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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劫難
911 險死 李林歷劫保身 728 獲生 馬山救災捐軀
（一）
幾年後，明珠的小說，終於問世了。她辭了衣廠的工，除了偶然幫一下何啓玉看店之外，大多數時間在家裡寫她的第二本書。 林杏華和一位老外結了婚，生了一個兒子。生活安定，像許多華人那樣，在工餘時間愛看中文書。 一天，她走進紐約法拉盛圖書館。在一個書架前，一本名叫[指縫間]的小說吸引了她。她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作者竟是許明珠！她想，會不會同名同姓？她趕緊翻開第一頁。那明明是許明珠的肖 像。再看最後一頁，上面還有許阿姨和李林的照片。她看一下讀者的借書登記，感歎著說：“許阿姨出書了。讀者還不少呢！” 她馬上把書借回家。把兒子安頓好，便半躺在沙發上看起來。特別是序言中提及：作者與主人公有類似的經歷。這引起她極大的興趣。 她讓丈夫帶著兒子出去玩，自己在家一口氣把書看完。她看得淚流滿面。如潮湧般的淚，衝開了她和李林的情結。她長歎一聲，對自己說：“如果，這書裡寫的愛情故事，真是他們所經歷過的，怪不得李林說過，要他離婚，就等於把他劈開一半。” 她撫摸著書中作者夫婦的合照說：“許阿姨，你真有褔。被這樣好的男人愛著！”說罷，她低頭吻一下照片中的李林，一滴晶瑩的淚，滴在他的照片上。她對著照片喃喃自語：“林，我們的過去，讓它永遠過去吧。這是一個既美好而又渾噩的夢。我從錯愛中懂得真愛；從不該愛中懂得什麼才是應該愛的。你因我而傷害你唯一的愛人。我讓你蒙羞啦。你本來完全可以一腳把我踢開。但你為了報答我的愛，你違心地獻出你自己。你要我自願自覺和你分手，這是全為我的幸福著想的呵！而你，甘願把自己的靈魂放在燒紅的烙鐵上。林，那段日子，你多麼痛苦呵！是我把自己心愛的人害成這樣子呵。我把既溫柔又醜惡的枷鎖，套在自己愛著的人的脖子上啦！這是害你而不是愛你呵。林，我現在才懂得：真愛，是要想對方之所想，從對方的快樂中獲得自己的快樂。林，謝謝你為我付出的一切。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它給我帶來的快樂和痛苦。” 一天下了班，她特意到何啓玉的店來找明珠。明珠笑容可掬地迎了上去，說：“林小姐，你還在世貿大樓上辦公。” “是的。” “我弟弟以前在北樓的第九十層上面一間日本公司辦公。94年離職了。” “能在世貿大樓工作，不易呢。為什麼離去？” “我弟弟說，93年世貿大樓底層爆炸，聽說炸死6人、傷了上千人呢。他害怕了。他說，他在那麼高的地方工作，萬一有火警，就難辦了。林小姐，你在北樓第幾層辦公？” “第75層。” “好高。小心些。” “許阿姨，我這次特意來賀你的。” “有什麼好賀的？” “你的大作我都讀完了。寫得太感人了。你賺了讀者不少眼淚！” “這只不過是一篇習作。耗你眼神了。” “哪裡的話？我受益非淺。許阿姨，你文筆這樣好，為什麼不寫寫我們在美國的情況。如果你願意聽，我會讓你採訪我。” “謝謝。我正在寫這方面的題材。”
（二）
李林退休了，感到無聊。“我還有工作能力。我不能呆在家裡。” “老啦，何必這樣辛苦。” 不久，他笑嘻嘻地說：“有人請我了。工錢比以前還多。” “在哪兒上班？” “世貿大樓。” “你說什麼？在第層？” “南樓第30層。” “還好，沒她的那樣高？” “誰？” 明珠心裡覺得奇怪，紐約這麼大，這林杏華和李林，怎麼找工都找到一塊了。這兩幢大樓，每天好幾萬人在那兒上班，他們碰面的機會很少。但一旦讓他知道林杏華在北樓，他們就會見面。明珠不怕他們會做些什麼，而是不想李林那好不容易恢復了自信和平靜的心態，因他們的會面而遭破壞。她不想他的心境再不平衡；更不想再觸及心裡的那塊傷疤。 聽到李林這樣問，便說：“我弟以前在第90層上工作。那年世貿大樓底層爆炸，他害怕。現在轉到別處做工了。” “杞人憂天。”
（三）
李林很高興，自己剛來美國時，在明珠弟弟的車裡，第一眼看到曼哈頓，最感興趣的是那兩幢高聳的並列的大樓。他知道，這兩幢大樓，是紐約人的驕傲。人們都羨慕在那兒上班的人。他萬萬沒想到，當年在42街賣東西、在人行道掃街的他，今天竟能在世貿大樓上班。 中午休息時，他特意從兩幢大樓之間走過。他在北樓牆腳，抬頭向上望，只見兩幢大樓的頂端向上伸延。它們之間留下少許的天幕，乍看去，像黃山的一線天。身處這像兩支火箭似的建築物中間，看著它們的高處似乎有點像意大利的鈄塔，一陣莫名的恐怖，讓他快步離開那兒。 李林在這一帶遛了一圈之後，看見北樓前面的空地上擺著許多餐桌。有不少人坐在那兒喫東西。他走進這間餐室，買了一個三明治和一盃咖啡，往一張撐著太陽傘的桌子走去。那桌旁已有一個黑髮女子坐著。 “Can I sit here？(我可以坐這兒嗎？)”那女子抬頭一看，驚喜地叫道：“林，怎麼會在這兒見到你？” “你怎麼會在這兒？” 說罷，他打量一下她，已步入中年，不再窈窕，眼尾已有一絲魚尾紋。那閃著亮光的眼睛，仍是那樣有魅力。林杏華眼中的他，筆直而又清瘦的身段，一霎眼，還以為是個中年男子。眼睛還像以前那樣炯炯有神。但那額上的三條抬頭紋，已十分顯眼。 “林，怎麼瘦了這麼多？” “林小姐，還是叫我李林吧。” 林杏華聽了，心裡一陣難過，不禁又想起以前兩人纏纏綿綿的日子。免不了神色黯然。 李林坐了下來，語重心長地說：“明珠早幾年把她學過的一個英文成語背給我聽，她說：‘Let by gongs be by gongs！’(讓過去的成為過去吧！)。” 林杏華心頭一顫，她想起明珠在衣廠與老闆爭鬥的激烈的言行。這一個嫉惡如仇的女人，會對那直接傷害到她本身利益的事，採取和稀泥態度，難以置信！她現在對自己還是那樣友好、寬容。那‘神仙茶’一案，雖然葉青山最後被遣返大陸，但給許阿姨和李林的身心傷害可不少。而許阿姨半句也沒責備自己。只對李林說這樣的話。難怪李林以前曾說過：“她的寬容比用鞭子抽打還難受。” 林杏華想到這裡，眼裡噙著淚花，用顫抖的聲音說：“是呵，‘Let by gongs be by gongs！’” “別再想過去。答應我。為了明珠，也為了你的他。我聽到你有個好歸宿，我打心眼裡替你高興。你在這附近上班？” “北樓。你呢？” “南樓。” 他們談了一會兒。畢竟中午休息時間有限，不敢再談下去。臨別時，林杏華沒約下次會面的時間，握握他的手說：“這是我的名片，有什麼事可以打電話來。”李林也把他辦公室的電話號碼給她。他們各自向自己的辦公大樓走去。從此，他們各忙各的，再沒見過面。
（四）
9月5日勞工節過後，新的學期開始了。明珠像往常那樣，送兩個孫女上學之後，便沿著她家附近的聾啞學校週圍跑步。她常對李林說：“每天用腳步給地球丈量土地，看著那些樹木的枝頭最先著紅，後才著綠。那樹梢，先是淡淡的青色，後來才慢慢轉成綠色。我抬頭望天，也全是一片綠。樹在上空交叉，街道簡直是綠色的隧道。秋天，綠樹變了色。那時，我踏著地上的枯葉跑，腳下響起瑟瑟聲，多像彈古錚。樹葉掉盡之後，樹枝在高處經緯交錯。那天空，就像柴房。冬天，樹木一片冷森森的，蒼勁中顯得悲涼。告訴你，一年四季，天天這樣，我覺得自己和天和樹溶為一體，就有一種很幸運的感覺。這是我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光。這是一種享受。我往往在這時想起我的小說該怎樣改；又會想起一兩句詩句。” 李林每次聽她這樣說，總免不了讚她幾句：“這晨課，你幾十年如一日啦！” 9月10日的晚上，暴風雨不停。明珠在睡前為孫女準備明天的雨具，心裡在埋怨：“糟糕，明天又沒法跑步了。” 誰知，9，11這天早上，天空放晴。明珠昨晚還擔心不能跑步的，現在，任她跑個夠啦！她對著天說了一句：“天如人願！”她滿面春風，迎著朝陽透過樹葉的篩選投來的一對對網眼跑著。她抬起頭，望著那藍瓦瓦的天，說：“萬里無雲，藍得泛碧！”她看見街上有落葉了，各家門前已落紅遍地。她在心裡唱著：“花兒謝了明年還是一樣的開 ……我的青春小鳥不回來。” 唱著跑著，忽然，一眼看到自己那雙青筋嶙嶙的手，一時傷感，咬著下脣，不再唱了。這時，只聽到自己的腳步聲。
（五）
跑近家門，忽然看見隔幾家的一個白人老婦衝了出來，站在房屋前面的陽臺上，雙手顫抖著舉向天。她滿臉是淚，在大聲哭叫：“My God！(我的上帝！)”明珠驚惶地望望她。忽然，一個白髮蒼蒼的老頭，從屋裡走出來，一手拿著手提電話，一邊哭著拉這個女人進屋。 明珠以為他家出了事，自己不懂英語，幫不了忙，只有帶著同情的目光望望他們。 沒跑幾步，她看見街上的人臉色驚恐、悲傷，女人邊說邊拭淚。她聽見一些老外在家裡的驚叫聲、哭聲，而且，這聲音從好幾家的窗戶裡傳出來。明珠心裡一驚：“出事了！哪兒出事呵！” 她加快腳步跑上家門前的梯級。站在高處向週圍一望。不少人站在陽臺上，踮起腳尖，向著西南邊看。明珠順著人們視線的方向望去。西南邊上空有濃煙升起。她知道這是火警了。她在心裡嘀咕：“火警嘛，見多啦！為什麼人們這樣驚惶、這樣難過？” 這時，她的鄰居向著她大叫：“Turn on the television！(打開電視機！)” 開門後，馬上打開電視機。一看，世貿大樓北樓正冒煙。那電視熒幕的底部瓖著一條黑邊。黑邊上有這樣的英文字：“America Under Attacked！”她看不懂Attacked這個詞。她想北樓高處著火，救火員救火不易。這失火的幾層將來修好了，會不會跟下面的接不上？ 她隨手拿來一本英文字典。一看Attacked，原來就是攻擊。這時，她看懂了這黑標題------美國被攻擊！ 美國被攻擊！這不是一般性的火災！
（六）
李林在南樓，南樓沒事。但既然總統宣佈全美國進入戰爭狀態，那將會發生什麼事？南樓與北樓近在咫呎……想到這裡，她出了一身冷汗。她馬上給李林打電話，叫他下樓。 “鈴！”電話鈴聲響了。她趕緊接了。是許勇打來的。 許勇嚷道：“快叫姐夫下樓！” “叫了，他說沒有命令，不下！” “飛機撞北樓！恐怖！攻擊！戰爭！把他的電話號碼給我，我叫他！”許勇語無倫次、歇斯底里。 這個經歷過93年世貿大樓爆炸的許勇，他的驚叫，讓明珠確信，李林像站在即將爆發的火山邊緣。 許勇和明珠不停地給李林打電話，他還在那兒工作。他聽見辦公室內的電話鈴聲此起彼落，人們已有些坐不住了，但誰也沒離開。
