女管工聽到了，從不遠處白了她一眼。明珠裝作沒看見。林杏華關切地問道：“你會不會坐車去林肯劇場？還是我送你吧！”明珠急忙揮一下手說：“謝謝，我會的。” 林杏華看著她那風風火火的背影，輕輕地搖搖頭，又點點頭。女管工看一下明珠做出來的衣服，想挑一大堆手工不好的，要她改衣，以便殺她一個回馬槍。誰知，一件也找不到。她狠狠地盯著明珠的背影。這時，地上的衣服害她險些兒摔了一跤。“他媽的！”她罵道，舉足一踢，把地上的衣服踢得老高。 晚上，明珠興奮地對李林說：“今天，我憋了一整天的窩囊氣，總算發了出來。痛快！”明珠把白天的事說了。他聽罷，也連聲叫好。 忽然，她臉色一沉，說：“你不是說過昨晚在電腦房過夜的麽？”他的心慌亂地跳著，他不想和她說。因為，怎麽說也說不清，甚至連他自己也搞不清是怎麽一回事，只有自認晦氣。 他的眉毛和嘴角輕輕地抽搐了一下，隨即又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說：“是的。” 明珠那犀利的眼光覺察到這微妙的心態，她的疑心越來越大。她怯懦地問道：“很多人在那兒過夜？”明珠多希望他答：“ 是的。”誰知他卻說： “ 不 ！” 她這時的心，又慌又痛。她眼睛發直、嘴脣變白，說：“你一個人，不怕打劫？” 他怔忡不寧地答：“門在裡面閂了，不怕！”她想起了白天林杏華的話，她心裡的那條刺，似乎越刺越深。她在心裡痛苦地叫喊：“天哪， 怎麽會是這樣的！” 她很想拿林杏華的話與之對質；又想查問一下他們學校有多少個電腦房。她想問又不敢問。她覺得這時候的自己，如同一個癌症病人等候診斷書，得到的卻是醫生那善意的謊言。 她感到自己駕馭的船只，航行在佈滿暗礁的海面上。面對這充滿生機不乏殺機的浩瀚大海，怎樣走，才辨得清生死路？這時，她不知道該怎樣想才好。只覺得那腦袋忽然收縮得像個小核仁，快沒了影；忽然又一片空白，白得像那飄忽的雲煙；忽然又倒海翻江，像要翻個海底朝天。她按著胸脯，按著那顆陣陣酸楚的心。胃也在打嗝，一陣酸苦味直湧喉頭。她慢慢走到床前，躺下了。 枕邊一本書，讓她馬上又坐了起來。這是她還未看完的《培根論人生》。她拿起它，看著，看著，剛才的煩惱，淡化了。書本，使她想起自己。她感到自己的前半生，有過許多差錯和失敗。其中，最大的，莫過於蹉跎歲月。她覺得，如果讓自己被猜忌、苦惱困擾，那就是斷送光陰。而光陰就是命！想到這裡，她在枕下拿起筆和紙，“刷刷”地寫著：“讓時間在自己的指縫間滑走，那就是親手把人生的终點站，拉近了。”
（五）
和李林一樣，张峰也在緊張應付他的畢業考試。那天，正是李林在電腦房過夜的翌晨。張峰剛剛趕來，想到電腦房做功課。看見李林神色有異地從電腦房出來，他上前打了個招呼。還來不及說話，李林急匆匆走了。張峰知道他趕著上班，便向他揮揮手，徑直走向電腦房。 “張峰！”把他叫住的是他同班女生何啓玉。張峰轉身向她走去。在他的背後，從電腦房走出個林杏華。何啓玉剛才從不遠處見李林打開電腦房的門出來，又看見張峰和他打招呼，她看不清李林的相貌，因為他把帽檐拉得很低。她想：“這男生夠勤的，這麽早上電腦房。”接著，她看到林杏華也從電腦房走出來。 她詫異地想：“這個經常上台唱歌的林杏華，想不到也這樣用功！”隨即，她看到林杏華的衣衫打著皺褶，還睡眼朦矓的，她閃過一個念頭：“莫不是她在電腦房過夜，剛才那男生，莫不是也在……” 張峰只顧得看她，根本不知道誰又從電腦房走出來。何啓玉出於好奇，邁著碎步，走到電腦房門口，探頭望了一下。見裡面空蕩蕩的無一人。她心裡犯疑，走近張峰。她沒把自己的猜疑向他說。她覺得，這純屬市井小民的無聊話題，不值得在嘴邊挂著。此時，張峰要上電腦房，她要到圖書館，二人就此別過。 不是各自準備考試，張峰那捨得和她分開。這時，他想起他們初次相識的情景---- 一次上物理課，課前，他在看書。上課了，他兩眼只盯住教授。他不知道有誰坐在自己旁邊。這時，何啓玉從側面看他，那一道劍眉，在那寬額上橫擱著。那黑眸子閃著亮光。這輪廓分明的線條，讓她的心動了一下。她手中的筆不知怎的，掉在地上。她俯身拾取。而張峰卻巋然不動。她在心裡嚷道：“怪人，換了別的男生，早幫拾起啦。” 她哪知道，這時的張峰，正在想：“如果空間是一種運動對另一種運動的關係，這樣，空間就不能設想為它自身的容器和他物的容器。能看見東西的人，通過他的眼睛的運動和光的運動來感知空間；而盲者，通過他的手或身體另一部分的運動來感知空間。” 那時的他，所感知的空間，只是他坐的椅子到黑板這段距離。下課了，他低著頭邊走邊思索，連何啓玉跟他走了幾步也不知道。她又好氣又好笑。她自問，自己裙下不缺鬚眉。但對幾十雙狩獵式的目光置之不顧，卻要尋覓他的目光。她忍不住在他的背後叫了一聲：“張峰！”他聽到有個女的叫自己，詫異中摻著緊張。他停了下來，轉臉一看。 眼前的何啓玉，烏髮齊腰，眉如彎月，鼻梁筆直。嘴脣噘著，如含一顆小梅。 他對她早已仰慕，不為她是一位美人兒和闊小姐，而為她的聰穎嫻雅還有保存著中華傳統的氣質。他有點受寵若驚的感覺，不知所措了。他把手插在袋中，把自己那帶著熾熱的惶然的目光從她那泛著紅暈的臉上移向別處，靦腆地說：“何小姐，有何貴幹？” “沒什麽。我見你聽課聽得很專心。我想請教一下，怎樣做才能像你那樣。” “何小姐，你過謙啦。誰都會這樣的。讀書，其實和人的呼吸那樣呢。”她聽了，很感興趣地望著他笑了笑。 此後，他們常在一起做功課、逛書店、上電影院、旅行。再以後，形影不離啦！ 這一天，張峰又像以前那樣被她叫住了，讓他很自然想起他倆最早的時光。
（六）
最近，何啓玉一放學，就往家裡跑。張峰追上她，說：“啓玉，家裡出什麽事啦？” “爸身體不舒服，店沒人管！” “來，我和你一起看去。” “不，這會影響你學習的。” “那你呢。” “我沒法子。” “別這樣。必須請人看舖。” “哪會一下子就請得到的？” “你趕緊登廣告。在你未請到人之前，我問問我媽。” “怎能勞煩伯母。她夠忙的。”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事就是我媽的事。以後，你和她相處久了，你就知道她是一個很易相處、很為別人著想的人。” 她，臉色緋紅，羞答答地看了他一眼。他見狀，知道她嚼出他話中的味兒，忍不住捏著她的手，溫柔地喊著：“啓玉！” 張峰回到家，見明珠在煮飯，他捲起袖子要幫忙說： “媽，你衣廠的工作，最近多不多？” 她指一下牆上的日曆說：“每年到這個July 4，衣廠的生意就淡些。” “你可不可以請朋友替工？” “為什麽？” “你去幫幫何啓玉吧。她爸病了，她又要考試。你替她看舖。” “我可沒做過生意！” “誰能說一生下來什麽都會幹呢？她登廣告請人了。我耽心她一下子請不到人，你暫時幫幫她，等她把試考完。” 明珠當下打電話給她的朋友，幸而找到人替工。她神秘兮兮地說：“阿峰，告訴媽，這何啓玉和你，是不是 ……” 他紅著臉打斷她的話說：“媽！” 她抓住他的手說：“告訴媽，這姑娘不錯呢。” 他臉發紫， 吃吃地說：“我們定了。” 她哈哈大笑，說：“ 好！我為未來的兒媳婦看舖，樂著呢！”
（七）
一天，他在圖書館裡看書。他沒聽見向他走來的急促的腳步聲。忽然，看到一張蒼白的臉，在他的課本旁邊出現。 “啓玉，出了什麽事？” “昨晚吃飯時， 他說頭痛胸口悶，我叫急救車把他送到醫院。” 他和她趕緊向醫院奔去。 到了醫院，知道老人的病很重。他們匆匆來到何啓玉父親的病床前，只見他在昏睡了一天之後醒來。他看見張峰站著，便拉著張峰和女兒的手，放在一起，說：“張峰，這段時間，你幫了我很大的忙，你很有才幹。我把商店交給啓玉和你，就放心了。我只有這一個女兒， 她媽媽早走了。我總算把她拉扯大了。” 他喘著氣，雙眼無光，吃力地說：“我一走，她就孤零零了。上天有眼，讓我臨走時，看到她愛上了你。交給你，我死也瞑目了。”老人的眼裡，噙著淚花。 張峰又難過又激動地說：“謝謝世伯垂愛。你別想那麽多，你會好的，世伯。” 何啓玉哭著在叫喚：“ 爸！”一滴晶瑩的淚，從何啓玉父親蠟黃的臉上滾下。 不久，何啓玉的父親終於躺在銅棺裡。來送殯的，大多是商界的人。張峰義不容辭地主持喪事。明珠盡心盡力地幫著。 明珠看見何啓玉沒有親人，實是可憐。便對她說：“啓玉，別難過。你放學後到我家來吃飯，你願意和芸草睡一起，也可以。” 何啓玉流著淚，默默地點點頭說：“謝謝。伯母。”明珠無限憐愛地摟著她說：“可惜我們太窮，沒有一間像樣的房子。你現在怎樣過日子？” “謝謝伯母為我看舖。張峰已替我找到一個人管店了。不必再勞煩伯母了。我又在你們附近租了房子。張峰說，這樣，我出入有個照應。” “好，那你就吃在我家！” 何啓玉淚光連閃的，望著明珠說：“謝謝！” 家庭突變，讓她幾乎無法看書。張峰眼看考期將到，便親自幫她溫習。他倆都這樣說：“幸而只剩下最後一門課沒考。” 不久，張峰以全A的成績，位居該系的第一名畢業了。在半年前的招工場上，不少公司爭著聘他。
（八）
一天，張峰對明珠說：“媽，你來美國好幾年了，整天像頭牛那樣的。你大概不會寫那個玩字了。趁我還未上班，帶你去玩玩。” “好。去哪呢？” “大西洋賭城。” “怎麽去這些地方？” “見識見識嘛，這資產階級的生活方式，你也該知道。” “玩物喪志。” “我的同學都笑我，連大西洋賭城都沒去過。” 芸草舉起雙手，笑著嚷道：“三條蛀書蟲放生啦！”張峰向她眨眨眼說：“四條！” 芸草愣了一下，說：“她也去。”他微笑著點點頭。 李林說：“你還未成年，那賭場根本就不讓你進去。” 芸草捋一下鼻子說：“我自有辦法！” 每天，從唐人街開出的賭城專車，有數十輛。明珠一家上了車。車上，明珠忍不住說：“怎麽會有這麽多的華人去賭？” “華人在賭城的身價，不低呢。不少華人獲得賭城發予的VIP ， 這是為輸贏上萬元的人發的貴賓卡。” “什麽？上萬元的輸贏？” “還有，他們還坐上直升機。這直升機，是專為輸贏上數萬至數十萬元的人開的。不過，他們的籌碼，與眾不同。” “有什麽特別， 不會是用金做的吧？” “那籌碼，就是他們自己的產業、家庭甚至生命！” 明珠聽了，心裡酸溜溜的：“ 這個張峰， 什麽地方不可以去呵，偏偏要來這個鬼地方！ ” 進入賭城， 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尊有丈多高的男子裸体石像。明珠指著石像說：“這大概是給那些輸得精光人雕塑的。” 李林笑著說：“這顯示著男性美呢。” 明珠沒好氣地說：“賭場的老闆，就想你們輸得精光。說實在的，我也想你們輸。爛賭從赢字起，不賭自赢。”過了一會，她又在嘮嘮叨叨， 說：“ 最可惡的找錢的方法，不是搶，就是賭！” 芸草伸伸舌頭，扯扯張峰的衣角說：“哥，別聽媽沒完沒了的。那些大人總愛把我們往壞處想。我們搖老虎機去！” 李林瞪了芸草一眼說：“你別亂說。” 芸草拉著張峰，說：“其實，我們也不想學壞。”說罷，向李林扁扁嘴。李林罵了一句：“這丫頭！ ” 明珠見狀，輕輕地搖搖頭。她本來還想說她幾句，奈何，這芸草，拉著張峰的手，走了。在她背後，灑下了一路的笑聲。何啓玉被張峰拉著，他們三人走進黃金賭場。明珠又氣又急的，望著芸草的背影，邊走邊罵道：“這樣的環境，不學壞才怪呢。”