（七）
這天，林杏華像往常一樣，從新澤西州坐車到世貿大樓上班。那新澤西州開往曼哈頓的列車，有固定的時間。她怕遲到，往往搭早一班車。 到了世貿大樓，她在北樓乘電梯。電梯裡有些胸前別著旅行團徽章的遊客。她知道，他們上去看紐約全景。到了第75層，她從電梯走出來，走進自己的辦公室。她倒了一盃熱騰騰的咖啡，想起剛才那些遊客，興緻一來，挨著窗戶邊喫早餐邊看風景。 這時，同事陸陸續續地進來，經理走近她身邊。她和他打了個招呼。他們向下望去。她指著地面說：“下面的汽車，像我兒子的玩具車那樣小。” 他伸伸舌頭說：“從這兒掉下去，必死無疑。” 話音剛落，忽然，“轟”的一聲巨響，整幢大樓劇烈震動。林杏華站不穩，跌在地上。未喝完的咖啡潑得她一身都是。經理也跟著踉蹌一下。他站穩之後，慌忙把她扶了起來。 林杏華望一下手錶，正是：上午8時47分。 她和經理靠著窗戶向上望去，只見大樓的高處正在冒煙，還有火向外噴。頓時，空氣中充滿了煙味。 經理大聲喊叫：“火警！大家把紙巾弄濕，捂鼻子。” 人們都跑了出去。林杏華在走廊上看到不少人在慌亂地跑著。有些甚至向亮著紅燈的上有紅色的字----Exit[出口處]，倉卒跑去。 這時，她的手機響了。她聽到丈夫在急促叫著：“快下樓！我在車上聽新聞廣播，說是恐怖分子攻擊！” 林杏華大喫一驚，說：“這裡說是火警，正組織搶救。” 她聽到丈夫像發狂似地大叫：“命在你手上，快下樓！”她聽到他的哭聲，她說：“好，我下樓！萬一我出了事，你要把孩子拉扯大！” 她這時，意識到身處險境，像感到身邊有枚定時炸彈。 她拿起手提袋，對經理說：“趕快下令疏散！” “我沒接到疏散的命令！” “我丈夫告訴我，新聞廣播說這是恐怖活動。”她邊走邊回轉頭來對她的同事說：“你們還不快走！我寧願被開除也不願送死。” 這時，她的同事紛紛拿起公文篋，跟她一起走。經理見人都走空了，便半信半疑地跟著他們下樓。 他們沿著樓梯往下走。剛到一樓，看見一個白人女子拖著一個哭得滿臉是淚的小女孩，在等電梯要上去。林杏華知道，上面不知第幾層是一間旅館。她聽到那小女孩哭著說：“My Barbie ！”她知道Barbie是小女孩喜愛的玩具洋娃娃。可能她要她的媽媽上去拿。 她心裡一驚，這是去送死！她把小女孩往外推，拉著她的手就跑，對小女孩的媽說：“上去會死！” 這當娘的半信半疑地跟著她在那寬敞的大廳裡向門跑去。這時，林杏華想起李林，馬上給他打電話，沒人接。
（八）
她往出口處走去。見外面有許多東西從高處往下掉，便本能地用手提袋蓋住頭，往外衝。 她看到那對白人母女正在腳高腳低地走著。忽然，她覺得眼前有東西掉下，那方向，正對著那對母女。她往前把她們一推，那對母女向另一個方向倒下了。她們爬了起來，看見林杏華被掉下來的碎片打著，肩膀在流血。那小女孩的媽一瘸一拐地走到她身邊，使勁地扶起她。血從林杏華的左膀往下流。 這時，一個男子衝了過來，說：“讓我包紮！” 林杏華張眼一看，驚叫道：“馬山，怎麼你在這？ ” 馬山這才從那滿是泥漿和血的臉中認出林杏華。他說：“我懂急救！” 包紮後，他對小女孩的媽說：“往那邊走有個醫療站，請你送她去！” 那女人眼裡噙著淚說：“當然，她為救我才受傷的。God bless you！(上帝保佑你！)” 馬山站起來，束束腰帶，向著滿是濃煙的、橫飛著鋼片和碎肢的現場奔去。 林杏華急得哭了，用那只未傷的手向著他的背影舉著，聲嘶力竭地呼喊：“馬山，回來，危險！” 林杏華看見他的背影消失在濃煙中，從那兒飄來了斷斷續續的聲音：“我知道。告訴芸草……” 這時，泥沙、鋼條、玻璃、紙片……從天上往下掉。地上有些殘肢，馬山看了，感到一陣噁心，吐了一口帶泥的唾沫。在煙幕中，聽到一聲微弱的呼喊：“Help！(救命！)”他尋聲奔去。看到一只滿是血和泥的手在舉著。這時，他眼前晃動著這樣的畫面：在一片廢墟中，一個小男孩向著他在鋼筋、斷牆的間隙中看到的一顆五角星，也是這樣舉著手。這小男孩，就是當年唐山地震中的自己。馬山想到這裡，一個箭步向著那只手跑去。
（九）
他牽掛著的芸草，在曼哈頓下城當了一名工程師兼部門主管。9，11這天，她來到辦公室，準備和從奧本尼來的客戶談一項建築工程施工項目。新聞廣播讓她和同事們都無法工作。她們都走到向著世貿大樓的窗戶前，往外看。 芸草馬上給李林打電話：“爸！下樓！” “大家都在幹活，我不能一個人走！” 芸草急得哭著說：“爸！北樓被恐怖分子用飛機撞了，死了不少人。南樓不安全！快下樓，別送死！如果老闆怪你，你丟了這份工好過丟命呵！” “不能第一個走。” 芸草又氣又急，在電話裡哭著，不停地叫他下樓。直到她聽到李林說：“我這就走”時，她才把電話放下。 芸草到洗手間洗臉，然後，走出來，和同事一起往外看。北樓正是黑煙蓋地；火燄蔽天。芸草說：“幸而今天沒風！不然，這南樓就危險！” 這時，從奧本尼來的客戶失魂落魄地跑了進來，滿臉驚惶地說：“剛才，有許多人從北樓的最高那幾層往下跳。真恐怖！有一男一女最初在高空還是手牽手的，後來分開了！” 他的話，讓在場的人驚呆了；有些甚至哭了。芸草強裝鎮定，說：“看來，我們得趕快開會。把大局定了，好施工。”她和幾個主要負責人走向會議室，準備開會。 她剛一轉身，就聽到有人在叫：“有飛機來救火啦！”飛機飛過頭頂時發出的聲音，震耳欲聾。芸草捂住耳朵說：“好響！” 他們向窗外望去，那架飛機飛得很低。芸草大叫：“救火為什麼飛這樣低？” 話音剛落，眼睜睜看著那架飛機往南樓的上半截撞了進去！這時，正是上午9時2分。 “天哪！”街上的和辦公樓的驚叫聲、哀嚎聲，連成一片。 只見黑黝黝的濃煙帶著血紅的火團，向天空噴出。其中，南樓的斷垣、飛機和人的殘骸碎片，向地上散落。 這南樓燃燒了好一陣子，後來，像一個受了重傷的病人，無力地向下蹲。芸草覺得眼前一片黑紅，窗外的天，全被火焰濃煙所遮蔽。 這時，南樓最後留給她的那銀白色的一點，瞬即在漫天的火海中消失。她雙手扯住頭髮，兩眼發直，聲音嘶啞地大叫：“天哪！爸呀！” 牆上的時鐘，記下了這最痛的一刻：2001年9月11日上午9時50分！ 此刻，辦公室內哭聲、尖叫聲大作。“哎喲！”“天哪！”一聲聲淒厲的叫聲、悲痛的嚎哭聲，此起彼落。 “塴”的一聲巨響，一個金髮的女工程師暈倒在地上。芸草因為媽媽經常頭暈，她知道一些常識，便用救媽媽的方法去救她。 那女工程師醒來後，指著南樓哭著說：“我哥一家三口在90層，沒啦！” “一家三口？” “我兄嫂在同一個公司。還有我那個未出世的侄兒。” “可能他們已下樓了。” “我剛才打電話叫他們下樓，他們不聽！” 芸草嘴裡這樣說：“可能他們改變了主意。”心裡又一陣惶恐，她對自己說：“爸爸別改變了主意，又不下樓！” 芸草的上司，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工程師，“啪”的一聲，向著正在毀滅的南樓跪了下來，哭著說：“我是看著你站起來，如今，又看著你倒下去的呵！你為什麼先我而去！噢！上帝！”他的聲音淒厲、酸楚。像一只中箭的老虎在哀嚎！ 芸草聽了，眼淚再也忍不住了。這時，有人抱頭痛哭；有人驚叫；有人顫抖；有人嘔吐。那個客戶揮著拳頭罵道：“他媽的，我和他拚啦！” 芸草慢慢扶起她的上司說：“路易斯先生，連五角大樓也被飛機撞了。這顯然是一個蓄謀已久的大陰謀。不知他們還會幹些什麼？我看，還是讓各人回家吧。我們這個會議也開不了。以後電話聯係吧。”路易斯先生同意她的意見。 不一會，一股巨大的黃褐色的氣浪，像洪峰一樣，向天空、向哈德遜河、向所有大街小巷翻卷而來。濃煙霎時湧進芸草所在的大樓。芸草大叫：“用溼毛巾捂鼻，快撤！”
（十）
她急匆匆下樓，往各處打電話，都打不通。她惦記著爸爸，便往現場走去。誰知，警察早已封路。腳下那幾寸深的灰塵、紙張，經風一吹，向樹上、街道亂飛。她在心裡痛苦地嚷道：“魔鬼把這美好的一切當作垃圾啦！” 這時，那撲面而來的濃煙，夾著怪味，把她的鼻子刺得酸痛。她忙用紙巾捂著鼻，睜大眼看那些從世貿大樓湧出來的人。他們像是一個個泥人。 她看到一隊隊救火員和警察向著濃煙滾滾的地方衝去。她心裡說：“九死一生！”她對他們由衷地產生一種敬意。 忽然，眼前昏天黑地的，整個天都是黑黃色，一陣陣“轟隆”“喀喳”“沙沙”的聲音，從那冒著滾滾濃煙的高處傳來，街上頓時響起了人們的尖叫聲。她聽到一個男人歇斯底里地叫：“Collapsing ！(倒了)！”又有一個女人哭叫道：“Top down！(頂塌了！) My God！(我的上帝！)” 北樓樓頂的那條尖柱，在像山那樣高的黑煙中沒了頂。這時，正是上午10時28分。整幢北樓向下塌，最後化成一團煙。煙滾向各條街道，其勢如山洪爆發。 芸草看著那樣美麗的銀白色的姐妹樓(紐約華人對世貿大樓的昵稱)就這樣消失了。她喃喃自語：“這一對姐妹，死了！”面對如同美國國葬的悲痛場面，看著那忽然空了的天的一角，她覺得，人們的心也挖走了一塊。 兩幢大樓沒了！那大樓裡的人呢？她感到，心裡像有鹽撒在受傷的傷口那樣痛。她流著淚在想：“這麼美麗的大廈，一下子變成了當今世界上最大的墳墓！呵！披著黑斗篷的死神在噬人；在飲血！” 忽然，她心裡發麻，全身發顫，向著那一片廢墟衝去。
（十一）
她腳高腳低地跑著。猛然看見面前有一排藍色的橫木架，上面一行白色的英文字很顯眼：“Police Line Do Not Cross ！(不准越過警戒線！)” 她哭叫著說：“我爸在裡面！” 那警察紅著眼對她說：“小姐，你不能進去！” 她流著淚說：“在南樓！” 那警察一聽，臉色一沉。他本想說：“在南樓，存活率可能很少，除非他早點下樓。”但看她淚容滿面，只有無限同情地說：“這裡不安全。小姐，請回！”她想，他說得也是，只得離去。 正準備轉身，一個熟悉的身影在警戒線內一晃。她瞪大眼看他，大叫：“馬山！回來！” 這時，馬山剛剛把揹著的傷員放了下來，準備再衝進煙幕。聽到這呼喚，停下了。他知道：向前走，那兒有愛神的擁抱；向後轉，那兒有死神在撲殺！ 他站在遠處向她作一個飛吻的動作，雙手放在嘴邊，用儘全力呼喊：“芸草，危險！回去！我愛你……保重！” 一滴淚從這硬漢子的臉上滾下。他深情地向他心愛的姑娘揮一下手，猛然一轉身，面對那滾滾濃煙，向著斷牆殘垣奔去；向著噴出火舌的地方衝去；向著血肉橫飛的現場撲去。