（九）
芸草跟著張峰和何啓玉，把帽檐拉得低低的，戴上墨鏡，擺出一副成年人的架子。挺起胸脯，左手插褲袋，右手扶一下墨鏡，翹首昂步地通過那有人把手的門口。守門人身穿一套棗紅色的制服。那是一位灰黑的臉上長著一大把連絡鬍子的印度人。他帶著欣賞的眼光打量一下何啓玉和芸草。何啓玉明知故問地說：“先生，這賭場叫什麼名？”守門人捋著鬍子微笑著說：“黃金賭場。小姐， 歡迎光臨！” 這時候，芸草早已偷偷溜了進去。她等張峰何啓玉進來，向他們作了個鬼臉。張峰挨近她說：“小心，別讓警察發現。” 他們走向一台老虎機，芸草狡黠地笑了笑說：“這老虎機，你別馬上放籌碼。你在旁邊看人家賭，然後，專門找那不吐錢的老虎機來賭。” 他刮一下她的鼻子，說：“出什麼鬼點子，別坑我！” 芸草得意地說：“這機器，是電腦控制的。它總要吞夠一定的數量的硬幣，才吐出來的。”張峰說：“誰教你的？ ”芸草豎起了大拇指說：“我的智商不比你差！”何啓玉笑笑說：“芸草說得有理。” 他們按照芸草所說的，果真靈驗。一堆堆硬幣，掉了下來。芸草不敢撿，因為她未到賭齡。張峰、何啓玉俯身撿了，裝滿了一大袋。芸草扯住張峰耳朵說：“別告訴媽。等到周末，我們去吃龍蝦！” 他們離開老虎機，看到一個把自己打扮成白兔的女侍者在轉著一個大圓盤。大圓盤上有許多數字。張峰何啓玉同買一個12號。芸草看一下周圍，沒見有警察，她便低著頭，買了一個號。結果，贏的是12號。 張峰說：“芸草，你買什麼號碼？” “14！” “不吉利。” “這是紐約，不是廣州。廣州14的諧音是‘實死’。我懷疑這裡的不吉利的數字，可能是13，而不是14。美國有Friday the 13th （ 十三日星期五）的說法。” 何啓玉帶笑插話說：“是的。在這裡，如果十三日是星期五的話， 就會說運氣不好。有些恐怖片以Friday the 13th 命名。有些大樓的電梯號碼，沒有13這編號，用12A代表12樓，12代表13樓。” 芸草帶著挑逗的眼神看著張峰說：“聽說有個很出名的人患了triskaidekaphobia（恐數字13症）。你知道麽，耶穌最後的晚餐，餐桌旁的人數也是13。” 張峰無奈地攤開手說：“這只不過是數字！”
（十）
這邊，李林挽著明珠，走到一張大賭台前，這裡玩的是 Roulette（輪盤賭）。一個長著八字鬚的男子，身穿棗紅色的用金線縫的制服， 手拿一條米黃色的呎多長的木竿，在主持著。 明珠探頭望去，看見轉輪裡的圓球，在一些號碼前移動。她看看賭客的眼珠子，全跟著它轉。他們的臉上，有驚惶的、鎮定的…… 明珠貼著李林耳朵說：“他們神情不同，但心靈相通，那就是一個贏字！” 她看到向賭台伸著的手，有戴著金鐲、鑽鍊的，有長著粗毛的、紋了花紋的……那緊握著的手腕，像狂風掃落葉那樣顫抖；像蚯蚓爬行那樣痙攣。她聽到他們扳著手指關節發出“喇喇”的響聲。她從眼角瞟一下他們。只見他們無不帶著驚惶的、期待的、貪婪的、僥幸的神情，在緊張地等待什麼。 順著他們的視線看去，她發現，那轉輪裡的圓球，最初本來還像被打中的康樂球，一個勁地滾；後來，像是沒氣的車輪，非常吃力地轉。她也和圍著賭台的人那樣，屏著氣，看著它慢慢地滾動著最後的幾步，然後，“咚”的一聲， 跌進碼盤裡。明珠算是知道這一局完了，她沒有什麼大反應。可是，她剛抬起頭，看見那一張張恐慌的、抽搐的臉，活像他們聽到教堂敲起了喪鍾那樣。她吃了一驚。 她看見幾十雙眼睛盯著那個Dealer（發牌人）的嘴，她也跟著看過去。她看到那輕輕顫動的八字鬚下露出一絲幾乎覺察不到的弔詭的微笑。那兩片厚厚的嘴唇慢慢地張開，大叫：“No body win ！（沒人贏！）”接著那八字鬚向上一翹那米黃色的木竿，往頭頂一划。她覺得，那Dealer手裡拿著的簡直是一條魔棍。只聽到“嗖”的一聲，容不得她眨一下眼，那台上的籌碼、賭金，全都被他掃走了！ 明珠無限同情地看著這些敗局的主角們，只見他們按著怦怦的、亂跳的心；張著顫顫的、灰白的嘴；瞪著愣愣的、發狂的眼。她仔細觀察他們的舉止，揣摩他們的心態。她看見，有人揮著拳頭，想要奪回一分鐘前還是自己的千金萬銀；有人張著手掌，想要抓回一秒鐘後已屬賭場的一分一釐。有人威風凜凜地掏出全部美鈔，以便孤注一擲；有人猥猥瑣瑣地捏著最後幾個籌碼，以便苟延殘喘。有人目光呆滯，倒在椅上；有人兩眼充血，站在台邊。有人顫抖抖地離開賭場；有人興衝衝地擠了進來…… 她不忍再猜他們還會想些什麼，她已沒有勇氣再看這扼殺心靈的惡戰，她怯懦地說：“ 這又何苦呢？他們被折磨得多痛苦哦！”說罷，她從這些既絕望又充滿著希望、既瘋狂又力求冷靜的人群中走出來。 這時，芸草等三個年輕人走到海邊。本來，張峰還要去賭，被芸草攔住了，說：“哥，趕快走！贏了的人繼續賭，就會輸！” 芸草雙手伸開，面對大西洋那壯闊的水面，大叫道：“ 多美！” 只見水闊天高！水和天在一片蔚藍中交融著，遠處，像有一條天藍色的柔絲，把那平坦廣闊的水面輕輕地收攏著。天上幾朵白雲、水上幾艘白帆，都在緩緩地移動。使人辨不清是白帆上了天；還是白雲下了洋。微風輕拂，光浮影掠。海鷗在瀉意盤旋；浴鳧在拍打翅膀。細浪滾滾而來，像在伸出白舌，發出“沙沙”、“嗚嗚”的響聲。 張峰望著大西洋說：“這些水，沒有固定的形狀而有重量。” 芸草笑笑說：“你和媽的想法不同。媽媽站在這裡，肯定會低頭吟一句：「逝者如斯夫，不分晝夜。」或者是仰天嘆一句：「浩浩乎如馮虛御風…… 飄飄乎如遺世獨立。」”
（十一）
從大西洋回來之後的周末，像往常一樣過。 明珠在家熨衣。她拿起李林那件曾有過紅印的衣服，在愣著。她想，這肯定是林杏華弄的。她正盤算著以後怎樣追查下去。李林見她悶悶不樂的，便說：“這個星期天你沒出門，呆在家幹什麼？到外面走走。”她一副提不起勁的樣子說：“不去。”芸草從桌邊跳了起來，說：“爸爸，我跟你去。” 這芸草，白嫩的臉、半彎的娥眉、烏溜溜的黑眸子、畢直的鼻梁、豐滿的身段，這一切少女的魅力，讓李林常為與女兒走在一起而竊喜。他們在唐人街走著。這時，有三個青年迎臉而來。他們兩眼直勾著她。待李林挽著她走過，背後便傳來那三個人的話：“太美了，那男子真有艷福！ ” 芸草聽了，忍不住偷笑。回到家，她攀著明珠肩膀說：“媽，我剛才和男朋友逛街。”李林瞪著她說：“別瞎說！” 她更開心地大笑起來，笑得前撲後仰的。 明珠大聲喝道：“別瘋，沒點教養。”芸草馬上收斂笑容。李林見明珠動怒，便把街上的情況說了。 她聽罷，不再言語了。胳膊肘靠在椅背上，眼裡帶著迷惘的神情，仔細地看李林。只見他，勃勃的英氣不減當年。染了的頭髮，烏油油的。金邊的眼鏡，把眼角邊的皺紋蓋住了。那魁梧的身段，筆挺的腰杆，和那三十歲上下的男子沒兩樣。難怪陌生人把他看作是女兒的男朋友！ 她慢悠悠地走到鏡前，再看看自己。頭上出現了白髮、眼睛和嘴邊有淺淺的魚尾紋。她，有自知之明了。自己，正如一個曾經年輕過的女星，現在跨入演老旦的年齡啦。李林見明珠兩眼盯著牆角，很不安，說：“你怎麼啦？是不是耽心芸草的安全？”明珠順水推舟，說：“是的。” 芸草被明珠喝罵過，好幾天生悶氣。本來，學校裡有什麼事，她首先告訴媽媽。可這一次，她沒這樣做。一天，她伏在張峰的肩上說：“哥，我請你去。” “去哪？去遊歐洲？” “那不容易！等我讀完書，掙到錢，我一定請你。” “勾。不准反悔！”兄妹倆在勾手指頭。 “哥，說正經的，請你參加我的畢業典禮。” “你叫媽去吧。她才是家長，學校的事，她最熱心。” “迷路了咋辦？” “你怎麼知道媽會迷路？” “這典禮，在我校舉行，是到康乃爾大學去的。這地方，連我也沒有去過。我們畢業生，又要提早集合，你總不能把她放在我們的隊伍中吧。” “我們的媽媽，如果在國內，她卻是領著畢業生進場的。” 她把手指放在嘴邊，“噓”了一聲，壓低嗓門，嘴巴貼在他的耳朵， 說：“你這些話，千萬別在她面前說。” 芸草還是請媽媽去，明珠高興地說：“時間過得真快。瞧，你都高中畢業啦！”
（十二）
芸草高中畢業前的準備工作，把明珠忙得不亦樂乎。聽說芸草要穿晚禮服。她打聽一下，買一件晚禮服，最便宜的要100美元。她捨不得買。剛好衣廠做晚禮服。她拿了裁衣樣板，準備買衣料照著做就是。 她趁林杏華還未找到與專業對口徑的工作，請她頂替自己幹活。她到處找衣料。她在街上走著，總看不見有布店。她又不會用英語問路。她走到腿都累了。這時，有一個華人迎面走來。明珠上前問道：“ 先生，請問附近有沒有布店？” 那華人向遠處一指，說：“墳場東面對著的店，有好幾間賣布。” 一堵黑磚疊成的圍牆呈現在眼前。牆頭上苔蘚橫生，帶鏽的鐵門半開著。張眼望去，不遠處，聚集了好幾十人。細看去，還有白紗在飄拂。明珠以為眼花了。走近一看，嚇得她急忙捂住自己那張得大大的口，用極大的克制力，壓住那脫口而出的驚叫！只見一個穿著禮服的男子與一個披著婚紗的女子跪在墳前，一個神父捧著聖經為他們祝福。然後，他們站了起來，相互交換戒指並接吻。她意識到，這是婚禮！ 她叫道：“中國人絕不會這樣的。”這時，她記起，與她一起工作的華人老婦，是年輕時守的寡。老人說，這是因為她出嫁時，她坐的花轎與別人的棺材，狹路相逢了。 明珠沒有看完這墳場上的婚禮，便走了。拐過墳場，那邊有好幾間大布店。她買了一大匹白的綢緞。回到衣廠，縫了起來。 林杏華輕輕地摸一下明珠手上衣料說：“這麼漂亮，做給誰的？” “我女兒。” 林杏華不作聲，心裡嘀咕：“李林的女兒都這樣大了。”
（十三）
明珠把晚禮服做好，拿回家讓芸草試穿，很合身。 她在心裡說：“多像個漂亮的新娘。” “那天晚上的舞會，我穿這個。” “這不是在畢業典禮上穿的？” “不！” 明珠聽說有舞會，本能地有一種抗拒的情緒。 “這舞會，什麼時候舉辦？” “有些學校在畢業典禮前，有些在畢業典禮後。我們在畢業典禮前。” 芸草在說舞會，而明珠就想起李林那次參加舞會之後，那衣領上的紅印。她不禁有點害怕。她想：“紅印可以跳到衣領上，那人，將會跳到哪？這玩意兒，少學一樣，就少些麻煩。” 她對年輕人在畢業時的心情，十分清楚。她也懂得芸草的性子。她想：“不讓她去是不可能的，可這又怎樣去呵？”她著實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舞會在哪舉辦？” “不知道。看學校租到那個舞廳。” 明珠一聽是舞廳，心裡更加害怕。 “是在晚上的？” “可以肯定。” “你忘了你外公怎樣說的。這裡，晚上獨行，有如走進一座黑林 子那樣。” “人家都是有男朋友帶去的。有的男生用昂貴的租金，租一輛有司機開的很大的Limo車（大橋車，又叫禮賓車）。不租這樣的車的， 就開自己的車去。男生要穿燕尾服，女生穿晚禮服。” 明珠聽了，轉念一想：“這樣大排場，可能比較正規，不會像一般的舞會。而且，又是高中畢業生，去參加的人不會太雜。”芸草見她大半天不說話，便說：“媽，我是要去的！” “你不是說過，要男朋友帶去的麼？你沒男朋友，就不用去啦。你早點說，我就不做這晚禮服！” “不，我一定要去！男朋友我可以找！” “你給我說清楚，這事不能亂來！” 這時，張峰下班回來，看到妹妹的嘴上像掛了一只籃，忍不住問道：“芸草，有什麼事這樣不開心？” “你帶我參加畢業舞會吧！媽不讓我去。” “好。媽，讓她去吧。不會交際也不成。” “我說過，男朋友我可以找的嘛！” “別皮。” 明珠見有張峰跟著，很放心。忽然，想起芸草說的話，便說：“你沒車怎樣去？” “媽也懂得這個！” “那可不，聽她說，清規戒律可多呢。” “這也難怪。這叫做學生舞會，從十九世紀傳到現在啦。本來，我們大學畢業時，也有這樣的舞會。但美國人比較重視高中的學生舞會。”