（十二）
9，11這一天，馬山完全可以像他公司的人，平安無事的。清晨，他像往常那樣，把隨身攜帶的急救包，與公文袋一起，放在辦公桌上。這個急救包，多年來，讓他在途中救治了不少人。他甚至還為這而貽誤了一些商機。 他匆匆到世貿大樓的北樓見一個客戶。他們沒說上多少話，忽然，北樓強烈地震動了一下。這震動，對一個在唐山的地震中撿回一條命的他來說，沒有什麼比這更令他敏感的了。 他拉著那客戶的手，趕快下樓。幸而只在第10層，還能及時逃脫。他抬頭一看，見北樓的高處冒煙，噴出火燄。他慌忙向離北樓不到100米的自己的公司跑去。 他邊跑邊罵自己：“太大意了。為什麼把急救包放在辦公桌上？唉，誰知道不到20分鐘就出事呵！” 回到公司，把西裝一脫，拿起急救包，往外就走。他的祕書吳平知道他會幹些什麼，攔住他說：“別去！電視上說的，這是恐怖分子對美國的攻擊。危險！” 馬山這才知道事態嚴重。他停了下來，拿起筆，“刷刷”地寫了幾個字。把這字條和公司的鑰匙，交給吳平，轉身就走。 吳平幾乎近於哀求似地說：“馬先生，聽我說，這次不像你平時救人。危險！別去！這不是你的職責！” 馬山神情嚴峻，說：“我這條命是被救回的！人，就要互救！” 他氣急敗壞地跑到世貿大樓前面的Church街。這時，滿身塵土、甚至滿臉血污的逃生者，與他面對面地跑。忽然，在逃難的人中，有一位老外，捉住馬山的胳膊，大聲叫喊：“戒嚴了，別去！危險！” 馬山看一下他那臉上足足有一寸厚的泥土，說了一聲“Thank you”，有禮貌地甩開他的手，便向警戒線走去。 他向警員出示國際救援中心發給他的急救員執照。這時，頭頂一聲巨響，一架飛機正在撞南樓！頓時，昏天暗地！滿天黑煙大火！燒紅的鋼條、燃著的紙片、帶血的殘肢……在他不遠處墜落。 他，沒有警察和消防隊員的頭盔和防護面罩；沒有醫務人員的白大衣。他穿著一件白襯衣，戴著一副近視眼鏡，揹著急救包，神情鎮定，臉色嚴峻，在撲臉的濃煙中，仔細搜索傷員。 忽然，他聽到一聲微弱的叫喊：“Help！(救命！)”他撲了過去。見一個華裔女子躺在血泊中。他馬上蹲了下來，為她止血，包紮。他揹著她，走到安全地帶。把她放下，又準備再次衝進那死神肆虐的地方。這時，卻被芸草叫住了。他聽到芸草在叫他：“回來！” 平日，馬山對芸草言聽計從的。可今天，他沒聽她的話！
（十三）
她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濃煙中，心裡一陣刺痛。她想起，這麼多年來，她不想遷就許永紆母親的苛求放下工作去當家庭主婦；而她又怕過馬山居無定所的生活。她無法在這兩個出類拔萃的男子中作取捨。她這時聽不到馬山說了些什麼，但從他的動作，她猜得出他說什麼。她的心，似乎也跟著他向廢墟衝去！ 她呆呆地望著他剛離去的方向，想再一次看到他從那兒出來。忽然，一團濃煙在街角鋪天蓋地而來，直衝向她。警察喝令站在這裡的人必須立即疏散。芸草只得愴惶地頂著風跑。她想，只有這樣，才不被濃煙吞噬。她邊跑邊向後望，她知道，這離馬山越來越遠。心裡很難過。 她無法停留，更不能向後退。她發覺煙不像洪水猛獸那樣從背後撲來，這時，她才感到雙腳好痛。她把那對高跟鞋脫了。從未試過赤腳走路的她，幸好踏著的是因剛才的爆炸而鋪滿了幾寸厚的泥沙和紙張。雖然有點打滑，還好，沒那麼痛。 腳下一張紙，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撿起來一看，原來是紐約一間很有名的公司的計劃書。她想，昨天還是高度機密的文件，今天，變成廢紙一張。真可怕！剛才還聽到有人說，有一間公司的好幾百職員，全部遇難。想到這，她感到有股寒氣，從心底發出。 她慌亂地向前走。路上的小石子，把腳弄疼了。她急於買雙布鞋。便留心看沿途的商店。這一帶的商店不是關門就是店面敞開，裡面無人。既沒老闆店員；也沒顧客。芸草留意看一下，怎麼連小偷也沒了影。商店裡的一切，全蓋上厚厚的一層泥土。 以前車水馬龍的街道，現在，沒幾個行人。到處一片狼藉、十分淒涼！她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見一間食品店門戶大開，便走了進去。
（十四）
裡面坐著喫東西的人，分不出不同的膚色，個個都像用泥雕塑的塑像。只有那黑的、藍的、綠的眼珠沒有泥。眼睫毛都像一根根細小的泥柱，稍一霎眼，那泥塵往下掉，像在給手上的面包撒鹽。她看見他們張開嘴，牙齒也是黃的，咬下去，那面包的邊上出現一個半月形的黃圈。她在心裡說： “這不是果醬而是泥醬了。” 一個少年專門招待這些“泥人”。他看見芸草的頭髮，像一把剛拖過地的拖把，滿是泥，那件襯衣已看不到原來的色澤。他拿來一瓶礦泉水和一個麵包，遞給她，指著那團濃煙說：“小姐，剛下來？” 芸草說：“是的。”她邊道謝邊仔細打量他：淡黃色的頭髮有一層薄薄的泥屑；嘴邊有著青年人剛長出來的茸毛。看上去像個初中生。 芸草把手插進衣袋裡，問道：“多少錢？” “不用給！賑災的！” 芸草慌忙把手上的東西放回，說：“賑災的，我不能要。你留著給他們。我這就回家。” “我們這些食品，是許多店送來的，你不用怕不夠。我們這裡距世貿大樓最近，從那兒出來的人先經過這條街。所以，他們都把東西往這兒送。這一帶的商店都免費的。你怕什麼不夠供應。我們後面有的是全紐約。不，全美國的商店！你看，那邊又有一卡車的食物運來了。” 芸草把五元塞到他手上，說：“謝謝你，先生，我從未在商店裡喫過不用錢買的食物。” 他慌忙把錢退給她，說：“我不能收。我們這裡其實沒有一個店員，個個都是義工。我們的中學就在前面。今天，老師帶我們逃了出來。電話又打不通，看這裡缺人手，留下來幫忙。你看那邊扶著一個女人走來的，是我班上的。我們各自找工作。不要錢。餓了，就來這裡吃點東西。你瞧我們的書包都在這兒。” 芸草看去，那兒堆滿了書包。 “是老師叫你們這樣做的？” 他指著自己的心說：“是它叫的。” 芸草看他那略帶泥屑的臉上現出的稚氣，頓時感到在這充滿死氣的環境中有一股生氣。於是，忍不住和他交談，便問道：“你們今晚睡哪？” 他往外一指說：“這一帶的大樓下面的大廳，都是臨時收容所。有些公司、旅館都往那裡放床，還有新的鋪蓋，免費睡。聽說有人看守，不怕睡。” 芸草覺得這小小年紀，想得也周到。便忍不住問他：“你怎麼知道。” “已派人打聽了。這喫的、睡的沒個著落，就難了。” 芸草從心底喜愛這些才十三、四歲的孩子。她從手提袋再掏出20元來說：“我沒帶更多的錢。這些，給你和你的同學們。” 他有點不好意思地摸一下他那頭淡黃色的頭髮，說：“小姐，像你這樣的客人不少呢。我們推不掉，只有收了。我們把錢藏在這。這兒，還有我們在現場撿到的錢包。打電話給錢包的主人，又打不通。如果，再打不通，只有送到警局去。你給的錢，我們會送到捐款站。” 說罷，他叫一個棕膚色的女生過來豋記，然後，把那裝錢的玻璃瓶放在櫃檯的下面。 芸草好奇地問道：“為什麼不放在櫃檯上面？” “不能放。放了，人們會以為免費喫東西是假的，還會對我們誤解了。” 芸草聽了，開心地笑了。這是她今天的第一個笑容。她望著那噴著火焰的廢墟，再看一眼站在她面前的少年，在心裡說：“但願他們未來的日子，比我們現在好。”
（十五）
她離開這些可愛的孩子們，向唐人街方向走去。沿途有不少人，手裡拿著一瓶瓶飲料、一包包乾糧、一袋袋水果，向著那些從世貿大樓步行出來的“泥人”大軍送食物。 芸草眼裡噙著淚花，看著這兩旁的老百姓，有白髮蒼蒼的老人、有抱著嬰兒的母親、有幾歲大的孩子。他們的膚色不同，說的話有英語、西班牙語、和中國話。這些人眼睛灼紅、噙著淚、有些還哭泣。 他們都在問：“先生、小姐，喫點什麼？” 在芸草身邊走著的一位白人女子，接過路邊的一位棕髮女人送給她的蘋果，哭了起來。這時，站在路邊的一位駝背的白人老翁，搖著手裡的美國國旗，嘴脣顫顫著。芸草沒聽清他在叫些什麼。 一位穿著粗布衣衫的老大孃，咧著那滿是皺紋的嘴，用廣東話對芸草說：“姑娘，瞧你的腳不行了，穿雙布鞋吧！” 在異國聽到這家鄉話，本來就倍感親切，更何況在這悲壯的場面裡。她忍了很久的眼淚，終於在這位慈祥的老媽媽面前掉了下來。 她握著老人家的手說：“謝謝。您老人家還出來幹什麼，這煙味嗆鼻，可能有毒！” 那老婦的嘴脣在翕動，露出一副假牙。芸草俯下身來聽她說：“這麼多的後生死都死了，我還捨不得我這副老骨頭麼？我好像覺得現在回到打日本鬼子的年代了。什麼世道呵！” 芸草拍拍她的肩膀說：“老人家，回家吧。這些事，有年輕人做！”那老婦睜大那對昏花的老眼說：“年輕人，都不在家。我那個在唐人街讀中學的孫子，在醫院。我看見許多人都到商店買東西到這裡來。我也跟著來了。我的手沒力，只買這一些。如果我想到你們上班都穿高跟鞋，我就買布鞋來。姑娘，你喫點什麼？” 芸草看著她那雙爬滿青筋的手，顫顫著在打開她手中的塑料袋。芸草含著眼淚說：“老人家，留給別人吧。您孫子在醫院，您還站在這兒幹什麼？” 老婦人揮一下手說：“太老了，沒用。他去獻血！” 芸草聽了，心頭一顫：“死傷慘重。媽曾說過，她經過兩次生死臨界，全靠有人輸血給她。我為什麼只想到自己怎樣回家？” 她向老人家說了聲“謝謝”，便拖著那雙疲乏的腿，向前走去。背後傳來老人家的叫喚：“Canal街有布鞋賣！”她回轉頭來，淚光連閃地望一眼她。只見一頭稀疏的白髮，在晃動著的沾著泥的衣服前飄動。
（十六）