（十四）
那天晚上，張峰穿著燕尾服，芸草穿著晚禮服，明珠看著她這對兒女，活像一對新人。年輕貌美、風度翩翩。她望著他們坐的車，“嗖”的一聲開走了。她無限感慨地自言自語：“未來是屬於他們的！”說罷，又覺得有點不甘心，她對自己說：“不，我也要爭取屬於我的未來！” 張峰和芸草來到帝國旅館，芸草學校的學生舞會就在這旅館的舞廳舉辦。廳內，用電腦控制的彩燈在閃爍，照著一對對年輕人那放著光彩的臉。隨著強烈的打擊樂的節奏，人們紛紛跳起Disco（迪斯科）。張峰和芸草走進舞池，按著那明快的節奏，隨意地邁開舞步。 在一片歡笑聲、口哨聲中，人們選出了舞王和舞后。把舞會的氣氛推向高潮。舞王和舞后翩翩起舞，他們雖然是臨時的舞伴，在快速多變的動作中，竟配合得如此嫻熟。為此，招來了不少掌聲。人們紛紛跟著也舞了起來。 過了一會，曲終，人累。人們在聆聽用優美的吉他伴著的那渾圓、激情的男高音：“ Why is it that all that I possess does not possess me at all？（我的全部，為什麼不全部佔有我 ？）”唱罷，掌聲如雷。那男孩手抱吉他，紅著臉站了起來，向人們鞠躬緻謝。 接著，“Smiling will make you happy！（微笑使你快活！）”的歌聲摻雜著口哨聲，響了起來。人們又縱情地舞著。有的動作十分猥褻，流露出對性慾的渴求；有的貼著身子旋轉，繞纏著難解的柔絲；有的瘋狂地舞動，顯示出特有的狂熱。有的像笨重的狗熊，在晃來晃去；有的像刁鑽的游魚，在竄來竄去。有的咬著耳朵，在竊竊私語，怕洩露了天機似的；有的彎著腰，在捧腹大笑，像誰呵了他的癢似的。 不久，有名的影片《Ghost》的主題曲《 Unchanted Melody 》的音符在跳動。這優美的樂曲，輕輕的、柔柔的抒情，傳遞著纏纏綿綿、甜甜蜜蜜的訊息。人們的舞步，隨著這節奏放慢了。男生摟著女生的腰；女生扣著男生的脖子。身貼身；臉貼臉的。兩個男女忽然變成像一個人似地在漫步。這扣人心弦的音樂、這引人動情的舞姿，讓多少人情迷意亂。 這時，有幾對人，走出舞廳。一他們走向旅館的房間；走向樹下的長椅；走向汽車的後座。這被張峰看到了。他想起他看過的一則新聞報導：“未婚媽媽的年齡與日遞減，甚至減到11歲。”不禁毛骨悚然，拉著芸草匆匆離開舞廳。張峰和芸草回家時，明珠沒睡。看見他們平安回來，才放心去睡。
（十五）
到了參加芸草畢業典禮的那天，一大清早，明珠穿淺藍色的碎花連衣裙，外罩一件短袖的白外套。她提前一天到理髮店梳洗了。李林在欣賞她的打扮。他覺得她還是那樣有韻味、有魅力。明珠看見他還是穿著上班時的汗衫，便說：“你考慮好幾天了，究竟去不去？” “不去也罷。有你全權代表。” “兩個人一起去，不好些麼？” “可是，我要上班。” 明珠心裡很不高興。她覺得，他們拚搏了好幾年，付出多大代價，今天去迎接勝利，為什麼自己單獨前往？難道他不可以請一天假？李林看到她一臉的不高興，說：“生氣啦？”明珠不語，走了。 她走進一個圓形的大禮堂，裡面的座位是階梯式的。早坐滿人啦。她只有選較高一層的位置坐下。全場正中的位置空著，這是留給畢業生坐的。家長中，有許多是上班族的，為這事而告假，據說老闆不反對。 其中，有些幾乎是全家出動的。明珠看到有一家人向她鄰近的座位走來。其中，那男的留著又黑又長的鬍鬚，在嘴唇的周圍，連成一個黑圈。鬢邊吊著的小辮，形如廣東人吃的油炸麻花。頭上戴著只有掌心那樣大的小花帽，形如小菜碟。明珠看著他身上的黑大衣，在心裡說：“這大熱天的，我穿短袖的還覺得熱。” 明珠還看到許多美國人的家庭，男的不論長幼，都穿上西裝革履；女的都穿著漂亮的裙子。明珠心裡說：“他們把參加畢業典禮看作比參加婚禮還重要！”
（十六）
九時正，一陣喇叭和樂鼓聲，從入口處傳來。一面美國國旗剛露頭，全場歡呼。明珠正正身子，往那邊看去。只見國旗兩旁是身穿棗紅的衣褲、胸前鈄佩白色綬帶的伴旗者。他們頭上戴又高又圓的、向後像拖著一條長尾巴似的棗紅色的絨帽。他們右手舉在帽檐邊，行著致敬禮；挺起胸膛；操著正步，步入會場。 國旗後面，有二十多個年齡比高中畢業生較小的學生組成的樂隊。他們全身英格蘭式的打扮：頭上戴著近尺長的飄著綬帶的高帽；身上穿著棗紅的、墨綠的像將軍穿的絨衣。這禮服，肩上戴有肩章、袖口有金色的滾邊。不論男女，都穿著大方格子的齊膝的百褶裙。腳上穿一對黑色或棕黑色的長統皮靴。他們吹著 Saxophones（薩克斯管）、Clarinet（ 單簧管）、Flute （長笛）、Trumpets（ 喇叭），敲著Drums（洋鼓）進場。 儀仗隊後面的隊伍，全都穿著藍色的長袍、戴著藍色的方帽。明珠猜想，這該是應屆高中畢業生隊伍。 明珠看到他們的步伐並不整齊，隨意向觀眾揮手、吹口哨；有時，還會做些怪動作。家長們向他們歡呼，有的在揮著帽子，叫著子女的名字；有的把手指放在嘴邊，發出“泌泌”的叫聲。 不久，校長和教師們出場。他們坐在台上，穿著黑的、赭紅的、赭黃的、淡藍的、墨藍色的學袍；戴著黑色的方帽或欖形的、圓形的絨帽。胸前掛有綬帶，有些還戴有勳章。這時，全場肅靜。明珠懷著無限敬仰的心情看著台上。她像看到他們的頭上都閃著金光熠熠的光環。從他們的學袍裡，她看到學問的儲存；看到教師爬上智慧的金字塔的高度。明珠被這莊嚴而又歡樂的氣氛感染，十分激動。連日來的煩惱，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她似乎換了另一個人。兩眼炯炯有神；眼裡嘴邊露著笑意。 她在心裡嗟嘆著：“在學校裡差不多生活了半輩子啦。事隔多年， 又重新置身於這神聖的校園裡，多麼親切。可惜今天只給我這兩三個鐘頭！這難得一遇的精神聖餐，真有點像久旱逢甘露那樣。” 這樣的場合，自然讓她想起自己那光榮的過去。她免不了對台上坐著的，又敬又妒。
（十七）
霎時，掌聲雷動。掌聲、口哨聲、歡呼聲、叫喚名字的聲音，像一排排波浪，奔湧咆哮著。這聲浪，震撼著明珠的心靈。她向台上望去。只覺得，一道金光從台上射來，她險些兒大叫起來。她用手按住自己急促起伏的胸脯，挺直身子，雙眼一熱，直盯著那個在台上正在入座的第三個學生。 她數了一下，這坐在台上的學生共十名。憑她多年來當教師的經驗，她懂得在這顯示著成績的輝煌、智慧的力量的禮堂裡，能坐在台上的學生的地位。這與他們可能是由特殊材料釀造的無關；與他們父母的特殊地位更無關；而只有與他們的特殊努力有關。 大會正式開始，該講話的校長、教師都講了。接著，是一位黑人女生致詞。她考得第一，全場為她鼓掌。隨後，校長給台上那些優秀學生頒獎。當叫到第三名時，明珠激動得差不多跳了起來。咦，那不是芸草麼？那第一、二名的家長，在他們的子女領獎時，毫不掩飾自己的喜悅。他們歡呼；上前台拍攝；向人們飛吻。這時，台下的人，不斷地發出讚嘆的嘖嘖聲。 明珠剛才看見第一二名獲獎者的家長這樣欣喜，她為他們高興。誰知，現在輪到自己啦！自己是第三名獲獎者的家長，如何是好？像第一二名獲獎者的家長那樣麼？自己既沒這樣的膽量；又沒那樣的本事。 她沒帶攝影機來。即使帶了也不會拍攝。她怨自己，為什麼不學拍攝；他又怨李林不請假來，他來了，自己不會如此狼狽；她又怪芸草，凡有好消息，總愛賣些小關子，如果她早點說，自己可以提前準備。 芸草在台上恭恭敬敬地領獎。當她轉過身向台下的人行禮時，她那閃著流光的眼，在搜索媽媽。她不知道媽媽坐在哪兒。全場的家長也像她那樣搜索。人們相信，家長不可能不來；來了的家長，不可能不接受全場的祝賀。 這時，掌聲更響了。明珠往下看去，無數的頭在無定向地晃動。那些紅色的、金色的、棕色的、黑色的、灰黑色的、白色的、麻黃色的頭髮，像被風吹動了的一大片雜花，蕩來蕩去的。 素以含蓄、謙遜為基調的傳統，讓明珠面對這種場合，既興奮又靦腆；既激動又尷尬。這時，掌聲不像明珠所想的快點停下來算了，反而，越響越烈。連在台上的校長也邊鼓掌邊探頭往觀眾席上搜索。 明珠眼看無法逃脫這快樂的、光榮的“搜捕”！ 她終於挺直身子， 臉上露著燦爛的笑容，向著全場揮手，大叫：“ Thank you ！”於是，所有的人向她這一方向轉來。會場上有人大叫“ Chinese nice ！（中國人好！）” 來美國多年了，她從沒有這樣開心地笑過；從沒有這樣自豪地挺直腰杆！
（十八）
台上的芸草看著這動人的場面，兩眼噙著淚花，捧著好幾個獎狀， 悄悄地坐了下來。接著是其它七名學生領獎。明珠在平時曾聽芸草說過，她就讀的學校，華人很少。她認真數一下，在台上的優秀學生中，華人占了三分之一。 頒獎畢，台下畢業生逐個上台領畢業證書。校長和他們握手，並和每一位畢業生單獨攝影留念。這時，樂聲與掌聲齊鳴，熱鬧非凡。 畢業生持畢業證書起立，校長在台上神色莊重地宣告：“畢業典禮結束！”眾畢業生把方帽上印有畢業日期的帽纓，““嗖”的一聲， 從左邊撥向右邊。此舉，象徵著大禮告成。 隨即，掌聲如雷，全場起立，歡送校長和教師們離席。明珠那閃著亮光的眼睛，看著他們一一退下。她發自內心的感激，在心裡說：“ 謝謝您們給芸草的獎賞；給我快樂！” 她目送著最後離去的那一位教師的身影，免不了有一種失落感。她用手按一下有點隱隱作痛的心，呢呢喃喃地自言自語：“我這一輩子，再沒有機會看到他們。就像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人能看到許明珠手捧教案走上講台那樣。” “呼啦啦！”一陣歡快的聲浪，打斷了明珠的思路。她向下望去，看見畢業生們拿著方帽，向空中拋去，然後，又在地上，各自把它尋回。會場上一片歡樂的混亂。人們在嘻笑著、摟抱著、追逐著…… 歡笑聲、口哨聲、按動照相機快門的“卡嚓”聲，此起彼落。她咧開嘴笑著說：“樂得有點瘋啦！” 散會後，芸草手捧獎狀，笑咪咪地來到明珠面前，說：“ 媽， 這是數學獎、物理獎、作文獎。這是全校總分第三名獎。”她告訴明珠，第一名的94分、第二名的93.5分。 明珠聽了，心裡有點不安。