到了Canal街，她買布鞋。腳都發腫了，只有買大號的。她走了一個多鐘頭，太累了，挨著Canal街的電燈柱在休息。舉目一看，不管是英文還是中文字號的商店，都掛滿了美國國旗。電燈柱和街邊樹木紮著黃色的絹帶，擺著小花圈、花束，這一切，讓氣氛顯得格外悲壯。 她在心裡說：“好幾萬人在那兒上班，不少是精英呢。真可怕！一瞬間，就這樣死了。我們這些活著的人，要做點什麼？” 她猛然舉起腳步，穿過這昨日那樣繁華今天卻一片蕭條、充滿著嗆人煙味的唐人街，向附近的醫院走去。 這時，芸草看見林杏華從醫院走出來，她的左手吊著一條淺藍色的繃帶。芸草急忙上前說：“林小姐，你的手怎麼啦？” 林杏華在這時看見她，就像一個戰士看到從戰場上下來的戰友那樣，十分激動。她單手把芸草摟著，哭了。芸草和她都抖落一身的泥屑。 “活著就好。你爸呢？”如果在往日，芸草肯定不會理睬她。而她也沒勇氣這樣問，更不敢摟抱她。不知怎的，這恩恩怨怨，在今天，全忘了。 芸草惶恐地說：“我叫他下樓。他答應了。我擔心他會改變主意。” 林杏華心裡焦急，她知道李林幹起活來十分執著。她看到芸草心急如焚，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 芸草指著她的手說：“傷得不厲害吧？” “剛出北樓時，被掉下來的東西砸了。肩膀的骨頭折了。” “你為什麼不住院？” “醫生說，讓它自然愈合。” “這麼痛，怎麼回家？聽說交通中斷了，你最好還是在醫院住下來再說。” “不，我惦記兒子。走也得走回去。” “你穿這高跟鞋，怎樣走路？” “如果沿途有布鞋賣，我會買的。” “你的家比我遠，你又受傷，你穿我這雙布鞋吧。我再買。”說罷，脫了自己的布鞋給她。她不肯收。芸草生氣了，瞪了她一眼，說：“這是什麼時候了？還這樣。”她把布鞋往林杏華手中一放，走了。 林杏華拿著布鞋，激動地望著她的背影。她惆悵地望一眼遠處的濃煙，忽然，像想起了什麼似的，衝著芸草的背大叫道：“馬山叫我告訴你，他在救人。我是被他救出來的！” 芸草聽了，怦然一震。眼前又出現馬山那衝向濃煙的身影。她在心裡說：“為什麼他叫林杏華通知我？是不是他作了最壞的打算？”想到這裡，她望著世貿大樓血紅的火、灰黃的煙，哭了！
（十七）
林杏華穿上布鞋，一股暖流從腳後跟升到心裡。這麼長時間以來，芸草對自己不大友好。這一點，她是感覺得到的。捫心自問，自己確實愧對芸草。而今天，她卻能這樣善待自己。這一點，她真像許阿姨。 穿上布鞋走路，腳沒那麼痛。但每走一步，那肩膀疼痛難忍。她幾次揚手想攔截計程車。往日在曼哈頓，那黃色的計程車，到處都有。但今天，幾乎全不見了影。所見到的計程車，都載客。 她想，從紐約到新澤西州，必須過赫遜河。眼下怎樣過河？沒車，過不了隧道。坐渡船，人太多。況且，離渡口又遠。已經沒有選擇的餘地了。她只有從華盛頓橋走到新澤西州。 從曼哈頓中城醫院走到華盛頓橋，正常人要走上兩個鐘呢。她，每快走一步，肩膀就痛一下，痛得腰不能伸直。她右手托著左手肘，微彎著腰，股顫欲墜。好不容易走到華盛頓橋。一看，橋被封了。說是懷疑有恐怖活動。 她心裡害怕。這曼哈頓，一下子變成了像染上了溫疫的島嶼。呆在這，免不了產生分分鐘可能會死的感覺。前面的路又封了，這豈不是等死？她咬緊牙關，忍住痛，對自己說： “今天死這麼多的人，多死我一個也不算多。橫豎一死，也要做個飽鬼。”她走進附近的商店，吃飽了。人有了精神，覺得肩膀也沒那麼痛。 她從商店出來，坐在街邊的地上。一坐就坐了三個多小時。這時，警察才解除禁令。林杏華看一下手錶，已是晚上八時多。她望望天空。本來，這天，只有晚上才呈灰色。而今天，整天都是灰黃一片。已一整天了，世貿大樓上空的濃煙，還是那樣一簇簇、一團團地往上湧。火焰還在煙的四周噴出來，煙把整個曼哈頓遮住了。不是街燈和自己的手錶提醒她，她不相信，已到了晚上。 她艱難地走著。這華盛頓橋，往日自己開車通過，還不覺得它這樣長。可今天，怎麼不見盡頭？她看看在橋上走著的人，都是滿身披著泥屑的。在燈光的反射下，他們的頭髮上的粉末，有點發白。她知道，這些人大多數是從新澤西州來曼哈頓上班的。他們的臉上，充滿著疲憊、恐懼的神情。 林杏華著實走不動，但她無法停下。逃難的人一個接一個的。停下來就會影響人們前進。況且，這是大橋，剛才還說有恐怖分子攻擊的可能，誰都想快點離開這個可怕的地方。過了橋，就是安全地帶。她強忍著骨折的劇痛，一瘸一拐地走到對岸。
（十八）
一腳踏進新澤西州的土地，那整天折磨著她的恐懼感馬上消失了。她舉目一看，天上無雲。遠處天邊瀰漫著淡淡的霧。一勾冷月，放射著淒清的光。照得赫遜河，蒼白一片。月色在赫遜河的彼岸，倏忽消失。那兒仍然硝煙滿布。整個曼哈頓島如同一團濃煙在天的一角浮動。硝煙似乎要衝向天庭；衝上月宮。她力求尋找以前在這裡欣賞的紐約瑰麗的夜景，而昔日那燈紅酒綠的輝煌，全都淹沒在黃褐色的煙霧裡。 這裡顯得很靜。靜得讓她聯想到死亡帶來的永恆寂靜。她忽然毛骨悚然，有一種不知道自己身居生地還是死界的感覺。她恐懼地望著世貿大樓廢墟的上空，似乎看到鬼影綽綽；似乎聽到冤魂哀嚎。禁不住全身顫慄。 忽然，耳邊又響起芸草的聲音：“爸答應下樓，但我擔心他改變主意。”這句話，像有頭怪獸在啃噬她的心。 她那兩片失血的嘴脣在輕輕顫動喃喃地說：“李林有沒有從南樓下來？” 她像看到李林在濃煙中向她招手。她站在新澤西州赫遜河的岸邊，向著世貿大樓一團團可怕的火焰，伸出右臂，愴然淚下，失聲嚷道：“林，你不能死！” 悲傷、疼痛、疲累，讓她無力行走，她只得坐了下來。拿起手提電話，往家打去。沒人接。她本想叫丈夫來這裡接她。看來，不可能了。怎樣回家？這裡又不見有計程車。 正在彷徨之際，一輛轎車停在路邊。司機是一位白人青年，看樣子還不到20歲。一頭金黃色的卷髮，貼在鬢邊。他向她揮一下手說：“從那邊下來？”她知道他指的是世貿大樓，便說：“是的。” “上車吧，我送你回家。” “我家很遠，謝謝你的好意。”
（十九）
他以為她不信任自己，便說：“你應該相信我。今天，我們學校沒法上課。我們想為遇難的人做點事，但警察不准開車進曼哈頓。我和幾個男生約好，來這裡接逃難的人回家。” 她看他說得很有誠意，便上了他的車。 “你從哪樓下來？” “北樓。” “北樓還好。南樓就難逃啦。唉！罪孽！一下子死好幾千人。” 她這時想起在南樓的李林，心裡打了個寒噤。她望著車窗外，這新澤西州，像往日那樣寧靜，一盞盞燈在樹林中閃著微弱的光。她想，今晚，在這燈下，多少人在等著未歸人！將有多少未歸人變成不歸人！家庭的慘變，將出現在這絕望的等待中。 車行走了大約一個小時，到家了。林杏華拿出20元給那位年輕人，說：“很對不起，我沒多帶錢。” 他推開她的手，生氣地說：“如果為這個，我才不送你。”說罷，“嗖”的一聲，把車開走了。 林杏華十分感動，望著他的車子在遠處消失了這才走進自己的家。 屋內沒人，昏暗一片。她心裡一陣恐慌。她想，兒子在學校，沒有人接他。丈夫不在世貿大樓工作，為什麼還未回家？ “天呵，可別扔下我一個人！”她失聲叫喊。頓時感到莫大的孤獨和無助。她趕緊開亮了電燈，恐懼感才少了些。 她走到電話機旁，看看有沒有留言。一聽，是學校打來的。她急忙給學校打電話。一位值班教師接了。 “我是一班學生麥柯的家長。麥柯還在學校？” 那教師免不了一陣驚喜，說：“謝天謝地，又少一個孤兒！你可以把他接走。” “我丈夫不在，我的手骨折了，無法開車接他。” 那教師聲音嘶啞地說：“你不用急。我知道有人接就放心了。你知道麼？我這裡已有幾個學生，可能沒爹娘了。他們的雙親在南樓高處上班。” 林杏華聽到那教師的哭聲。她覺得胸口很悶，像有什麼東西在堵著。她嘆了一口氣說：“如果真是那樣，我領養一個吧。多可憐的孩子！”
（二十）
芸草和林杏華分手後，走進一間醫院。那兒獻血的隊伍，已有好幾百人。從醫院一直伸延好幾個街口。獻血隊伍有不同膚色的人。他們的年齡相差很大。有些頭髮花白、有些才十多歲。他們臉上的神情，不再是悲痛、惶恐，而是鎮定。 芸草排在這長長的獻血隊伍後面，心裡在想著爸爸和馬山。特別是林杏華臨走時的那句話，讓她心裡有點發涼。她知道馬山的性子。她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想到這裡，眼淚再也忍不住了。 淚眼中，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在眼前晃過。她定神一看，驚叫一聲：“哥！” 這時，張峰正向獻血隊伍的後面走去。聽到叫聲，馬上回轉身來，站在芸草的後面，對他背後的那位黑人大叔說：“對不起，請容許我站在這。”那黑人微笑著讓了一個位置給他。 張峰仔細看一下芸草，說：“哭了？”芸草不好意思地說：“沒有。” “家裡人怎樣了？” 芸草眼裡灰翳滿佈，說：“爸沒消息。我叫他下樓，他最初不肯。後來，答應了。不知他是哄我的還是真的下樓了？啓玉姐回家了？” “不知道。她今天要到世貿大樓旅館見一個從麻省來的客人的。我打電話給她，打不通。” “今天的電話，都那樣。媽在家急壞了。” 張峰望一下這獻血的隊伍，說：“是呵。這麼長的隊，不知道排到什麼時候。” 這時，有位醫院的工作人員拿著一疊卡片，發給他們每人一張。囑咐各人拿了號碼可以回去。回家後再由醫院另行通知。他們把自己的資料留下，便走了。
（二十一）
芸草邊走邊說：“哥，你公司不是離世貿大樓有好幾條街的麼，你怎麼也變得像個泥人似的？” 張峰抓一下頭髮說： “我在北樓開會呢。” 芸草跳開兩步，避開他撢下的泥屑，說：“哪層？” “72。” “好險！” 張峰用拳頭揉揉眼睛，芸草遞給她一張紙巾。 “大樓一陣強烈的震動。接著，搖晃了一下。不久，我聽到一聲悶響。這時，有人說有火警，正在救火。叫大家各就各位，我叫他們撤。” “你為什麼不信他們說的？” “是火警，大樓不會這樣強烈地震動和搖晃。即使是火警，也得撤。這世貿大樓不是用磚起的。溫度太高而且又燒得久，鋼架被燒壞了。後果比用磚起的更慘！” “自己的命不要由他人掌握！” “我們學這一行的。知道這方面的知識，才容易判斷。我不乘電梯走樓梯。樓梯上早已擠滿了人。沒人爭先恐後，很有秩序。有擔架從上面抬下，人們都爭著給傷員讓路。我記不起下到第幾層了。有人叫我們到該層的大廳裡休息。我大叫，不能去！快撤！呆在這裡很危險。有人不聽我的話，向該層的大廳走去。有許多人繼續下樓。我花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才下到地面。那時，有一隊救火員正往上衝。我對他們說：‘別上！會死的！’他們不聽。其中有人對我說：‘這是我的任務。你替我向上帝祈禱吧！’” 說罷，張峰回轉頭來看曼哈頓上空的濃煙，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他們可能全都死了！ ” 芸草聽了，一陣黯然說：“他不知怎樣了？” 張峰看了她一眼，發覺她臉無血色，喫了一驚，說：“誰？” 芸草哽咽著說：“馬山。” 張峰拽住她的胳膊肘，驚叫道：“馬山怎麼啦？” “去救人。” 張峰帶著憂慮的表情，望著遠處的濃煙，說：“呵，這就是他！他會這樣做的！”