如果，芸草和他們相差太遠，那這第三名的，似乎不大光彩；如果，相差太近，那將會活活把人氣死的！她急忙問道：“那你第三名的，多少分？”芸草明知說出來了，一定會被媽媽奚落的。她望著地板，輕輕地用腳跺著，怯怯地說：“93分。”說罷，從眼角偷偷看了媽媽一眼。 果然不出所料，明珠的臉一沉，微微嘆息著說：“怎麼只差半分？”芸草低著頭，吃吃地說：“ 我不知道這總分，連體育課也算的。有次上體育課，我沒按規定穿運動衣，這就被扣了一分。” 明珠聽了，心裡很難過，怪自己平時沒提醒她注意這些小節。但轉念一想，教訓一下她，也好。讓她以後不要不拘小節。 明珠的臉色，漸趨溫和。她既在安慰又在責備，說：“你得這成績，媽也知道來之不易。不過，你確實也應該取得更好的成績。不能只怪體育課扣了一分。如果你在其它學科的成績，遙遙領先，這一分就不是關鍵。它給你的教訓，你可要記住：有些事，不注意一點一滴，有時會功虧一簣的；有些規定了必守的規則，你若違反了，會帶來不堪設想的後果；更重要的是，在求學上，容不得半點僥幸和投機。” 芸草聽了，也口服心服的。因為，這次媽媽批評她，先肯定了自己的成績呢。她更高興的是，媽媽最近那少言寡歡的愁容，被今天那燦爛的笑容所代替。這，是自己帶給她的，而且，還在這麼多的人為媽媽捧場的場合裡。己讀了十二年書啦，才第一次知道要做到怎樣的程度，才博得媽媽一笑。這時的芸草，發自內心地、如釋重負地開心笑著。 看著芸草這樣的笑容，明珠也歡慰地笑著。芸草看見媽媽心裡高興，很怕掃她的興。但相處幾年的同學，分手在即，免不了纏纏綿綿的。她只得告訴媽媽，他們畢業生中午敘餐，媽媽只得自己回家。 “媽，你會不會坐車回家？” “既然會來，就自然會回去。”
（十九）
明珠獨自在街上走著，腦海裡湧現著剛才那畢業典禮的動人情景，嘴邊掛著一絲微笑。她比任何時候都昂首挺胸地走著。她步履輕快，差點兒要蹦蹦跳跳了。她在低聲叫著：““痛快！” 她高興得忘了路向，只知道看到地面上用高高的燈柱豎起的兩盞又圓又大的綠燈，那就是地鐵站。她沒看清列車的走向，便進了車廂。誰知這列車，它的走向剛好與她回家的方向相反的。更倒霉的是坐上最後的一個卡廂，這是老華僑所忌諱的。 卡廂內，有五六個人，看樣子都是正派的。這樣，她就認為沒有轉另一卡廂的必要。她看看他們，有的在打盹，頭在磕磕碰碰的；有的在看書，眼睛眨也不眨的；有的在塗脂抹粉，鏡子在轉來轉去的；有的在談情說愛，兩人在摟摟抱抱的；有些在換球鞋，讓高跟鞋把皮製的手提袋繃得漲鼓鼓的……她想：“誰會說，這樣的景象不太平？” 第二站，忽然，有一條漢子走了進來。他，牛高馬大、蓬頭垢面的。他身上發出的臭味，讓明珠的鼻子不自覺地抽搐一下。 她從眼角看一下車上的人。只見那些本來閉目養神的人，都張開了眼；那些看書的，從書角裡偷偷地望了那大漢一眼；那個在化妝的，趕緊關了她的胭脂盒；那對情侶，各自正襟危坐；那個換鞋的，慌忙抱緊她的手提袋。 明珠發覺，人們的神色，有點緊張，但卻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她偷偷看一下這大漢的動靜，覺得他似乎有點反常。她想轉到另一卡廂去，又怕這過分的舉止，會讓他認為這是歧視。惱羞成怒了，就會做出傷害自己的事來。 這時，她記起父親的話：“在外面看陌生人，不要讓人家發覺你在注意他。以前，有一個人瞪大眼睛看另一個人，被後者一槍打死了。那凶手，還未抓到。” 明珠不敢看他，強裝鎮靜。她嗅不了他身上發出的臭氣，又不敢捂鼻子，只有用腹部呼吸。她側身看車外。那對銳利的眼睛，仍在透過車窗的反射，密切地監視卡廂的動靜。 下一站，一個穿著低胸衣的女子走了進來。這性感女子身上飄的香，似乎把那緊張的氣氛冲淡了一些。明珠看見卡廂內的人，個個都睜開剛才那假寐著的眼睛，向那女子望去。他們的眼光，有讚賞的、妒忌的、貪婪的，甚至還有像打雀時的特定瞄準。 明珠在想，爸爸叫我在外不要盯著人看，看來，也有例外。她忍不住向她瞟了一眼。只見那妙齡女郎輕輕地拉一下乳白色的胸衣，似乎有意不讓它遮掩那顫顫的一片。接著，束束腰；扭扭臀部……從手提袋裡拿出一個化粧盒，對著鏡子在畫眼眉、塗口紅、抹脂粉。把那鏡子先是轉了一個30度，後又轉了一個360度。慢悠悠地在眉梢又補上一筆…… 對這樣在公眾場所化粧的，明珠剛來美國時，怎麼也看不慣。現在，見怪不怪啦。她留心看一下她。只見這女子向卡廂看了一下，發現被人注視了，臉上露出得意的神情。卡廂內的人，趕緊低垂眼簾，避免和她的視線正面接觸。明珠覺得，美國人這種不被人發覺的注視，可稱得上訓練有素的。 明珠最喜歡欣賞年輕人。看著看著，似乎自己的身上會多添幾分青春氣息。不過，基於禮貌，她還是把臉轉向車窗外。下一站的車程很長，車外是一條長長的墜道。借著墜道的燈光，明珠看到有許多黑色的鋼條，一晃而過。另一條車道上疾駛著的列車，車輪底迸出耀眼的火花。
（二十）
她正看得入神，忽然，““轟”的一聲巨響，把她嚇得差一點從她的座位彈了出去。她以為車撞到墜道壁去了。她趕緊摸摸頭，幸好，還健在！隨即，轉過頭來，看看這車廂是不是報廢了？ 不看由可，一看，嚇得她像患了急性瘧疾！ 只見卡廂裡的人，個個臉如土色。人人用力閉著眼，閉得那眼眶周圍的肌肉都緊蹙在一起；眼瞼下鼓起的眼肚，一個個像桃子那樣突了出來。一個胖女人，顫抖得那脖子上的贅肉，像人們搖著一個小布袋似的，蕩來蕩去；那個看書的，臉全貼在書本裡；那個塗脂粉的，雙手捂住臉，一只眼睛在指縫故意留著的空隙裡，警惕地望著外界；還有那對情侶，那男的高大的身軀，驚惶失措地把那女的遮擋了；那個換鞋的，她的手抖得很厲害，讓手提袋把頭蓋住了。 像魔術師耍變法那樣，一分鐘前還是那樣安謐的景象，竟一下子變成這樣！明珠定神一看，怎麼不見那個女郎；又不見那條大漢？她不禁毛孔起了疙瘩，雙眼睥睨著。 她的目光觸及之處，足以令她喪膽！ 她看到那條大漢，在這卡廂的最末端的地板上。他的身旁，有一條女人的超短裾；他的身下，有一個披頭散髮的女郎。那女郎的尖叫聲已變得嘶啞了；本來還拚命捶打著的雙手，無力地攤在地上…… 明珠左手捂住嘴，右手按著胸口，驚恐地掉轉頭。她的眼皮不停地顫動，用了多少內功，也不能像老外那樣把眼睛緊閉起來。她感到，自己的魂魄，似乎已從頭頂飛了出去！ 車走了很久才到另一站。這時，那條大漢早已穿好褲子，一個箭步衝了出去。人們自然不敢跟著他下車。那一對對驚惶的、憐憫的、不同色澤的眸子，不約而同地往出事的地方望去。只見先前那樣妖艷的女郎，一下子變成了一堆被踩爛了的胭脂泥。人們趕緊掉頭他顧。至於她怎樣穿衣服，在什麼車站下了車，明珠全不知道。因為，明珠早就慌慌張張地下了車。不，是跌跌撞撞地從車廂裡摔了出去！
（二十一）
明珠下車後，改乘另一列車，找最多乘客的車廂鑽去。她臉色蒼白，全身顫抖，額上那一顆顆黃豆大的冷汗，怎麼抹也抹不乾。在她旁邊站著的一個印度女人，關注地望著她說：“Are you ok ？（你沒事吧？）”明珠這才定了定神，看見是個女的在和自己說話，才沒那麼害怕。明珠不會講英語，只知道答“ok”，可能沒錯。 她這時變得清醒了些，她懷疑自己是身處紐約還是原始森林？如此獸性，竟然在公眾場合肆無忌憚地發洩！居然沒有人群起而攻之，這還包括自己在內！她，在恐懼中帶著憤怒，心裡在詛咒著---- 在豺狼肆虐的地方，只有那隻善於躲避的智羊，才能生存！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回家的。當她那無血色的臉在李林面前出現時，嚇得他慌忙奔了過去，搖著她的肩膀，驚惶地叫道：“你怎麼啦？芸草又怎麼啦？” 明珠這才被李林喝醒，顫慄地把車上的事告訴他，竟把畢業典禮的事全忘了。 李林挨著她坐下，低聲說：“明珠，別怕，以後小心點。” 明珠慢慢地喝著水。過了好久，那灰白的嘴脣，才有一絲血色；那呆滯的眼神，才漸漸消失。待明珠的心境完全平靜了之後，李林便問道：“你今天不是去參加芸草的畢業典禮麼？” 明珠一聽，那本來還是蒼白的臉，霎時紅潤，熠熠生光；那最初還是沒有光澤的眼，隨著那黑眼珠骨碌碌地轉，轉出了耀眼的光芒。這時的她，狂喜蓋過了恐懼。歡天喜地、手舞足蹈地向李林說了畢業典禮的盛況。特別是說起芸草在台上領獎，自己在台下被全場作那光榮的“搜捕”時，她哈哈大笑。說著笑著，還哼起了《藍色多瑙河》的調子；哼著跳著，便忍不住拉著李林舞了起來。
（二十二）
芸草畢業了，等候大學招生放榜。她在家幫著明珠做家務；有時還到衣廠幫忙。明珠感到輕鬆了些。 一天，芸草對張峰說：“哥，我們畢業了，有有Party（聚會），我很想去呢。”他皺著眉，說：“你的事，怎麼沒完沒了的？”芸草不滿，嚷道：“哥！”他自知失言，語氣溫和了些，說：“在哪兒開？” “在一個同學的家裡。” “想去就去吧，人長大了要學一些交際。” “怕媽媽不准呢。” “你自己和媽說去。” 芸草問母親，明珠的臉一下就沉了，說：“晚上去，怎樣回家？” “我早點回來。” 明珠想起不久前在列車上所見的那一幕，心有餘悸，說：“ 不！女孩子晚上外出不安全。” “叫哥哥也去，可以麼？” 明珠想了一下，答道：“可以，但必須在十時前回家。十時以後的地鐵站，很靜。總之，你要時時刻刻提高警惕，在美國…… ” 芸草拍拍胸脯，昂著頭，打斷她的話，學著她的口吻，說：“不懂得怕，才是最可怕的！” 明珠啐了她一口，罵道：“別皮！大意不得！” 芸草高興地告訴張峰，他不滿地打了她一下，說：“你怎麼不徵求我意見就那樣說。以後，不准這樣。”她笑嘻嘻地摟著他的肩膀說：“我說Sorry，不就行了？我說你最好把啓玉姐也叫來。” 那天，兄妹倆打扮一番。芸草穿一件紫色的白點碎花的連衣裙，腰繫一條小黑皮帶，把那豐滿的苗條的身段勾勒無遺。明珠看了，心裡叫道：“除了那裙的顏色外，多像以前在廣州的我呵。” 張峰穿一套黑色的西裝，黑皮鞋。那天生就有點鬈的頭髮，像是被理髮師加工過似的。粗粗的劍眉下撲閃著一對烏溜溜的大眼、畢挺的鼻梁、偏厚的嘴唇…… 明珠看著，心頭一顫：“比他爹還俊呢。”隨即又一陣心酸，心裡嚷道：“阿生，你能活到今天，看到我們的兒子這樣一表人才，你該多高興啊！” 她偷偷地轉過身來，不讓孩子們看見她的眼眶上正在打轉的淚珠。張峰見狀，慌忙道：“媽，我們會在十點鐘前回來的。你別害怕。”停了一會，張峰又說：“媽，關好門，爸快回來了。你別怕。”明珠強顏歡笑，說：“去吧，也該玩玩了。路上小心點！”
（二十三）