（二十二）
他們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張峰看見芸草走得歪歪斜斜的，便說：“你穿這高跟鞋，怎樣走回家？ ” 芸草耷拉著腦袋說：“我那雙布鞋給了林杏華了。” 張峰嘴脣發乾，咳了一聲說：“你說誰？林杏華，她在哪？” 芸草向遠處望了一眼說：“可能已到新澤西州了。她從北樓下樓時，砸傷了肩膀。” 張峰若有所思，說：“真是不打不相識。那神仙茶下毒的事件，我算是認識她了。” “她有她的難處。媽常說的，以德報怨。” 她不耐煩地嚷著：“不談她了。我想買一雙布鞋呢。唉，怎麼又不見有鞋店？ ” 張峰看一下路牌，說：“快到14街了。隨便買雙吧。我從未試過從曼哈頓走回家的。不知要走多少個鐘頭？” 芸草拿眼角瞟了他一眼，說：“廢話。平時，誰有空這樣走？這情景，是空前的。我希望它能絕後。” 張峰嘆了一口氣說：“誰不希望這樣。但今天這樣的慘案，死的死、傷的傷。我雖然活著，但好像感到心靈殘缺了。” 他們跟著逃難的人走在Williamsburg bridge (威廉斯堡橋)上。這是他們第一次徒步過威廉斯堡橋。 張峰這時想起，剛到紐約的第一天，坐在舅父的車通過這座橋。撲入眼簾的曼哈頓，那櫛次鱗比的建築物，高聳入雲、無比壯觀。最搶眼的莫過於世貿大樓，像從天庭垂下的兩把銀梯。當時，他多麼想以後能有機會在這樣的高樓大廈辦公。在以後的日子裡，他每次開車上威廉斯堡橋，總要欣賞這從天與水之間勾勒出來的美麗的輪廓。 他在想，許多人用不同的交通工具，歷經不同的路程，來曼哈頓尋找商機、生計或歡樂。每天它吞吐幾十萬人。可如今，人們即使靠雙腳長途跋涉，也要逃離它。他無限悲傷地回過頭來看了曼哈頓一眼。 只見那黃褐色的、白色的煙霧把曼哈頓的建築物遮蔽了一大半。赫遜河畔，全是一團團的濃煙在翻滾。似乎地獄打開了火門。那火焰，像鬼舌，向四周伸著，滴著血紅的涎水，尋找它要吞噬的生靈。 他低沉地說：“真可怕，霎眼間，面目全非！” 芸草拉著他的手說：“別看，快走！這正是在橋的中段，掉下去可就活不成啦！” “橋邊這麼多的鋼網，掉不了。” “你不怕炸彈？” 張峰指著那灰黃一片的天幕說：“早禁空啦！” “不怕這橋上有炸彈？” “真有！那就死定了。” 停了一會，他貼在她的耳邊說：“不知道在人群中有沒有人身炸彈。” 芸草聽了，臉一刷白，慌忙看一下周圍的人，拉著張峰，快步向前走去。向那些自己認為信得過的人靠近。 足足走了差不多兩個小時，才到了皇后區。皇后區很少高樓大廈，他們稍覺安全。芸草喘著氣說：“哥，我走不動了。今天，我這雙腳可沒歇過。這裡該找到計程車的。” 張峰攙扶著她說：“邊走邊找吧。試試看在皇后區打電話通不通，快給媽打電話。 ”
（二十三） 明珠整天坐在電視機前。各電視台不斷播世貿大樓被毀的鏡頭。熒幕上出現的，那些在北樓窗戶向外伸出求救的手的人們。明珠看到那一雙雙眼，裡面充滿著絕望的、無助的、痛苦地等死的神情；在烈焰之上的一個窗外，有一個穿紅色衣服的男子雙手緊緊抓住大樓的什麼東西，而整個人卻在高空中搖晃。 明珠的眼淚，“叭噠噠”地往下掉。她捶打那像被火燒傷的胸口，淒厲地喊道：“天呵，別讓他們死！ ” 想到這些生龍活虎的人就這樣一下子被燬滅，明珠的心像被撕開似的。在北樓那一雙雙處在將死而未死的人們的眼睛，像無數的影子，在她身邊睜著。她下意識地在其中尋找有沒有李林的眼睛。她忘了李林根本不在北樓。 她不知道她的弟弟有沒有辦法說服得李林下樓。李林對工作的執著加上南樓的驟然倒塌，這會使他喪命。一種莫名的恐怖，讓她全身顫抖；一陣極大的痛楚，令她失聲哀嚎。她哭叫著：“林，你給我回來。這下半輩子，越老越不能獨行！” 明珠不時向位於她家對面的學校望去，她發現有家長提前領孩子回家。她馬上跨過馬路，把她的孫女接回家。她左右手各拖著一名孫女，神情嚴峻地走著。她對自己說：“她們的父母，無任何消息。萬一……” 她全身顫抖了一下。接著，又緊咬下脣，對自己說：“我只有重新再挑起這家庭的重擔！” 孫女們今日比任何時候都聽話。明珠煮東西給她們吃了，吩咐她們做作業，便把電視機關了。默默地走到窗前看街道。 往日這時候，街上會有人遛狗、跑步。而現在，不但看不到行人，連汽車也沒一輛。似乎是無人居住的地帶。靜得連偶爾有人走過的腳步聲，也聽得見。 她在等著家人歸來。她覺得這是她有生以來最可怕的夜。自己家的兩代人，歸時不歸！剩下這一老兩小的。雖然，剛才張峰有電話來說他和芸草到了皇后區，算是逃出了曼哈頓。但似乎哪裡有死亡陷阱？誰也說不清。沒有看到他們，還是放心不下。 貝琪已十歲，諳知世事，她主動為明珠做家務，洗碗、掃地。她依偎在明珠身旁，望著寂靜的街道，低聲說：“奶奶，爸爸說回來，為什麼這麼久，還沒回？我媽媽呢？”明珠心裡一顫：“啓玉，在哪？” 她看到貝琪的眼裡閃著淚光，便摸摸她的頭，說：“快回了，去睡吧。” 貝琪嗚咽著說：“奶奶，我的同學，有人已知道她爸爸死了，她哭得很傷心。奶奶，我很怕！” 明珠摟著她說：“別怕，爸爸說會回來的。” 她雖然這樣說，但心裡禁不住一陣恐慌：“人既然到了皇后區，為什麼這樣久還未回？” 好不容易被哄上床的小孫女麗莎，聽到姐姐的話，忽然，大哭起來，要媽媽。這哭聲，讓明珠肝腸寸斷。 她心頭一陣收縮，喃喃自語：“天呵，把媽媽給她。啓玉，你在哪？” 張峰芸草找不到計程車，在皇后區足足走了兩個小時才到家。門外，張峰聽到麗莎的哭聲。他使勁地按門鈴。他知道，明珠和貝琪都聽不到門鈴聲，只得用力敲門。 敲門聲把哭聲鎮住了。明珠驚恐地走到窗前，掀起窗簾的一角，向外望去。一看，驚喜地大叫：“麗莎，爸回來啦！” 麗莎一骨碌滾下床，淚水滿面地笑著撲入張峰的懷裡。
（二十四）
明珠焦急地問道：“你爸和啓玉有消息麼？” 張峰沉著臉說：“沒有。” 芸草語氣力求平穩地說：“我和爸通了電話，他說會下樓的。” 明珠聽了，臉上才有點光澤，說：“你沒聽錯。” 芸草點點頭說：“是的。” 芸草不敢把自己的顧慮說出。看見明珠的臉色沒剛才那樣難看，生怕她追問，便走進自己的房間。 明珠對芸草的話半信半疑。她想：“阿峰、芸草不是走回來了。如果李林沒事，肯定會走回來的。還有，這啓玉，怎麼連一點消息也沒有呵？”她在床上，如睡針氈。 夜，從沒有像今晚那樣給人以恐懼、淒涼的感覺。像紐約的絕大多數的家庭那樣，明珠的一家，除小孩外，幾乎徹夜不眠。遠離曼哈頓的皇后區，夜空中彌漫著世貿大樓燃燒時發出的焦味。人們呼吸著這樣的空氣，自然想起了白天的慘劇，感到危機四伏。 “鈴！”清脆的電話鈴聲劃破了寂靜的晨空。張峰一躍而起，接了。這時，明珠和芸草，分別在自己房裡的分機，也接了。 原來是何啓玉從新澤西州打來的。明珠和芸草這才把電話掛了。明珠的臉上，悲喜交集，在心裡說：“好，活一個算一個！阿峰這個家庭算是保住了。” 何啓玉說：“家裡好麼？” “家裡的人都好，就是爸沒消息。” “他不是在南樓上班的麼？有沒有下樓？” 張峰怕明珠聽見，便低聲說：“聽芸草說他答應下樓了，不知後來有沒有改變主意？” “你找過沒有？我想辦法回來。我們得到處找找。” “你為什麼跑到新澤西州去了？” “昨天，我開車到世貿大樓的旅館去見從麻省來的客人。差不多到目的地時，車被堵得很厲害。我從車裡走出來看。見一個頭髮、肩上都著了火的白人男子，向我跑來。我趕緊脫了外套給他把火打滅了。他的臉已燒傷啦。我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是他告訴我北樓著了火的。他說他一走出來，有什麼東西從上面掉了下來。” “那邊沒救火員？ ” “沒見著。北樓這麼多的出口，不知這老外從哪裡跑出來？我馬上開車到河邊的渡口。一過河，就是新澤西州的醫院啦。我攙扶他在渡船上，看見一架飛機飛得很低，我還以為是來救火的。我眼睜睜看著飛機撞南樓。‘天哪！’那老外大叫一聲，差點兒昏了過去。我使勁撐著他。這時，整個天空如同黑夜。那帶火的濃煙從我們剛離開的岸邊，鋪天蓋地而來。河面上看不到百尺以外的東西。我很怕我到不了對岸。” “是那位老外救了你。你試試坐船來曼哈頓，然後，把車開回家。照顧孩子。媽的情緒很不好。” “我馬上回來。你立即去找爸爸。”
（二十五）
張峰放下電話，對明珠說：“啓玉等一會兒就回來，我現在去找爸爸。” 芸草從房裏跑出來說：“哥，等我。” 張峰把她按倒在椅子上說：“你給我坐下，你看你的腳，怎樣走路？趁公司還未復工，把身體養好些。 ” “哥，我想去。” “你在家休息一天，明天才去吧。說不定今天找到人了。現在外面這麼亂。家裡掉下老小的。萬一有什麼意外，你叫媽怎樣辦？” 芸草只得留下。她悄悄對張峰說：“哥，你找他！” 張峰會意地點點頭，走了。 明珠極力壓抑內心的焦慮，說：“找到了，馬上打電話回來。” “曼哈頓的電話線路還未通呢。 ” 張峰找了許多地方，找不著。他很怕回家，他沒有勇氣面對明珠那對失神的眼睛。明珠在強忍著惶恐和悲傷。她不問張峰找李林找得怎樣。只要看一下他的臉色，便可知答案。她不想增加他心理負擔。 他們誠惶誠恐地過了一段日子。政府力求恢復正常秩序，但紐約仍籠罩在恐怖的陰影中。
（二十六）
不久，何啓玉的店又重新開舖。唐人街變得十分蕭條。一天沒多少個顧客。何啓玉怕街坊急用的東西買不到，即使賺不到錢，也要營業。 一天，忽然有許多華人湧進店來。何啓玉詫異地想：“這些都是老顧客，為什麼一下子都湧來了？大概是想借用我的地方商議些什麼吧。” 她正在搬椅子請他們進來坐。誰知他們一個勁地叫買水。一下子把店裡的飲用水，不問大小，全搶購一空。何啓玉只有從自己的倉庫裡緊急進貨。把儲藏的礦泉水全賣了。 她低聲問她的老顧客：“你們為什麼都買水？” “聽說那些恐怖分子準備在水裡放毒，還有可能在空氣中放毒。現在，已經有什麼毒信，毒死人啦！怎麼，你沒聽說？” 何啓玉嚇了一跳說：“聽是聽見過了，不知是怎麼回事？” “那是一種粉末狀的東西，裡面藏有炭疽菌。這種菌一進入肺，人會死的。” “這麼恐怖！怎樣防呵！” “最初發現的毒信，聽說是一個淺藍色的小郵包，上面寫著送給你的禮物這幾個英文字。那人拆開郵包，裡面藏有粉末。那粉末撲鼻。大概有炭疽菌吧，他不久就死了。聽說，一些報社、電視台以及一些知名的國會議員，都收到被炭疽菌污染的信件。”說罷，那顧客忽然問道：“你這裡有沒有口罩和手套賣？戴口罩和手套，還有用電熨斗熨信，記得要噴水，那炭疽菌就會死。” 經他這一說，何啓玉店裡的口罩、手套、電熨斗，又被搶購一空。何啓玉給家裡留下一些口罩、手套。
（二十七）
回到家裡，何啓玉把這一切和明珠說了。她叫孩子們不要接觸信件。她知道，每次從郵包送來的小禮物，是她們最喜愛的東西。並對家人說，郵箱裡的一切，等她回來再處理。 郵箱設在屋前花圃內，與房子有一定的距離。明珠見家人都走了，便在花圃內放一張椅子。她戴起口罩和手套拿著信坐下來的那一剎那，便有一種這樣的感覺：“可能會被毒死！”她不能讓這危險的活兒留給別人幹。她覺得：“要死的話，先死自己！” 那些屬於賣廣告和送禮的郵件，雖然沒什麼可疑之處，她都扔到垃圾桶裡。忽然，看見有封信的封口破了。她起了疑心，記起啓玉說的話，便進屋裡拿電熨斗，邊熨邊噴水。把那信封熨得焦黃一片，發出一股臭味。她不知道這是不是炭疽菌被燙死時發出的怪味。心裡產生一種莫名的恐怖。 郵差，就這樣成了她每天最想見又最怕見的人！
（二十八）
一天，她處理這些可怕的郵件走進屋裏，正準備用藥水漱口、用酒精搽手。一陣急促的門鈴聲把她嚇了一跳。她想會不會是李林回來了。往曼哈頓打的電話至今仍不通，可能，李林幾經周折，現在才能回來。 她三步併作兩步把第一扇木門打開。在那扇鐵門外，有一個棕色的有點麻臉的中年男子站在那兒。手裡拿著一個小郵包。她不敢開鐵門。她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只知道他的意思是：“這郵包是你的，郵差送錯了。” 他舉起郵包，隔著鐵門的鐵條，讓明珠看個明白。她一看，地址和收信人的名字是自己家的，一點也沒錯。那郵包的顏色正是淺藍色的，上面又是啓玉提到的，寫著 “ Give you a present (給你一個禮物)”。 她本能地產生莫名的恐怖，衝著他大叫：“不是我的！” 那老外聳聳肩，攤開雙手，驚詫地看著她，“嘰哩咕嚕”的，不知說了些什麼。明珠看見他把郵包一放，走了。她想，可能是自己的表情太可怕，把他嚇走了；可能是他認為這郵包可疑，趕快拿給我。因為，按慣例，碰著這情況，一般是寫一張小字條，說明郵包錯遞了，把它放在自己的信箱內，郵差就會拿走。 她盯著那郵包，似乎看見裡面有粉末、有炭疽菌！如果把它拆開，自己馬上會中毒；如果等阿峰他們回來拆，那他們就會中毒。與其這樣，不如把它扔了。但這裡收垃圾的時間，一週兩次。把它放在自己的垃圾箱內，等三天後才有人收，這炭疽菌豈不是會繁殖得更多。她第一次嚐到惶惶然不可終日、整天提心吊膽以為有人加害於自己的滋味。 她忽然想起：“報警。”但不懂英文，咋個報法？ 她在房內踱來踱去。急得沒了主意。這時，外面響起了有人推車走路的聲音。她向外望去，馬上開門走了出去。原來這是住在她隔幾間房子的一位華裔老婦。明珠知道她懂英文，便求她代報警。
（二十九）
不一會，幾輛警車開到明珠的家門前停了下來。這讓本來就很敏感的居民，紛紛拉開窗簾，探頭出來。警察聽了那華裔老婦的報告，便拉著明珠，要她遠離自己的房子。然後，他們分別叫明珠的好幾家鄰居，到遠離明珠的房子有一百多米的地方去。這時，幾乎整條街的人都從自己的家走了出來。人們的視線都集中在那位穿白色警服的警官身上。 他看一下那發信人的地址，然後，便打電話。過了一會，他說：“我已查過寄出的公司，他們承認向你寄出這個郵包。說是電腦零件。你們有沒有向他們訂購？” “沒有。如果訂購，有UPS送貨的，而且，還要我籤收的。這郵包卻由一個陌生人送來。” 那警官聽說，詳細問了那陌生人的相貌、身高。明珠一一說了。 那警官叫一個戴著防毒面具的警察，拆那個郵包。人們在遠處伸長脖子看。那警察小心翼翼地拆開郵包。他拿起一個銀白色的零件說：“沒事。”那警官把手一揮，帶著他的人走了。 那位華裔老婦走了過來，說：“聽說又要提防恐怖分子在空氣和水中下毒。” “現在，信會有毒，這好辦，不收信也罷。我已經通知親友不要寄信來。但終不能不喝水不呼吸的呀。” “聽說有人買單程機票回大陸了。你走不？” “那肯定安全些。但我不能走。不知以後還會出什麼事，家裡多一個人照應會好些。” 這時，何啓玉下班回來，看見人們紛紛走回家，一些人還站在她的家門前。何啓玉心裡一驚，快步走上前，說：“媽，出什麼事啦？” 明珠把剛才的事說了。何啓玉焦急地說：“媽，以後還是由我收信吧。別把你嚇壞了。”
（三十）
一會兒，張峰和芸草一起回來。原來他們約好了在下班時候一起到醫院找李林。每次回到家裡，他們最怕見到媽媽。他們發現她在看他們走來時的那種眼神，往往是不看他們，而是看他們的後面有誰跟著走來了。他們知道，她在尋找爸爸。從充滿著希望到極大的失望以至強裝著的鎮定，這一切的變化，只在一剎那之間。張峰知道，這是她為了不讓他們難過才這樣的。 何啓玉向他說了郵包的事。張峰拉著明珠的手說：“媽，你沒被嚇著吧。這些事由我們管。以後你不要收信。 ” 芸草說：“報紙上有這樣的說法，說是要各人準備好隨身帶走的東西，以便在政府下令疏散時，隨時走。媽，你可要準備一下。 ” “那要準備些什麼東西？” “重要証件、錢、水。” “我什麼都不想帶，只帶我的書稿。我向你們說清楚，萬一我有什麼不測，你們把我的書稿整理一下，拿去出版。” 何啓玉聽了，蹙一下眉說：“媽，別這樣說，你不是說過，你很欣賞人生從40歲開始這樣的說法麼？” “今日不知明日的命啦！ ” 張峰想起，這段時間，她房裡的燈光至深夜不滅。他有時晚上起來，躡手躡腳地走到她的房前，側耳細聽，聽到按電腦鍵盤的聲音。他知道，她在寫書。他無限感慨地在心裡說：“媽把自己精神上的一切，全都寄託在她的書裡。”
（三十一）
而明珠，好幾天找不到李林。她強壓住內心的憂愁，白天拼命幹活；晚上有意讓自己進入書中，以免受那失眠之苦。 “鈴！”電話鈴聲響了起來。張峰跑到廳裡。這時，明珠已開了房門走了出來。張峰趕緊把電話接了。他驚叫起來： “爸爸！”明珠聽到這樣的呼喊，驚喜地大叫一聲：“天哪！”她急匆匆把電話搶了過去。這時何啓玉和芸草也被吵醒了。她們跑到廳裡，圍著電話機聽著。 原來李林住進了醫院。李林在那兒躺了好幾天。直到曼哈頓的電話恢復正常，他連夜給家裡打電話。 明珠這段時間的牽腸掛肚，今天才真真正正放下心來。 她由張峰帶到醫院。她看到躺在病床上的他，花白的頭髮蓬亂地垂在額上，那兒，似乎多了幾條抬頭紋。臉色蒼白，雙眼無神，鬍子拉碴的。手上正在輸液，而左腳被石膏固定了。 明珠和張峰撲到床前，明珠眼裡噙著淚花，說：“活著就好！” “爸，傷得厲害麼？我們到處找你。 ” 李林那長滿鬍子的嘴脣隨著呼吸在一起一落的。他說：“腿斷了，已動手術了。”明珠十分擔心說：“醫生怎樣說？以後能走路麼？” “要一段康復期。以後還能走。” “爸，怎麼弄成這個樣子。” 李林雙手抱著後頸，眉毛、眼睛抽搐了一下，說：“那天，你們多次打電話叫我下樓。芸草還說我要命還是要這份工。她在電話裡急得哭了起來。把我的心都哭亂了。我無法集中精神工作。看見有一個同事走了，我便跟著他走。我們的經理還叫大家別走。我心想，已到這一步了，再回頭印像也不會好。我只有下樓。” 明珠聽了，輕輕噓了一口氣說：“下來就好！”
（三十二）
李林蒼白的臉上掠過一絲光，他接著說：“這時，也有許多人下樓了。他們那驚恐的臉色，讓我看了心裡害怕。我才意識到事態嚴重，我急得加快了腳步。一不小心，腳一扭，傷了。痛得我蹲了下來。那時，我想：死定了。”明珠聽得臉無血色。 李林心有餘悸說：“忽然，有人從腋下把我向上一提。我一看，一個白一個黑的。他們挾著我，我用右腳在地上跳著走。我對他們說謝謝，我說已出了門口了，我坐在那兒等救護車來就是。他們不聽我說，硬要挾著我走。我被他們拖著走了一段路。忽然，我聽到一架飛機飛過時發出很響的聲音。憑經驗，我知道它飛得很低。還不容我去想它為什麼飛這樣低，霎時，一聲巨響，似乎有炸彈在自己的頭上炸開。我十分害怕！我覺得自己像被拋出好幾丈遠似的。飛機撞南樓了。身後黃褐色的煙滾滾而來，差不多要把我吞噬了。我心裡想，這一次，不被炸死也被嗆死。那兩個扶我走出來的人，不知被拋到什麼地方了。天保佑這些好人能活著。唉，我第一次看到了死亡。真可怕！”明珠聽到心都要提到嗓門來了。 李林驚魂未定，喘著粗氣說：“這時，在煙霧中，我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在晃來晃去。我舉起手大叫Help！(救命！)他聽到了，把我揹了出來，放在安全地帶。他叫別人把我送上救護車，然後，他又向煙霧衝去。我聽到那聲音好耳熟，我仔細看了他一眼，便大叫道：‘馬山，謝謝你。我是芸草的爹！’” 明珠和張峰異口同聲地叫了起來：“馬山！” 李林痛苦地垂著頭，說：“是他！瞧那樣子，滿身是泥，令人心疼！他聽到我的叫喊，便轉過身來，眼睛閃著亮光。明珠，我記得，他第一次來我們家看見芸草時，他的眼睛也是這樣閃著亮光的。他對我說：‘李叔叔，保重。告訴她，好好珍重！’說罷，他向我揮一下手，轉眼間，不見了。” 明珠聽了，用手按著那急促跳著的心。她覺得，那兒像被重錘捶打了那樣痛。明珠怯懦地說：“但願他平安無事。” 李林憂慮地說：“阿峰，馬山呢？”張峰惶然搖搖頭。 李林焦急地說：“你有沒有找過他？” 張峰聲音低沉地說：“我和芸草每天都在找你和他。” 李林帶著惶恐的神情看了明珠一眼，說：“芸草知道他去救人？” 張峰看見李林這種神情，臉上拂過一絲陰影，說：“知道了，她說他們還在那邊見過一面。她看見他衝向煙霧，她叫他回來，他不聽。媽，你沒看出，她最近的情緒很不好！ ” 明珠看看他們，心跳得慌，說：“我不知道馬山失蹤了。我以為她見沒找到爸爸才這樣。”
（三十三）