兄妹倆來到開開Party的地方。這是白人少女路絲的家。路絲有一頭黃燦燦的金髮，垂在肩上，又柔又軟的，如掛著的縷縷金線。那大大的藍眼睛，眼波一動，如拂動了一泓海水。她穿一件齊膝的淡綠色的背心裙。把繃緊了的胸部高高托起，很有女性魅力。那裙裾一飄，自然帶動了不少視線。 芸草向路絲介紹了張峰，路絲高興地伸出手，說：“張先生，幸會了。”路絲望著他，雙眼閃著亮光，心裡在說：“多俊！” 客廳裡，路絲招呼芸草他們坐好之後，便領著大家，拿著被譽為紐約州的州花---- Rose（玟瑰），高唱著被稱為紐約州州歌的《I love New York 》（《我愛紐約》）。歌罷，齊誦紐約州的州箴言——“Ever upward （永遠向上）”。這算是為這一聚會舉行開場儀式。 接著，播送“搖滾樂之王”（Elvis Presley）的搖滾樂曲。這強烈的節奏、富有感染力的音符，讓人們都坐不住了。 人們舞著自己愛舞的動作。有的張臂騰跳；有的點首哈腰。有的像天馬行空；有的像鯉魚翻身。有的不大會跳的，便按著節拍，無規則地擺動著手和腳，流露出無憂無慮、無拘無束的喜悅。張峰何啓玉和芸草，也在成三角形地對著跳。一曲終了，他們又回到座位上。這時，大廳裡的嘻笑聲、喧鬧聲，十分啁哳。 緊接著，Jazz（爵士樂）響起來了。人們紛紛放下手中的可口可樂、啤酒，拉著自己舞伴的手，又旋轉起來。芸草跳了一會，便叫苦：“節奏太快，我快沒氣啦！”何啓玉拉著她回到張峰身邊坐下。 接著奏的，不知是什麼曲子，只見有的在跳扭擺舞（The twist ），使勁地扭動著腰身和臀部。 何啓玉擺一下手說：“這樣的舞，我才不跳。”芸草從眼角看著跳舞的人，說：“不閃腰才怪呢！” 扭擺舞跳罷，人們在跳踢踏舞（Tap dance），那釘了掌兒的鞋子， 有節奏地踢踏地板，發出緩疾的、輕重不同的聲響。有時像馬蹄“得得”；有時像炮聲“隆隆”；有時像流水“淙淙”。芸草聽著這些響聲，很興奮。她拉著何啓玉的手，說：“我們穿這皮鞋，也可以跳。” 張峰拉住何啓玉，說：“別跟他們瘋，把鞋跳壞了，怎樣走回家？” 接著，大廳裡播送著《青年圓舞曲》，這可以用傳統的交誼舞步來跳，張峰便挽著何啓玉跳了起來，他倆可以說是最為莊重的一對。其儀表風貌，可以和凡爾賽宮的宮廷舞者媲美。 芸草看著人們的舞姿，她在心裡想道：“ 張峰和何啓玉跳累了，便走到後園去。屋的後園，有一大片草地。有人在玩核桃殼遊戲。他倆站在那兒看他們玩。只見一個臉白皙皙的男孩，手拿三個核桃殼，在其中的一個核桃殼裡，藏著一粒豆子。那男孩的手，在迅速翻動，最後讓人猜那豆子在哪。他指著他們說：“這是美國人家喻戶曉的遊戲。”她笑笑說：“這有什麼好玩的？太幼稚！”
（二十四）
芸草沒有跟張峰何啓玉走到外面去。她在客廳裡，和她的同學玩了一會，便走進廚房。 這廚房好大。到處是壁櫃，雜物都不在眼前露。廚房內有不少盆景。顯得整齊潔淨。芸草看了，感到自己的家，和這裡比有很大的差距。她最羨慕的，不是路絲家裡的微波鑪烤鑪；而是那洗菜槽裡自動除垃圾的設備，還有那洗碗機。因為她在家裡洗碗，洗怕了。她想，如果有一部自動洗菜機，那更好。 她沿著餐台走了一圈，看見那兒擺滿一大堆的紙杯、紙碟、紙碗；一箱箱的可口可樂、礦泉水、橙汁；一籃籃的萄葡、萍果、橙、柑、車釐子；一盤盤的雞腿、雞翅膀、肉串、炸土豆條、煎薄餅…… 芸草端了一盤醃了的雞腿，到與廚房毗連的陽台上，站在烤爐邊，幫著主人路絲烤肉串雞腿。頓時，空氣中充滿著烤肉的香味。她夾著雞腿，說：“路絲，你忘了買牛排。”路絲瞇著眼睛，在翻烤爐上的肉串， 說：““今天有印度客人，印度人不吃牛肉的。幸而今天沒有伊斯蘭教教徒，我才敢買豬肉。” 芸草在翻動著鑪裡的雞腿說：“這樣，你不是很費神了。你的客人各有自己的信仰和風俗。” “我從客人的回帖中，知道他們的習慣。” “你有沒有查過我信什麼？” “查過了。” “信什麼？” “只信你自己！” “有時候，連自己也信不過呢！” 芸草和她有說有笑的。路絲攀著她的肩膀說：“真不好意思。我叫你來玩的，而你卻幫我做工。” “這，很好玩！看到自己烤出來的東西，大家愛吃，可樂呢！” “這也是。我搞Barbecue （在室外燒烤 ），省事呢！大家吃完，連紙碟也一起扔到垃圾桶裡。吃剩的，他們不帶走，我就把它倒了。這時，我把這個電動烤肉機，往廚房一搬，就可以睡覺啦。” “你的爹媽呢？”” “他們特意找這個時間外出，說是我成年了。他們過兩三天才回來。” “你一個人睡，不怕麼？” “不怕！” 人們邊吃邊交談。天黑了，張峰看看手錶，對芸草說：“九點鍾了，準備走吧。” 路絲家的Party，開到深夜。樂聲弄得四周的鄰居睡不安寧。但誰也不去干涉。過來人聽了，在回味以往；年輕人聽了，在憧憬未來。不過，受衝擊最大的，莫過於路絲自己。她的父母，把這看作是女兒作為成年人跨入社交場合的第一課，並為此特意迴避。
（二十五）
這是怎樣的一課呵——— 全部客人都走空了，這兒還有一位高個子的小白臉，勾鼻、金髮的男生在忙著。他，名叫威忌，與路絲同班，文皺皺的。他們常在咖啡廳、濃蔭下度周末。 這天，因為有了威忌的幫忙，讓路絲不用請調酒師。這調酒師的工作，是許多西裔男生，在課餘時愛打的工。威忌穿起了調酒師的夏裝——白色的茄克衣、西褲，並繫領帶。他熟練地拿味美思（Vermouth）和威士忌（ Whisky ）調成曼哈頓雞尾酒，又加了一些紅櫻桃來點綴。過了一會，他又拿味美思和杜松子（Gin），調成馬提尼雞尾酒。他並沒有忘記美國人喝得最多的伏特加酒，還有那些注意減肥的人愛喝的、用冰冰過的白葡萄酒。還給一些不喝酒的人，準備了蘇打水和奎宁水。讓客人們各取所需，喝個痛快。 客人走了，他忙著搬烤肉機；擺好桌椅板凳。路絲很累，坐在椅上。他把一切收拾停當，便打開衣櫃取外衣。路絲默默注視著他。忽然，感到渾身躁熱，禁不住低聲叫著：“威忌！” 他其實也不忍離去，聽著這溫柔的呼喚，便一個箭步，衝到沙發上，把那件外衣扔在地上。他擁抱她。她緊閉著眼，雙手扣著他的脖子，把那富有彈性的身體緊貼了過去。他把她抱進臥室，她攤開了手，張開那緊閉著的藍眼睛。 這時，威忌感到，全室霎時充滿著藍色的柔光，像那淡藍色的海面。他一頭栽進這蔚藍的海水裡，瀉意流淌。她未感到他魁梧的身軀的重量，而對一陣突發性的疼痛，感到恐懼。這時的他，早已半醉地舔著那藍色的海水，讓這海水發出的柔勁，在身上慢慢地蠕動，以致自己第一次在愛河中酥軟、溶化。似乎覺得自己已被溶成一粒細小的肉泥，不知被海水衝到波濤的頂峰還是那呢喃的港灣？
（二十六）
翌晨，他倆手挽著手走在大街上，和鄰居們打招呼。她約他到曼哈頓的哈林區去，了其一樁心願。那就是把她兒時的玩具送到林姑媽的家。這不是她的姑媽，而是紐約人對這位八十歲高齡老婦的暱稱。。 他們來到林姑媽玩偶博物館。路絲聽見有人在低聲說話：“ 她收藏了5000多個玩偶和1500多個水壺？”她聽不懂她說的話。不久，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媽，那沒錯，這裡是這樣介紹的。你看，這裡有她的真名。她叫Lenon Hoyte （林儂·霍耶特），畢業於紐約市立大學、哥倫比亞大學。” 路絲仔細看了這個說話的少女，悄悄地走了過去，從她的背後捂住她的眼睛。那少女嚷道：“Who is this？（誰呀？）” 明珠看著她們，忍不住在傻笑。芸草揭開路絲的手指，驚詫地叫了起來，說：“怎麼會是你？呵，威忌也在這！” 芸草把自己的媽媽介紹給他們。明珠很高興，和他們握握手。路絲很有禮貌地說：“伯母對這些也感興趣？”芸草作了翻譯。 明珠笑了一笑說：“我感興趣的，不是這些玩偶和水壺，而是林姑媽。她告訴我，只要決心做一件事，到老也可以辦得成。” “伯母的話，很有意思。” 他們分手後，明珠問芸草：“那個威忌，是她的哥哥？”芸草望一下他們說：“她媽只有她一個孩子。可能是男朋友。” 她忽然想起路絲那天在家裡說過的話，臉馬上變了色。 “ 你怎麼啦？” “她對我說過，她媽說她成年了，特此迴避幾天。她現在一個人住。” 明珠回頭望著威忌摟著路絲在走著的背影，心照不宣了。她想起老華僑把一些老外的這種做法，叫做 “鬼妹開光！” “老外在男女關係問題上，道德觀和我們有些不同。雖然有些人說我們的傳統是保守的。但我覺得，在這問題上，太開放了，不好。” 明珠把路絲的事和李林說了。李林的臉陣紅陣白的。
（二十七）
經過了一連串的畢業慶祝活動，芸草似乎還定不下心來。明珠焦急地說：““你的大學入學試成績還未拿到？”芸草拿著一封信說：“早上剛接到通知。” “為什麼現在才說？” “我現在才見到你。” “你就不可以拿到衣廠給我看。” “我才不！” “為什麼？” “我不想見到那個林杏華。” “為什麼？” “不知道。總覺得她看我時的眼神，有點怪怪的。” 她聽了，馬上聯想到李林衣領上的紅印。臉一沉，心裡有點酸溜溜的感覺。她怨芸草搬林杏華的名字出來，讓她掃興，便繃著臉說：“別說她。快告訴我，你的考試成績。” “我這SAT……” “什麼SAT？你不會說中國話？” “這SAT就是大學入學試。我數學得700分，英文得650分。” “怎麼得這麼多的分？滿分不是100分麼？” “這兩科的滿分各是800分。” “還有別的科呢？” “只考這兩科。” “你們進大學，就只考這兩科？” “是的。但錄取新生，還要看GPA 。” “你又來了！” “說慣了。說實在的，我能說這麼多的中國話，很了不起啦。媽，這GPA就是中學各科平均成績。” “你得多少分？” “媽，你別忘了你參加過我的高中畢業典禮！”明珠眼珠一轉，咧著嘴笑了。
（二十八）
芸草報考當地有名的免費私立大學。百多年前，一位窮人出身的富商，創辦了這所大學。它的辦學宗旨：“擇天下之英才而教之”。不問貧富，只問是否符合錄取標準。有些富人想拿錢去讀，也不收。它對學生要求很嚴。入學後，如有哪科成績得個FF，只給一次補考機會。若補考失敗，就會被勒令退學。對窮學生，還發助學金。在紐約很有名氣。它的畢業生，被紐約的大公司搶著要。 一天，芸草接到這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她對張峰說：“哥，這通知書可能不是我的。” 他拿著通知書仔細看著，說：“是你的工卡號碼，沒錯。” 芸草耷拉著腦袋說：“我怕中途讀不下被趕出來。還是不去算了。” 話還未說完，已被張峰大喝一聲，說：“你說什麼？你這沒志氣的！” 她伸伸舌頭，嚷道：“好厲害，說說不可以麼？” 他瞪著她說：“連想也不准想。還不趕緊打電話告訴媽。” 她記得上次媽媽的責怪，便打電話到衣廠找明珠。明珠接過電話，邊聽邊說：“好，不用住在學校，好。什麼？對學生要求很嚴，好學校才這樣，特別是對你，非嚴不可。” 明珠放下電話，想著芸草剛才叫屈的聲音，自己也覺得好笑。她低聲哼了幾句粵曲，走到“打腳機”旁。 明珠看到家裡三個讀書人，都先後畢了業，再熬6年芸草就碩士畢業。而芸草上大學的經費，不用自己操心。明珠感到肩上的重擔，沒壓得那樣重了。她心裡很高興。 芸草把媽媽最近情緒的好轉，歸功於自己。張峰又寬心又耽心地說：“只要我和你經常拿好成績回家，媽媽就會笑口常開。不過，她臉上雖然笑了，她的心還沒笑的！” “哥，你怎麼越說越玄了！” “總之，等你把大學讀完，媽媽才被徹底解放！” “哥，你怎麼這樣說呀？我們沒有壓迫媽媽呀！” 張峰雙眼微紅、喉結在急促地一上一落的，說：“我和你，還有爸爸，是踩著媽媽這把人梯向上爬的！媽痛著呢。我們千萬別掉下來。”