張峰坐了一會兒，便去上班。他這一天，心情比以前好多了。他覺得上天對自己的一家，不薄啦。下班時，他約芸草一起走。他們又到一些醫院查問馬山的情況。張峰愛憐地說：“芸草，今天不能再到更多的醫院找了。五時，在帝國餐室我約了人。” “我自己去找。” “不，你跟我一起去。” “不，你談你的生意，我還是去找他！” 張峰把她攔住，眼神充滿著同情，說：“不是談生意。你去到就知。現在這樣亂，媽要我晚上和你一起回家。” 到了帝國餐室，馬山的秘書早在那兒候著。張峰向他介紹芸草說：“我的妹妹李芸草，也是馬山的朋友。” 馬山的秘書很有禮貌地向他們微微欠身說：“張先生、李小姐，幸會了。我叫吳平。馬山的秘書。” 芸草聽了，這才知道為什麼張峰要把她帶來。 張峰心裡焦急，很想馬上知道馬山的情況，但基於禮貌，他笑容可掬地說：“今晚我作東，你們點菜。 ” 吳平微笑著說：“張先生太客氣了。” 不一會，油爆龍蝦、清蒸龍俐、宮保雞丁上了桌。張峰為各人倒了一盃酒。 吳平喝了一口酒，眉頭深鎖，說：“張先生，這是我們公司的鑰匙。” 張峰困惑地望了望他，說：“你這是什麼意思？” 芸草不安地望了他一眼。心裡想道：“這人也怪！9，11之後，太多人失業了。他幹嘛要辭工。聽說不少人到外州找工作了。可能他也這樣。這不能怪他，這紐約，分分鐘存在被攻擊的危險。” 吳平拿出一張字條，遞給張峰，說：“張先生，這是馬先生在9，11那天寫的。” 張峰打開一看，上面寫著：“如果我不在，我在紐約的公司，由張峰代理。” 張峰看了，臉馬上變了色。芸草停了筷，望著他那蒼白的臉，怯懦地說：“哥，可以給我看麼？” 張峰把字條遞給她看。芸草看了，臉如蒙了一層薄霜；手在微微發抖。張峰關切地望了她一眼。 吳平低垂著眼，不敢望她，說：“張先生，這幾天，我到處找他，找不到。公司不能關門太久。有些業務，拖不得。” 張峰沉默了一會，說：“你明天通知雜工，打掃一下環境。大後天公司開門辦公。你給各人準備一個口罩。那一帶的空氣污染得很厲害。” 吳平點點頭說：“是。按政府規定，我們公司屬重災區，有補助的。” 張峰那對溼潤的眼睛流露出堅定的神情，說：“按馬山的性子，他是主張自救的。至於員工的福利，這段時間因9，11不能上班，工資照發。雖然，政府規定紐約市民，在9，11後可以免費看病四個月。但你告訴他們，公司已包了他們的醫療保險的，最好他們用自己的醫療保險看病。” 吳平誠懇地說：“我這就去轉告。” 張峰指一下飯桌說：“別急，喫完飯再說。” 芸草蹙著眉在喝悶酒，她沒心思聽他們談工作。她在想馬山留下的字條：“如果我不在”，這幾個字像亂箭穿心。她那拿著酒盃的手在顫抖。她猛然醒悟，這是他下了拚死的決心的。 這時，耳邊響著張峰的聲音：“吳先生，當天馬山還說了些什麼？” 吳平十分悲傷，說：“他把西裝、領帶脫了，便往外跑。我問他去哪？他說，去救人。我說，現場封鎖了。他說，他有國際救援組織給他的急救員執照。我說，太危險，別去！他說，他的命是被人救的，人要互救！” 張峰聽了，眉頭緊蹙，喃喃地說：“這就是他！他所想的，總比我們高一些。” 這時，芸草低垂著頭在認真聽著，眼淚忍不住撲簌簌地往下掉。
（三十四）
從帝國餐室出來，張峰和芸草走向曼哈頓14街的地鐵站。這地鐵站位於Union Square (聯合廣場)。這廣場，古樹婆娑，在秋夜裡顯得特別蒼勁。這裡人山人海的。原來，對汽車的封鎖，以14街為界。人們認為這是最接近9，11現場的廣場。所以，不約而同來到這裡。 樹下、草坪上擺滿了花圈和失蹤者、死難者的照片。人們拿著燃著的燭，向他們認識的或陌生的照片行禮。然後把燭放在照片週圍。這時，廣場的地上，一簇簇的燭光，在閃動；廣場的上空，一陣陣淒涼的歌聲，在飄蕩。 芸草走到樹下，從口袋拿出一條黃色的緞帶，在面向著世貿大樓的方向，尋找一條向下垂著的樹枝，在上面紮了一個大大的黃色的蝴蝶結。她面向瀰漫著煙霧的上空，悲泣著呼喊：“馬山，你在哪？” 這一夜之後，明珠家裡的每一個人，在芸草和李林面前不敢提馬山的名字。 馬山公司照常營業，人們的臉色沉重。誰都知道，現在的救援工作，已進入清理現場階段。以前，傳說在9，11那天，還有人在世貿大樓的廢墟下，打來求救的電話。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知道，在那堆得像一座山那樣高的廢墟下，要挖出一個生還者，談何容易！救援工作，不但無法尋找生還者，甚至連完整的一具屍體，也難找得到。這樣，馬山如果沒出事，在世貿大樓的殘垣落定之後，他也應該居有定所；或者，會打電話來公司問一下情況。
（三十五）
“鈴！”這樣的電話鈴聲，牽動著馬山公司每一個人的心。人們多想聽到馬山那爽朗的笑聲。 吳平一個箭步，跑去把電話接了。他聽了一會兒，便說：“是，我一定來。” 全公司的人都緊張地望著他。他的臉陣紅陣白的。一位白人職員的眼裡閃著一絲希望之光，說：“找到馬先生了？” 吳平疑惑地說：“是的。救援中心叫我去。” 那白人職員帶著愁苦的表情，攤開雙手，聲音微顫著說：“你說什麼？救援中心？”吳平困惑地點點頭。 張峰曾經囑咐過他，只要知道馬山的消息，必須第一時間通知他。於是，他馬上打電話給張峰，約他一起去。 他們來到救援中心，焦急地問道：“馬山在哪？” 救援中心的人要他們向右轉兩個街口，那兒有個服務站，到裡面找便是。 張峰滿腹疑團，在心裡嘀咕：“這馬山，莫不是見人手不夠，留在那服務站工作。即使這樣，也該和我說一聲嘛。等一會兒見到他，找他算賬！” 走近這服務站時，發覺很少人在這一帶出入。遠望去，像是一個辦事機構。他對剛才的想法更信以為真。 他高興地對吳平說：“馬山寧願在這兒打工，也不回自己的公司當老闆。大概有你照看，他就放心了。” 吳平聽了，苦笑一下。
（三十六）
他和吳平由一位警察領著，走在一條狹窄的空蕩蕩的走廊上。什麼聲音也沒有，只有他們“蹬蹬蹬”的腳步聲。 走得一半，這裡忽然變得很冷，像走進了冰窖那樣。張峰冷得有點發抖。他雙手緊抱在胸前，盡量保存身上的熱量。吳平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他怯懦地說：“張先生，這是什麼地方？不像辦公室，又不像醫院。有股藥味，怪嗆人的！ ” 張峰忽然想起小時候，在醫院的停屍房領生父時嗅過這味兒。這時，他毛骨悚然，連嘴脣也在顫抖，說：“天哪！但願不是……” 吳平喫驚地望著他說：“張先生，你說什麼？” 張峰不語，走廊上響著的腳步聲，顯得有點急促、慌亂了。 他們被引進一個大廳。大廳的門剛打開。一股強烈的藥味撲鼻而來，讓他們的眼睛陣陣酸疼。張峰急忙捂住鼻子。這時，他睜大眼睛一看，不見馬山；只見擺著大小、形狀不一的袋子。袋子外面有標簽寫著什麼膚色。張峰臉色慘白，拽住吳平的胳膊，失聲地說：“這是屍袋。紐約市長說要6000個屍袋！我們不要到這裡來。”說罷，他拖著吳平就往外跑。 那警察攔住他，重新要張峰手上的字條看一下。這是救援中心開的介紹信，明明上面有馬山的名字。 而馬山急救員的身份證，是他在馬山的衣袋中拾得。馬山的身份，還是他向救援中心報告的。更何況，9，11那天，在警戒線檢查馬山証件的，也是他。他對馬山的義舉，深懷敬意；對馬山的犧牲，十分難過。 他幾乎天天為馬山的亡靈祈禱，求早日得以安息。今天，他看見有人認領馬山，那懸著的心才算落了下來。 可現在，瞧他倆！他禁不住在心裡說：“這兩個中國男人怎麼啦？” 警察把那封介紹信遞給張峰說：“先生，你找的這個人，我不會忘記他的名字。是條漢子！是個英雄！” 張峰眼裡閃著亮光說：“警察先生，快告訴我，他在哪？”他邊說邊拉著警察的手往門外走。這時，吳平的腳已跨向門檻。 冷不防那警察把張峰的身子扳轉過來，向著大廳的一角，紅著眼指著說：“在那！這裡按膚色分類，以便人們好找。他是完整的。呵！英雄，完整的……”他還未把話說完，驀地，一個急轉身，背著他們飲泣吞聲。 張峰根本沒聽到那警察還說了些什麼，他按他手指的指向撲了過去。吳平惶恐地跟著他。 那兒，擺著這大廳裡惟一看去還像人形的屍袋。張峰覺得身上的血液幾乎全被冰凍了。他臉色蒼白、嘴脣顫顫地說：“警察先生，能不能讓我看一下他。” 那警察走了過來，眼睛濕潤，抽搭著鼻子說：“多好的人！”說罷，他在胸前劃了一個十字，把袋口打開。 張峰按著快從口裡跳出的心，睜眼一看，看到一張不完整的臉。一陣突發的恐怖，讓他感到從週圍屍袋發出的冷氣，已侵蝕他的身體。他的腳後跟有一股寒氣直往上升，所經之處，每個關節、每條肋骨都在痛。他全身像患了虐疾那樣。他拚命地搖著頭，歇斯底裡地叫道：“不！他不是馬山！ ” 吳平探頭一望，嚇得全身在打哆嗦。
（三十七）
那警察急得在頓足，說：“先生，快把他認了，好好安葬他。他，難得的好人！他的靈魂應該上天國的！” 他向著那屍袋，虔誠地劃了個十字。然後，轉過身來，向著張峰，眼裡露出因不被信任而受屈的，一種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攤開雙手說：“我說過，我在他的口袋中找到那張身份證。9，11那天，他救了不少人啦。我親眼看到他揹著傷員走。” 張峰揩著湧出來的眼淚，說：“不是他！請你看一下他的右肩上是不是有塊傷疤。聽他說是唐山地震時留下的。” 警察向著那屍袋再一次劃了個十字，然後，向它伸出了手。接著，“塴！”的一聲巨響，這個屍袋在地上翻了身。這一聲，把張峰和吳平的肝腸都快要震斷。 那警察喫力地扯開馬山的衣服，張峰催前一看，右肩赫然一塊大傷疤！他登時臉如白蠟、口吐白沫、兩眼翻白、頭向前一栽，尖叫一聲：“馬山！”昏倒在地上。 嚇得吳平抱住他大叫：“張先生！” 這時的吳平，覺得全身的毛孔直豎，一陣噁心，就想吐。他在心裡喝令自己：“不能倒下！” 警察見了，眼裡露出深沉的哀痛、無限同情的表情。毫不慌張地應付眼前的局面。這幾天來，這樣的認屍場面，他已看多了。他不慌亂，因為救護車就停在附近。 忽然，他雙腳用力一拍，那對黑皮靴“塴”的一聲響，作了一個立正的姿勢。然後，滿懷深情、神色悲壯地把手舉向帽檐，向馬山遺體行了個軍禮。隨即，拿起手機，邊打電話邊在胸前劃十字。不一會，救護車響著“嗚嗚”的聲音開來了。
（三十八）