（二十九）
一天，李林下班回來，到了吃晚飯時間，還不見芸草，他很耽心。後來，芸草從學校打電話回家，說什麼正在做電腦作業，回不了家。李林知道這電腦程式，一做起來，是沒完沒了的。只得叫她什麼時候做完就馬上打電話回來，他好去接她。。 他這時想起那次趕做電腦程式，不能回家，弄得狼狽不堪。自從那夜之後，他一直有意躲著林杏華。 明珠見他呆呆地坐著，便說：“ 為什麼還不睡覺？” “芸草還沒有打電話回來。” “鈴”的一聲響，她趕忙抓起電話，問道：“是芸草？你還不能回家！什麼時候做完作業，就什麼時候打電話回來，哪怕是半夜，也一樣。等你爸接你。” 凌晨三時，電話鈴剛響，明珠馬上彈跳起來。李林也沒睡好，趕緊把她按下。他一手接過電話，她也湊前聽著。 “好，我馬上就來。半個鐘頭後，我會到你校電腦室接你，你不要擅自出校門。” 明珠起床穿衣。李林又把她按下說：“你給我躺下。” “不，這半夜三更的，我不放心你一個人去。” “那叫阿峰吧。” “不，他明天一大早要到現場考察。” 他們那輛舊車，確實有點差勁。剛過威廉斯堡橋，就熄了火。這可急壞啦！明珠看見有醉漢拿著酒瓶在晃來晃去；有些妖裡妖氣的女人在走來走去。偶爾，還看見妓女撲向一些暫時停著的車去兜生意。一個艷裝女人，叼著香煙，在他們的車子前面轉悠了一下。大概是看到明珠坐在車上，她吸一口煙，歪著腦袋，向天空吐著白煙圈，走了。 明珠對李林說：“你還不讓我來呢。你看，現在我成了你的保鏢！” 李林給芸草打了電話：“芸草，我的車出了問題。我現在在包利街。” “爸，你要把車門鎖好，不要走出車外。我會和幾個男生來。” 不久，一輛轎車開來了。車上跳下三個男生和芸草。他們檢查了李林的車子，見打不著火。於是，便利用自己的車的電源，給李林的車打著了火。李林連聲道謝。芸草向那三個男生揚一下手，說了聲“bye—bye”，跳上李林的車。 芸草在車上說：“媽，我下次不叫你們來接了，有些女同學在學校裡過夜的。” 明珠被剛才那一著，早已嚇得沒了睡意。現在聽芸草這樣說，更清醒了。 “你校不是沒有寄宿的麼？” “在廁所裡睡。” “廁所怎麼能睡人？” “媽，廁所一點臭味也沒有。我校的廁所，和許多大劇院的一樣，所不同的，就是沒有嬰兒換尿布的床。一進去，有個小廳。小廳有三張梳化椅、桌子、梳妝台，裡面掛著油畫、擺著絹花，地上還鋪有地氈的，可以睡五個人。” “ “在裡面把大門一閂，就沒事。學校還有持槍的校警在徹夜巡邏。”
（三十）
回到家，明珠趕快調好鬧鍾，各人昏沉沉地躺在床上。那被窩還未暖，鬧鍾一響，全都一骨碌地下了床，邊揉著眼邊走了。 明珠臉容疲憊，來到衣廠。林杏華見了，吃了一驚， 說：““許阿姨， 你沒事吧？臉色那樣差。”明珠打了一個呵欠說：“昨晚， 半夜接女兒放學。” “地鐵站很靜， 你們半夜也敢去？” “不，是李林開車去的。” 林杏華很久沒見李林了，心裡惦記他，但又要在明珠面前裝著不聞不問的樣子，眼下有機會，便問道：“李林今天還有精神上班？” 明珠隨意說：“誰懂他。” 林杏華低著頭幹活，不敢望明珠的眼睛，說：“李林還在銀行上班？”明珠瞟了她一眼，疑惑地說：“怎麼，他沒給你打電話？”林杏華見問，又屈又慌，低著頭說：“沒有。” 林杏華不說話了，臉色有點沉重。而明珠這時，心裡卻輕鬆多了。 明珠低著頭，把掉在地上的衣服撿起。忽然，一個幾個月大的女娃，坐著一輛供嬰孩學走路的小車，來到她的旁邊。她大吃一驚，嚷道：“這女孩不成了一部吸塵機！” “這是老闆的第二個女兒。” “是老闆的。犯得著這樣麼？” 午飯時，工友們聚在一起議論。原來，老闆娘違反了老闆的娘要生男孩的意旨。老闆的娘便對這第二個孫女視如仇敵。雖同在一個屋檐下，竟不看不抱。且揚言誰為她生個男孫，必善待之。 忽然，辦公室內傳來了爭吵聲。大概是有人把女管工與老闆的事曝了光。明珠偷偷看了女管工一眼。 咦，那女管工的肚子，不知什麼時候，挺出來啦。她想，那女管工，有老闆的娘護著，才不用怕呢。 這時，電梯門忽然打開，進來了三個手提公文篋的西裝革履。那辦公室的爭吵，馬上銷了聲。原來，那女嬰在衣廠，違反了勞工法，老闆被罰了一大筆款。此外，他們還查身份證，林杏華出示學生證，沒事。 兩個沒身份的人被帶走了。其中一人竟是那個女管工。
（三十一）
老闆因為雇用非法移民，又再多罰一筆。老闆娘雖然一下子失了好幾千美元，但心裡竊喜。林杏華向老闆娘看了一眼，低聲對明珠說：“ 你知道她為什麼高興？”明珠伸伸舌頭說：“小心說話！”像明珠那樣，衣廠的人，誰都能窺探出老闆娘內心的喜悅。只有那老闆又急又氣地望著那女管工被移民局帶走。 明珠對林杏華說：“這可能有內線的。” “誰這樣多管閒事？” “可能是老闆得罪過的工人。紐約曾有過一例，老闆把一個工人罵走了，那工人往勞工局告一狀，說老闆發工資時給現金。於是，勞工局來廠查賬。就憑工人這一句話，弄得那衣廠倒閉了。” 凡入了勞工局的黑名單的，就被查得沒完沒了。政府規定八小時工作制和超時工資制。平時，老闆哪管這一套。可如今查得緊，一到下午五時，工人便不敢再幹活。而工人只有靠長時間工作，才掙得到錢。這樣，勞動力外流，這間衣廠無法按時交貨，便斷了不少衣源。老闆又扣發工資，勞資矛盾更激化。 一天，有幾個人來搬走廠裡的機器。原來，老闆向衣車行貸款買機器，每月要連本帶利還錢的。這個老闆沒法還錢，衣車行的人來搬機器了。明珠林杏華看著全廠工人的一張張惶恐的臉，她們面面相覷。明珠對她說：“完了，那二千元的工錢泡湯了。”林杏華很焦急，自己雖然畢業了，但未找到與專業對口的工作。她的生計只在衣廠。如果，沒拿到工錢，那日子著實不好過。 工人們在議論：“到工會去！”林杏華問明珠：“ 你去不去？” “到工會告狀，未嘗不可。但手續麻煩；耗時又多。眼下這老闆 會像水中的黃鱔，很難抓得住。” 老闆沒了往日的威風，他對工人說：“你們的工資， 我會還。”有些工人說：“ 你的人格，信得過。”老闆生硬地笑笑說：“ 大家掙錢不容易呵。憑良心說， 只要手頭上鬆一些，我會打電話給你們。” 明珠深知商場上的狡詐，有些老闆欠下工人的錢，一夜之間， 跑得無影無蹤。她嚴肅地說：“你的良心值多少錢？” 老闆愕然，臉上露出不滿、鄙視的神色，說：“你！你怎麼這樣說？”明珠兩眼盯著他，冷冷一笑，說：“就憑你的一句空話麼？”老闆生氣地抓耳撓腮， 口吐白沫， 紅著眼說：“你怎麼知道我不還錢？”明珠把頭一昂，指著老闆說：“你怎樣使我相信，你會還給我？”林杏華吃驚地望著明珠。 在場的工人，有的心裡竊喜著，為的是明珠說出了她們想說而不敢說的話；有的還怪明珠不識時務，萬一把老闆惹怒了，他不肯發工資，這可糟啦。而林杏華，她第一次看到明珠這強硬的態度，又敬又畏。她在心裡說：“她這人，說柔嘛，又有點剛，現在看來，還潑辣得驚人。” 這時，電梯門又打開了，兩個不是衣車行的青年搬走了一台縫紉機。老闆衝著他們罵道：“你們為什麼搬走我的縫紉機？”他走過去阻攔，被推開了。其中一人說：“等你把工錢付清給我媽，我們就還給你。”明珠看著他們把縫紉機搬走，她貼著林杏華的耳朵說：“如果我和你能搬得動的話，我們也搬走那台‘打腳機’。以前的老華僑，就是這樣對付那些賴賬的老闆的。” 林杏華張著嘴，半晌不說話，瞪大眼睛驚詫地望著她。她覺得，站在她面前的明珠，像條漢子。 有工人向老闆要他家裡的電話號碼，他不肯給。眾人無法，結伴到工會告狀去。林杏華焦急地說：“眼看這老闆就要溜之大吉，你又不上工會，我們這兩個月的活，白幹啦！”
林杏華相信她的話。她知道，明珠平時從老闆手裡拿到的工錢，老闆發給她的工錢，少一分她都要爭。這樣大的一筆款，不爭，就不是許阿姨了。
（三十二）
明珠為打聽老闆家裡的電話號碼，到處找線索。一天，她發現與老闆混得很熟的工友梁宗生正在街上走著。她追了上去，沒追著。他在一幢幢15層高的大樓的樓下消失了。明珠知道，這大樓有好幾十間衣廠。 她逐層查問。當找到第十層時，梁宗生正在那兒。明珠走近他， 說：“梁師傅，你追回工錢了？” “你求他要錢，就像求六月霜那樣。” “梁師傅，我知道你有老闆的電話號碼。你可以給我麼？我不會說是你說的，這樣可以了吧？” “你自己催債？” “是的。求工會太慢了。和我一起幹活的林杏華，她等錢用。” 梁宗生從口袋裡拿出一個小筆記本，翻了幾翻，說：“你向老闆追債的那天你告訴我時間地點，我那時會裝作買咖啡的樣子走近你們。這樣問他要回工錢，不至於太唐突。” “梁師傅，我和你都是打工的。我們的工錢，是辛辛苦苦掙來的。討回它，天經地義。你怕什麼？” “我和他太熟了，礙於情面，不大好開口！” “這又不是打劫！” 說罷，她向梁宗生道謝，便急匆匆回家。拿起電話，按了她今天好不容易才要到手的電話號碼，聲色俱厲地說：“我是你廠的工人許明珠。你欠我的工錢，我限你今年聖誕節前還清。一共是二千元。請你聽著，如果超過時間不還，你我在法庭上見。那時候，你不單要還我這些工錢，還要賠律師費、以及這段時間因你所引起精神上的創傷所造成的損失。” 李林在她的身邊看書，聽見她這樣說，便問道：“什麼時候變得這樣兇？”明珠狠狠地說：“不兇不成，那二千元快泡湯了。何況，這二千元，還不全是我的。” “這是什麼時候啦？別當什麼救世主！” “你又不是不知道那裡面有林杏華的工錢的。” “誰知道她還在衣廠。” 明珠聽了，又驚又喜。心裡說：“看來，他們著實很久沒聯繫了。” 幾天後，老闆約了明珠在咖啡廳見面。明珠提前把這消息告訴梁宗生。當日，那老闆果然來了。他對明珠說：“我算是第一次認識你，你平時不是很和善的麼？” “美國可是個法治的國家。” “你點數吧，不要告訴別人。我把錢給了你，我就沒有錢了。” “這是我的錢呢。你自己的錢，不應把我的算在內的。” “你說什麼？” 明珠把林杏華那份工錢，一分不少地交給她。林杏華很感動，說：“別人到現在還拿不回工錢，而我，不用出力氣，全靠你爭取得來。辛苦你了。” 明珠看見她著實可憐，堂堂一個碩士，不但找不到與專業對口的工作，甚至連一份普通的文員工作也找不到，來衣廠掙那些微薄的工錢。現在，連這也難保了。她無限同情地說：“別客氣！看來，你還得想辦法找工作。如果我找到一間大廠，你那時還沒有工作，我會打電話給你。” “許阿姨，謝謝你這樣關照我。這些年來，你幫了我不少忙。”
（三十三）
不久，她到一間規模不大的衣廠去幹活。她趁工作不多，便抽時間到王醫生開的診所看病。王醫生憑他的醫術和醫德，沒多久，不用廣告，一傳十、十傳百的，門庭若市了。他用的是中國傳統醫術。什麼針灸、撥火罐、臘療、按摩、推拿、中藥……都用上了。竟然，還有許多外國人找他看病。。 明珠按著右下腹，說：“最近，超聲波檢查，說我的膽裡有沙。那西醫說，過一段時間，就開刀。” “脈有點滑，舌苔又黃又厚。試試吃中藥和針灸，我以前在北京就醫好過這樣的病人。 ”明珠聽說，便同意王醫生的意見，躺下來讓他扎針。 扎針之後，明珠便問他：“王醫生，近來生意不錯吧？” “還可以，甚至連半夜也出診。” “半夜？你小心呵！” “許阿姨，你聽我說。前些時候，我睡到半夜，被鄰居敲門敲醒了。要我給病人看病。我第一次進別人房間。只見房間面積才幾十平方米，卻住上十幾個從福州偷渡來的女子。她們全都睡在地上，連走路的空隙也沒有。我第一次看到這樣糟的居住環境。當中，有一個女的躺在地上，臉色蒼白。我給她把脈。發覺她四肢發冷、心悸、脈虛。這是心肝脾腎失調所至。我便說：‘長期的心肝脾腎失調再加上受到打擊，會有這樣的症狀。’於是，我馬上往她的神門穴、內關穴、三陰交這些舒肝健脾的穴位扎針。讓她安心神、補腎氣。漸漸地，她安靜下來了。嘴唇有了血色，並且說心口不痛了。我便開些藥，要她當場吃了。我告訴她還要繼續看病。她哭著說：‘不看！我連你這次的診金都沒錢給，我欠著吧。’我說：‘這病必須繼續看的。這樣吧。這次我不收你的錢。以後看病，你就欠著吧。等手頭鬆些，那時給錢也未遲。’那女的哭著，‘蹭 ’的一聲，跪了下來，納頭便拜。嚇得我連忙扶起她。她們稱讚我。我只得說：‘別這樣說，大家離鄉背井的。你們還那蛇頭的錢，要好幾萬美元吧？’當中有人說：‘每月掙得的，除了吃飯錢外，都要交給蛇頭。沒錢還時，那蛇頭叫你打電話給大陸的家人，他站在你的身邊，抓你的頭髮踢你的腿敲你的腦袋。你痛得哭叫起來，家裡的人聽了，誰不心疼？這上百元的電話費還要你付。家裡沒辦法的，蛇頭就逼你去做雞（妓女）。王醫生，你是個好人好醫生，她的病都被你一眼看穿了。我們也不瞞你。她真的受了很大的刺激！最近，沒活幹。沒錢還債，蛇頭逼她接客。唉，禍不單行。不久前，她的哥哥偷渡來美國，悶死在貨車裡。’這時，那生病的，在哭訴：‘生比死更難受，更恐怖呵，還是死的好！’” 王醫生還想往下說，明珠大叫一聲：“你說什麼？ ” 王醫生趕緊說：“別亂動！你身上的針還未全拿掉！”她極力控制自己的情緒，待王醫生叫她起來後，便焦急地問道：“你最近見過那個女的？” “沒有，我搬家了。” “糟了，會不會是她？ ” “你在說什麼呀？” “昨天中午，一個年輕的華人女工跳樓死了。” 明珠的話剛停，這回輪到王醫生的臉陣陣發白。他顫顫地說：“ 天呵，但願不是她！”
（三十四）
明珠走在街上，經過針灸後的她，筋骨頓感輕松，心情卻十分沉重。這青年在貨櫃裡凝滯的血和那少女在街頭四濺的血，讓上空彌漫著摻有銅錢臭的血腥味，使她幾乎窒息！她既悲傷又惱怒地低聲叫喊：： “逝者生前的願望----永久居留於美國，實現了！” 明珠邁著沉重的腳步走著，途經璇宮戲院。這是一間居於鬧市的華人電影院。它的右側牆壁，用油漆畫了一幅大油畫。從畫面的斑駁，看得出它在很久以前，已經有的了。這戲院幾度易主，屢次裝修。儘管正面的堂皇與側面的陳舊如此不協調，這幅畫仍被保存著。華人走到它面前，免不了要佇立凝視。 這是紐約街頭藝術中，唯一一幅反映華人非法入境的畫。上面畫有一條龍。明珠從龍尾向上看，只見那兒有幾個男人。男人頭上的辮子和身上的繩子，說明了這幅畫所反映的時代。龍身上畫有一個女人坐在縫紉機前；一個男人站在爐頭前。幾個賭徒在玩撲克；一個囚犯在蹲監牢。而畫面的最高處，一個正氣凜然的華裔青年，左手捧著書，高舉右手，指引華僑民眾，走向龍頭所向的方向。 明珠望著畫面，心裡在思忖：不知是畫家要藉此諷人還是在警世？不管怎的，它還是反映早期移民的一些歷史真實。這對比鮮明的生活狀態，足以訓示後世！這些，應該是這幅畫能保存至今的原因。 她禁不住在心裡罵道：“當初，以繩索縛之而來，這侵犯人權，哪怕是辦了多少合法的手續入境，也是非法的。而一個多世紀後的今天， 竟有人不惜以高價購此繩索以自縛，這是無形的繩索。殊不知，這無形的比那有形的更恐怖呵！犯得著這樣麼？” 她看著畫中的龍頭所指引的方向，想著剛為自己針灸的王醫生，她想：“人家王醫生，從洗碗到開診所，像這幅畫畫的那樣，走向龍頭啦。而自己，還像這畫中的女工那樣。” “許阿姨，怎麼有閑情在這裡看畫？”迎面走來的蘇廣生把明珠叫住了。她這才從沉思中醒來。很久沒見蘇廣生了。她高興地說：“老蘇，你好。這幅畫很有意思。” 蘇廣生指著畫中站在爐頭旁邊的人說：“是的，我就像那個男的。”明珠凄然一笑，指著畫面上的縫紉女工說：“ 我就像那個女的。” 停了一會，她凝視著畫面上那些被縛的中國人，像想起了什麼似的，說：“ 老蘇， 你知道麼？以前，把那些綁中國人到遠洋輪當水手的美國人， 叫做‘上海人。’” “你在說什麼？我一點也聽不懂。” “我爸對我說過， 那時，被綁的中國人，大多數是上海人。美國人把這樣的違法行為，稱為‘上海’。幹這勾當的人，統稱為‘上海人’。如果，他們在罵人時，用上‘上海’這個詞，在這裡就含有劫持、威逼的意思。” “怪不得我有時聽到他們在吵架時，也聽到什麼‘Shanghai （上海 ）’的。” “被這樣賣上遠洋輪的，還有不少廣東人。我們廣東把這叫做‘賣豬仔’。” “為什麼這樣說？” “ 我聽我爸說，開飯時，在遠洋輪上的人， 向著在岸邊被賣的人大叫‘開飯’。這聲音，夾著海風吹到岸邊，聽起來，很像在叫‘賣豬仔’。” “ 他們真像被賣了的豬仔！” “還有更惱人的呢。他們把那些愚昧的卑劣的人，不管是什麼族裔的，都叫做‘中國佬’！” 蘇廣生狠狠地啐了一口，罵道：“狗娘養的！”
（三十五）
明珠回到家，經針灸的手輕鬆了許多。她忙於做家務。。“鈴！” 電話鈴響了，她趕緊接了。 “是哪位？呵，林小姐。你說教授約你們周末一聚。你問李林去不去？好，我叫他回來後給你打電話。” 明珠聽了，心裡很矛盾。這林杏華，又找到門上來了。不過，那老師的功勞不可抹，理應去探他。但為什麼她非要李林和她去不可。隨即，她又自言自語：如果，李林有二心，自己又怎樣制止得了？ 周末，李林對明珠說：“我們幾個同學去探望老師。今晚，可能不回來吃飯。” “多帶點錢去。” 他穿著整齊，到商店買了一盒蛋卷，到與林杏華約好的地點與她一道，去拜訪羅拔先生。 “還有別的同學去麼？” 林杏華東張西望的，說：“不知道，我已打了電話給他們了。” 她在李林身邊走著。禁不住用那對漂亮的黑眸子，瞟了他幾眼。李林感覺到這種目光，很灼熱，如在碰到一個未關好電源的熨斗。他趕緊退縮一下。 到了目的地，她打電話給羅拔先生。羅拔先生下了樓，他，頭髮赭黃、臉長而額寬、藍眼睛深沉、鷹鼻高挺、兩撇鬍鬚就像用金紙貼上去的八字。 他看到林杏華身邊的李林，顯得有點狼狽。李林的尷尬，也不下於他。因為，羅拔先生的手裡，正拿著一束鮮紅的玟瑰花。 李林把禮物送了過去，說：“您的幫助，讓我順利完成學業。謝謝您。”羅拔先生微笑著和他握手。 李林請羅拔先生進西餐館。林杏華也跟著進去。他們把餐巾攤開， 放在膝蓋上。手腕擱在桌邊，邊談邊等著上菜。不一會，穿著棗紅色滾金邊制服的侍者，捧著熱騰騰的菜，向他們走來。 他們吃著浸在黃油中的龍蝦， 烤得還帶著紅色的T字形的牛排， 還有用生菜、西紅柿、紅蘿蔔、洋蔥頭、蘑菇、甘藍菜、櫻桃、花菜頭、綠皮葫蘆、半熟的菜豆拌在一起的蔬菜色拉和奶油酪餅、提子餡餅。 羅拔先生邊切牛排邊說：“我很喜歡中國學生，他們似乎特別聰明。他們很誠實、安分，靠自己努力去贏得一切。你們知道麼？我們在辦公室裡，經常收到這樣的卡片，是學生在考試前送來的。你猜他們寫些什麼？” 李林貶貶眼，說：“肯定是關於考試的。” “有人寫道：‘給我們一個教授們能及格的碩士考試；要不就給我們在碩士考試中及格的教授們。’” “不可理喻。何必把心思放在文字遊戲上。” “其實，我們這些當教授的，只是一心想激發學生探索世界的熱 情，並由這熱情帶來新的震撼、新的挑戰。我們的責任，是幫助他們具備這種應戰的能力。” “教授，您說得真好。” 羅拔先生喝了一口杜松子酒，捋捋他的鬍子，說：“又有人在卡片上寫道：‘我最大的希望就是不要讓我參加浪費我的時間與精力的考試。’這些卡片，沒有一個中國學生寫的，我們把你們叫做安靜的一群，勤奮的一族。” 李林把用過的刀叉放在餐盤內，小心地把叉齒朝上。他微微欠一下身子說：“謝謝。” “我還得謝謝你們讓我度過一個愉快的夜晚。”
（三十六）
與羅拔先生分手後，林杏華手捧羅拔先生送給她的紅玟瑰在走著。李林生氣了，說：““你為什麼讓我當擋箭牌？” “只有你才最合適。” “你瞞著我，其實，你沒有叫其它同學來的。” “對不起。” 他氣得鼻子在噴粗氣，說：“為什麼？” “你也不是笨的！” 李林聽了，又氣惱又惶恐。他有意走快了幾步。她心一急，未穿慣高跟鞋的她，腳一扭，摔跤了。他聽見她喊疼，把她扶起，問道：“腳有沒有扭傷？” 她感到一股熱流直湧心頭，不禁滿臉飛紅，含情脈脈地望著他。她緊緊握著他的手。他最怕看這種眼神和那種媚態。他把手鬆開了。她有意扭一下腳，險些把他撞倒了。路邊有一張長椅，她先坐了下來，說：“歇一會。” 她邊揉著腳邊問道：“你還找不到電腦這方面的工作？” “沒找到合適的。” “ 我在找工時，也幫你找。” “太謝謝啦！” “別再生我的氣就是。” 他們坐了一會兒，談一下怎樣找工，便各自回家了。 回到家，明珠問道：“吃過飯了？” “是的。請教授在餐館吃。” 她本來想問他有多少人一起吃的，但又想，這樣讓他覺得自己不信任他，她只得把到了嘴邊的話咽下了。但又忍不住打聽林杏華的情況，便說：“林杏華找到工作沒有？” “ 明珠這才知道林杏華沒有工作，她怕她長期沒活幹，生活會出問題，便多找一間衣廠，把那“ 打腳”的部門工包了下來，叫林杏華來幹活。
（三十七 ）
林杏華來衣廠上班，一有空便到一些招工市場看看有什麼門路。她同時也在替李林找工作。李林覺得，現在，在找工作方面能幫他的，只有林杏華了。。 一天，林杏華穿著套裝，腳踏高跟鞋，走進衣廠來。明珠第一次見她這樣打扮，不由得打量她一下，說：“真漂亮。” “謝謝。” “去見工？” “是的，忘了拿東西。” 她在她坐的那台“打腳機 ”的抽屜裡，拿了電話簿，便走了。明珠望著她的背影，希望她能找到一份好工作。 這時，一個女工從外面進來，對明珠說：“你先生在樓下。” 明珠以為李林有急事找自己，便匆匆下樓。往外望去，只見李林西裝革履的，和林杏華並肩走著。這時，一股醋味直湧喉頭。她覺得，自己這一輩子不可能像林杏華那樣有學問。一種認為配不上李林的想法更強烈了。隨即，又對自己說：“他是我的！” 她真想衝上去，讓他們各走各的路。她低下頭，看見自己腰間繫著的圍裙，佈滿了衣廠的塵屑。她猛然醒悟：“他們是為生計奔波呵。不然，這樣辛苦把書讀完了，還像我這樣泡在衣廠麼？這段日子以來，李林和林杏華不但有來往，而且還比較多。取求職資料、印履歷表、查詢、跑腿，還有許多準備工作，林杏華幫了不少忙。李林天天在銀行上班。雖是雜工，也不能隨便請人替工。不比衣廠那樣方便。沒有足夠時間，又怎樣找工作呵。林杏華幫他跑腿，應感激她才是。我為什麼這樣沒見識！” 想到這裡，她轉身走上電梯，把袖子捲到胳膊肘上，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重新打開機器的開關，低下頭，拚命地幹活。 下班後，她滿懷希望回到了家，看見李林在廚房裡做飯，她興沖沖問道：“怎麼樣？”李林搖搖頭說：“沒要。” 明珠心冷了一半，但臉上卻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說：“別急！” 張峰挨近他說：“爸，把你的履歷表給我看。這履歷表從內容到形式，都很重要。有人說，有些人是這樣看履歷表的：他們翻閱的動作，就像洗撲克牌那樣。如果有被他們看中的，便抽出來。這叫做初選。” 明珠聽了，忍不住插嘴說：“這豈不是碰運氣了？” “那不全是。我相信，他們第一次篩選，主要看你的畢業成績。成績一般在班上的前四分之一或前三分之一的，希望比較大。” 張峰看了李林的履歷表，在指指點點的，說：“這行字，應該大寫。爸，為什麼不寫你當過飛行員？” “你爸找的工作是在地上的呢。”明珠说。 “這中國人的謙虛，不是不好。但你要把自己作為一個商品，向人才市場推銷。競爭激烈呢，不擺自己的競爭優勢，那只有吃虧。” “你說得有道理。不過，我覺得自己除了成績是班上的前三名之外，就沒什麼優勢了。我已經50歲啦！人家肯定收年輕的。那什麼飛行員的，不寫也吧。那像是隔了一世似的。” “爸，你以前開飛機的勇氣去哪啦？這裡看人，是綜合來看的。你有好成績做基礎，在與你同等成績的人選中，就要找那些與眾不同的人。並不是個個人都會開飛機的。飛行員的高度負責、專心一志、膽大心細 ……這些好的素質，有些老闆會認為對他們開展工作有利。” 張峰幫李林修改履歷表，李林向徵人的公司發出求職信。不久，一間規模很大的電話公司，看了他的履歷表。他優異的畢業成績，引起他們的注意，他被通知見工。
（三十八 ）
一天，明珠拿著電話公司給李林的一封信，高興地等他回來。她把信遞給他說：：“快拆！”他還未坐下，先把信封拆開。明珠緊張地看著他，只見他嘴邊露出一絲笑容。明珠催促著，說：“怎麼啦？快說。”他馬上收斂了笑容，不大高興地說：“僱我了。不過，頭三個月沒有太多的工資，是學習班性質。三個月後，考試及格，是試用工，一年後才考慮轉正。” “已經很不錯啦！” “這樣做，有點冒險呢！” “見步行步吧。” 這天，李林放下了銀行的掃帚，身穿西裝，手提公文篋，走進一幢幾十層高的大廈去上班。他意氣風發地對自己說：“躋進美國主流社會，從今天開始！” 他向主管部門報到。上級要他填許多表格並簽名。他一時也看不懂也聽不清那麼多，胡亂地簽了名。 這天，明珠很高興。她在想，時間過得真快！九十年代啦。張峰工作已有些時日了。李林現在又找到與專業對口的工作。芸草又靠獎學金讀大學。她有一點淘盡黃沙始見金的感覺。 她半靠著沙發坐著，像躺在溫暖的沙灘上，側耳聆聽奔騰的海水的咆哮聲，回顧在漩渦裡的掙扎以及中流擊水的衝刺，臉上呈現出一絲微笑。她在想：“到了這一步，似乎可以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啦！” 忽然，她挺直腰杆子，從那洶湧澎湃的水聲中聽出了一種特殊的音響。她感到，這好像從黑黑的河床或白白的濤巔向她發出來的。她頓時重新抖擻，再度躍入那永無休止、波瀾壯闊的大海中，去尋覓、撲捉那個僅屬於她的音符——這個早已埋藏於心底的，最近幾乎冲出喉門的音符！她急著要做她的事。 她覺得，家裡的一切，按照自己的意願就緒了。自己也應有一個不受外界干預的空間——一個讓她的“潛能”發揮的空間。她喃喃自語：“是時候了！” （三十九） 一天，回家途中，李林碰到林杏華。林杏華笑著迎了上去，說：“去喝杯咖啡！” “喝了，睡不著覺的。” “那喝點別的吧，到那間店去。” 他們走進咖啡店。他要一杯橙汁在喝著。 “近來還好？” 他含著吸管，停了一會，說：“還應付得過來。三個月的學習班結束了。考試過了關。現在是試用工。你怎樣了？” “還找不到工作。你能不能打聽一下或託朋友幫幫忙。” “提供一些訊息，這完全辦得到。”停了一會，他說：“你這麼久還找不到工作，為什麼不早點找我？” “你問你自己好啦！”說罷，那俏麗的臉上帶著少許的慍怒。這勾起他那憐惜之情。他想起自己以前入學和這一次找工，她為自己奔波不少呢，不禁滿懷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她敏銳地感覺到這種不尋常的目光。這長長一段時間以來對他的思念，越來越烈。她羞答答地說：“我在這條街，守候你好幾天啦！” “這又何苦呢？為什麼不打電話給我？” “還說呢，連個電話號碼也不給我！” “你有我家的電話號碼。” “我不敢。”一句話，使他倆同時想起那電腦房之夜。他們很久沒說話。 臨走時，李林靦腆地說：“我會替你留意招工的訊息。如果，有事找我，用不著站在街上等我下班，可以打電話到我工作的地方。” 此後，李林久不久會接到林杏華的電話。其實，她很想天天都見到他。他倆都知道，雖然他倆談的都是工作，但他們的會面同時瞞著一個人。李林覺得林杏華找工，是個生計問題，以前她這樣幫自己，如今，自己不幫她，那說不過去。但怎樣和明珠說？他怕有些問題說也說不清的。而林杏華，知道他背著明珠來和自己見面，那種神秘感讓她動情。她感到偷偷摸摸的，可刺激！
（四十）
一天，他們又見面了。林杏華要拿一些資料給他看。。 “有間公司的工作，對你很適合。我怕你現在只是試用工，不知道將來能不能轉正？”他們在街上走著。她指著不遠處的咖啡店說：“到那間店坐下來慢慢說。” 這時，天忽然下起雨來，他在街邊買了一把傘。她沒買。趕緊躦到他的傘下。 林杏華看見雨點打著自己的手臂，她往他那邊靠了過去。這時，一陣強風把李林的傘吹翻了。李林用力撐著。她哈哈大笑，雙手扶著他的胳膊，幫他使勁。 明珠這幾天來，肩膀很痛。她提前下班去找王醫生。這時，雨越下越大。風把她的傘吹翻了。她把它扳正。雨把她淋得像落湯雞那樣。本來，明珠離遠就看到一對男女同撐一傘在走著，她準備等這一對人走近時，再讓路也不遲。所以，她便迎著他們走去。這爽朗的笑聲，讓明珠聽來好耳熟。她便抬起頭看看。 不看由可，一看，二話沒說，把傘一扔，那密密麻麻的雨幕，被她衝出一個缺口。在暴雨中強奔著的她，一股酸辣味直湧喉頭，直沖眼睛。眼睛有點澀澀的。也分不清是淚還是雨水，一個勁兒在腮邊滾。她向著傾盆大雨，大聲呼叫：“天哪！為什麼會這樣！” 李林大叫：“明珠！”他拿著雨傘向她追了過去。 雨幕，被明珠衝成無數白色的碎片；雨水，在橫七豎八地亂濺；地上的積水，被她踢起有好幾寸高。她全身被淋得濕透。李林一把抓住她，大叫道：“明珠，你怎麼啦？” 她惡狠狠地瞪著他，拚命叫喊：“你怎麼啦？” 李林的心，陣陣絞痛；臉色發白；雙眼充血。他痛苦地叫道：“明珠，我們都這把年紀了，從沒有像今天這樣的。我發現你最近心情不好，是不是為了這個？你老實告訴我！” 明珠氣得嘴唇在哆嗦，大聲吼叫，和雷鳴差不多：“怎麼？是你要老實告訴我！” 他覺得有什麼東西堵住了喉頭，他假咳了一聲說：“是她找我到咖啡店去看一份招工文件。半途下雨，她沒傘，你總不能讓人家淋雨吧。” 他見她沒作聲，便深沉地嘆了一口氣，接著說：“明珠，我們從來沒有吵過架。過去，那麼多的傷痛，我們不是走過來了。記得你以前給我寫絕交信，我多痛苦！但我還捨不得罵你一句。那次，我在南寧的榕樹下看到你的一家，我真是又愛又妒又恨的。我只恨命運對我不公，我沒有恨你。我知道，這是你逼不得已的選擇。要說我沒有恨過你，那也不對。只有那一次，那是在廣西幹校的水井邊。我找你找了差不多十年，找到了，你守了寡。我向你求婚，你不答應。” 他說不下去了；她也聽不下去了。那情海波濤，像從天上咆哮而來，夾著那傾盆大雨，一起向他們襲來。他倆同時感到心靈上的陣痛。 李林深情地望著她，哽咽著說：“我們剛過了幾天不那麼苦的日子，以為可以讓你喘一下氣，做你喜歡做的事。可現在，為這一個林杏華而傷了我們的感情，值得麼？你的腦海，被這些事充塞著，值得麼？” 明珠被他這一說，猛然醒悟，真不值！林杏華，何許人也？有什麼資格干預和左右我的情緒！我好不容易熬到今天，差不多可以着手幹自己的事啦，為什麼讓她沖擊我的情緒？飄來的雨點，像陣陣小冰粒，拍打那烘熱的腦門。 她變得冷靜了些，便對自己大喝一聲：“什麼樣的打擊，不及沒有了我自己，來得慘痛！” 她伸出手，接著雨水，心裡默默地說：“謝謝，你這雲的精靈！你連結天地， 滋潤宇宙。你，無法藏著一縷陽光，無法包容那燃著的燭光。不過，你今天，洗滌我的靈魂。我要保住在人生的風雨中我那已燃了一半的生命之燭。我不能再被別的煩惱耗損我自身的燃力！我不准你這些雨水，把我理想的火炬弄熄了！” 李林見她在緊咬下唇，沉默不語，知道她在痛苦思索。可是，他不知道，她自己，進一步解脫了。
（ 四十一 ）
林杏華被雨直打著。她站在路邊，看著李林在追明珠的背影，心裡不禁又妒忌又悲傷。她不知道自己在雨中站了多久。忽然，一個男人挽著她，為她撐傘，說：“林小姐，怎麼站在這淋雨？” 叫住林杏華的，是她的鄰居馬山。馬山把她送回家中。這個馬山，唐山人。身材高大、臉呈方形、眼睛偏小，一看就知道是吃過風沙的人。他來美國不久，在和林杏華同一公寓裡，正好是她的隔壁，租了房。 馬山把林杏華送到房中，看到她那頹喪的樣子，便說：“看開點，天掉下來當被蓋呢！有什麼要我幫忙，打電話給我就是。還有，今晚你不用煮飯了。”她急忙道謝，說：“怎麼好意思呢，又麻煩你了。 ” 馬山回到自己的房間。這房裡的擺設，與一般的留學生沒有什麼兩樣，除了一張床之外，就是書桌書架。最大的不同，就是一台嶄新的電腦。他不用在電腦房過夜。他經常吃上四元五角一碟的中餐，而且，往往打電話叫人送來。林杏華覺得，這九十年代來的留學生，比他們八十年代來的，闊氣多了。 飯後，林杏華一下子便倒在床上。她感到，自己的肌肉在忽忽地抽搐著，一股寒氣，像從心裡發出。她打了一個寒噤，趕緊蓋了一條毯子。她側著身，踡縮成蝦米狀。她鼻裡在喘粗氣，不斷地打噴嚏。便趕緊吃了一片泰倫諾，大被蓋頭，準備好好睡一覺。 誰知，一想起白天發生的事，怎麼也睡不著。她望著窗外的夜色，自有一番感慨，禁不住呢喃喃自語： “夜，是寬容的！它對得住所有的人。小孩嗜寐、老人瞌睡、青少年困盹，都會各得其所。夜，是慳嗇的！它對不住所有的人，有人共寢交歡；有人獨抱孤衾。” 想到這裡，她把牙齒咬得“嘎嘎”作響，狠狠地說：“我絕不會放棄！我從小就這樣，我想要的東西，一定會要得到！”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陳葆珍著《二十年一覺紐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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