救護車開進離世貿大樓廢墟最近的醫院。這醫院住的大多數病人是從世貿大樓下來的傷者。李林自然在其中。 一張活動的病床推了進來，李林從遠處看到有新病人來了。這醫院，病人進進出出的，不足為奇。但在病床後有一個華人跟著走，他覺得特別親切。 吳平在床前守候張峰。他見他沒醒來，便向外面走去，想向醫生打聽一些有關住院的情況。他在李林的病房前走過。李林巴不得有個華人來，好說說話。 他主動把吳平叫住，問道：“先生，你的什麼人病了？” 吳平見李林是華人，便用母語回答：“我的上司昏倒了。” “工作壓力太重，會這樣的。” “老伯，你的腿？ ” “在南樓下來時傷的。若不是那個年輕人救了我，我就不可能躺在這裡。” 吳平的眼睛，充滿著敬意和悲傷。他說：“那些救火員很英勇，聽說他們死了好幾百。” “是的。不過，救我的是一個中國的年輕人。” “華人很少當救火員的。” 李林神情肅穆說：“他不是救火員。他是老闆。” 吳平心裡想，又一個馬山。他隨口答道：“公司的老闆去救人，不簡單。” “全世界的老闆都像他那樣，多好。我了解他，他是我的孩子們的朋友。他的公司就在百老匯，離世貿大樓不遠。” 這時的吳平，懷疑他所說的，很可能就是馬山，便忍不住問道：“你可以告訴我他的名字麼？” “馬山。” 吳平聽了忽然覺得全身在冒冷汗似地打了個寒噤。他想起，剛才見到馬山遺容時，差一點和張峰那樣，昏倒了。幸而，他還能撐住自己。現在，聽李林這樣說，又想起了他。他想起他平日對自己的信任關懷，眼淚再也忍不住了。 這時，明珠來探病，看見這般情景，詫異地望著他們。吳平不好意思地向明珠點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走了。
（三十九）
明珠在餵李林喝骨頭湯。她覺得，自己一家，算走運啦。今後，還不至於孤獨地走完這後半生的路。 她頓時感到心裡十分平靜。似乎過去的恩恩怨怨，已被這一場災難，洗滌得乾乾淨淨。她在心裡對自己說：“生命太脆弱了。今後的日子要好好過。” 李林微仰著頭，喝進的湯水在他鼓起的腮幫子內“咕嚕咕嚕”地響了一下。他的喉結上下一動，把湯水咽了。明珠替他抹嘴巴，說：“別嗆著。” “辛苦你啦。家裡好麼？” 明珠皺著眉頭說：“沒什麼。只是芸草整天像丟了魂似的。我告訴她，許永紆從巴黎打電話來，說他因美國禁空，回不了。她聽了，沒有什麼反應。那馬山，又不見打電話來。” 李林忽然痴愣地望著天花板，說：“馬山沒打電話來？是不是他和芸草沒來往了。這不可能。那次他揹我出來時，還要我代他向芸草致意的。現在，那地方，沒人可救啦。清理工作，用不著他。他沒事吧？” 明珠聽他這樣說，心在陣陣抽緊，她為馬山的安危擔心著。李林這時忽然覺得心發麻。臉上的肌肉揪成一團。明珠見他這樣，慌了，說：“腿疼？”李林黯然搖搖頭。 她幫他洗臉、揩身。看見他的肋骨在皮下現了出來。一陣心酸，說：“這裡的病人進進出出的，你哪睡得安穩？” “習慣了。我喜歡找些人聊聊天，這樣日子就好打發了。”
（四十）
“剛才和你說話的那個男人為什麼哭了？你對他說了些什麼？” “沒說什麼呀。他問我腿怎樣傷了？我說差一點送命了。他問我怎樣走得出來。我說被一位華人青年背出來。他問我那人的名字。我說是馬山。這樣，他就哭了。” “馬山為什麼會揹你出來，他不是在世貿大樓辦公的。是不是他那天到那一帶開會，剛好碰上你。” 雖然，李林曾向她說過，馬山去救人，但明珠希望事情是這樣的----馬山不是有意救人，而是在他逃生時，順便把傷員揹出來。 她覺得，如果，馬山真像她所想的那樣，他們的等待，才不致於絕望。 “他把我放下，又衝向煙霧。” “當時這麼亂，你沒看錯吧。” “肯定沒錯。看來，他是參加救援工作的。” 明珠但願他看錯了，說：“這年輕人心地好，他不會有事吧？聽芸草說，這急救術，是他讀書時用課餘時間進脩的。” 這時，她看見吳平急促地走過。 “你剛才不是說過，那人聽到你說馬山，他哭了。他是不是認識馬山，馬山不會出事吧？為什麼最近芸草的心情那樣差？林，我發覺孩子們在蒙著我。” “他們的事，不可能全讓我們知道。” “我聽你這樣說，心裡跳得慌，我這就去問剛才和你談話的那個人。” “你又不認識他，有點唐突吧。” “我自有辦法。” 她心神不定地等著吳平再走回來，她看見他走進一間病房。她站起來向那邊走去。她站在門外，側耳細聽裡面兩個男人的對話---- “你要辦以下的事：和中國領事館聯係，儘快讓他母親來。和殯儀館聯係，商談公祭事宜。” “那公司的業務……” “我管著。有些煩瑣事務，你要公司的雜工替你跑腿。他是老華僑，在這方面比你懂。” “我現在就去辦。你好好休息。” “不，你替我辦出院手續。 ” “可以麼？ ” “外面有許多事情等著我去辦。這不是病，而是我無法接受這慘痛的現實。” 明珠聽到一陣低沉的哭聲。她心裡十分慌亂，她認得張峰的聲音。但她想，今天明明看見他好端端地出門，絕不會躺在這醫院裡。莫不是他回到公司，碰上什麼毒信，被送到這兒來了。這年頭，誰保得住白天出門，晚上能回家的。
（四十一）
吳平走了出來。這時，明珠早已跑回李林的床邊，正在向李林說她剛才聽到的情況。並和李林商量是不是走進那間病房看個究竟。 剛巧，吳平在李林的病房前走過。明珠忍不住上前說：“先生，我聽我丈夫說，你好像是認識馬山？” 她本想打聽他剛才和他說話的是不是張峰，但她還不相信那會是張峰。這樣問他，似乎有點唐突。而且，會被他知道自己在門外偷聽了，這不大好。 吳平冷不防她這樣問，心裡一顫，紅著眼說：“是的。這位老伯說是被他救出來的。” “正是。他在哪？我們要好好謝他。” 吳平聽了，全身劇烈地顫抖，他的嘴脣緊抿了一下，脣邊露出皺褶。然後，慢慢翕動，發出的聲音嘶啞、低沉。他痛苦地說：“他死了。” 明珠如聽到半空響了個悶雷。自己如被雷轟頂。她兩眼散著虛光，雙拳微握著向上抖了一下，尖叫了一聲：“什麼？”隨即臉色慘白，身子搖晃了一下。吳平趕緊攙住她。 李林在床上絕望地舉手向天，下巴顫得像在痙攣，哭叫著：“馬山！”
（四十二）
這淒厲的叫聲，引來了一陣騷亂。讓那些曾在地獄的門檻翻了個筋斗，撿了一條命的9，11傷員失魂落魄。以為恐怖分子又來了。 歷劫後的紐約人最怕聽這突然的尖叫。能走動的病人走過來探究竟；值班的護士慌忙跑過來查根底。 這自然驚動了張峰。他聽見哭喊聲，以為出什麼事了。9，11那天的經驗告訴他：凡有特殊情況，切忌死守一室。他慌忙跑了出來。從遠處看見吳平扶著一個女人站著。他起了疑心，便走了過來。 明珠睜著那對惶恐的眼睛，看她週圍的人。忽然，她看見在人們的後面，張峰身穿病號衣向她走來。 她馬上撲向張峰。吳平瞪大那疑惑的眼睛望著張峰。張峰說：“她是我的母親。” 吳平恭恭敬敬地向李林夫婦行了個禮，說：“世伯、世伯母，吳平失敬了。” 張峰對他揮一下手說：“去吧。”護士和圍觀的病人見沒什麼事，分別散去了。 明珠抓住張峰的衣服說：“你為什麼在這裡？” 張峰雙眼無光，說：“今天剛上班，接到他的電話。我去看了馬山，唉！慘不忍睹，我昏了過去。是他把我送來了。”說著，他指指吳平的背影。 李林語氣沉重地說：“他和我說話，我提到馬山救我時，他就哭。你媽犯疑，有意等他從這裡走過，問問他。” 張峰聲音嘶啞，說：“他是馬山公司的秘書。馬山臨走時寫下這張字條。” 張峰雙手微顫，從褲袋裡掏出那張字條給明珠看。 明珠心裡一陣發緊，頓感這張小字條重若千斤。她看了，淚涕斑駁的，把它遞給李林說：“他明知此去有生命危險。他還是去了！” 李林捶胸哭叫：“該死的應是我。他，正值英年！” 張峰捉住他的手說：“爸，別這樣，他又不是因救你而死的。別太內疚了。我聽那個警察說，他揹了許多傷員出來。”
（四十三）
明珠覺得心口好痛，她雙手抱在胸前，說：“這，怎樣向芸草說？” 張峰想起近日來芸草找馬山時的急切、焦慮、惶恐，他著實不忍把這消息告訴她。他嗡聲嗡氣地說：“瞞著吧。” 張峰出院了，他覺得頭在鈍痛。明珠不放心張峰自己回家，她和他約好，等他辦完事後一起回去。張峰以前每次下班，都被芸草約去找馬山的。今天也不例外。 “鈴！”他最害怕聽到的電話鈴聲又響起來了。他接了，說：“芸草麼，找馬山？”他極力壓制住悲痛，說：“不用找。他回大陸了。” 張峰等芸草下班，便與明珠一起走。芸草見了明珠，便說：“媽，怎麼你在這裡？爸好些麼？”明珠害怕看到她的眼睛，她低垂著頭說：“好些。” 芸草近日來變得有點憔悴的臉掠過一片紅暈。微笑，像一縷耀眼的曙光出現在她的嘴邊。她故作嗔態地說：“這馬山真是，回大陸也不對我說。” 明珠用芸草不易覺察的眼光迅速地看了張峰一下，只見他的下巴骨在抽動。 芸草再不責怪馬山，她為這麼久以來尋找馬山有了好結果而高興。她低聲地哼起歌來。這歌聲，飄向遠處，在天愁地慘中，悠悠飄蕩。 張峰早些時候，陪她找馬山時，歸家途中，只聽到她那沉重的腳步聲。而今天，可以說是自9，11後，第一次聽到她的歌聲。這一聲聲，像一條條剌，直剌向他的心室。這時的明珠覺得，與其聽她的歌聲，倒不如聽她的哭聲！她拼命咬緊下脣，默默地走進家。張峰陪著小心，攙扶她回到房裡，貼在她耳邊說：“媽，你要撐住自己！”明珠黯然點點頭。
（四十四）
何啓玉回來，聽到芸草房裡傳出歌聲，吃了一驚，向張峰眨眨眼。張峰把她拉進房裡說：“啓玉，我告訴你一個壞消息，你可要給我頂住。” 何啓玉的臉，“刷”地一下白了。她喫喫地說：“什麼事？你的臉色好嚇人。” 張峰低聲說：“我昏倒了，被人送入醫院。剛出院。”何啓玉嚇了一跳，摸摸他的額說：“現在沒事吧？” 張峰的眼裡，帶著恐懼和哀痛，說：“如果你親眼看了，你的反應，沒比我好多少。” 何啓玉驚恐地說：“看見什麼？” 張峰低垂著頭，按一下還在痛的心，說出他今天最害怕說的那個名字：“馬山”。 何啓玉心裡一陣泰然，說：“看見他了？他在哪？怪不得芸草唱歌了。” 張峰心裡無限痛苦、十分酸楚，說：“她被我騙了！” 何啓玉這時才認真想一下張峰剛才說的話，覺得有點不對頭，便抓住他的前襟說：“馬山在哪？” 張峰的眼睛，惶恐地盯著牆角，說：“在…… 屍……袋…… 裡。”張峰說罷，兩眼無光，全身顫抖。 一陣陣無法抗拒的恐懼、悲傷，向何啓玉劈頭劈腦襲來。她看著驚呆了的張峰；哭著搖著他的肩膀，叫道：“阿峰！” 這時，芸草的歌聲從外面飄來。張峰猛然醒起，捂住她的嘴說：“不要哭！別讓她發覺。” 何啓玉雙手掩臉，眼淚沿著手指、掌邊，“叭噠叭噠”往下掉。他不准她哭出聲。這樣，那被壓抑的悲情，淤塞在胸中，再加上被逼咽下的淚水，在胸裡翻滾，害她疼痛難支。張峰眼神呆呆的、臉皮發僵地坐著。 過了一會，他哽咽著說：“你打電話到餐館叫送外賣。不讓媽再煮飯了。” 啓玉顫栗地問他：“媽知道了。” 張峰痛苦地點點頭，說：“是的。”
（四十五）
這一頓飯，除芸草和張峰的女兒外，喫得很不是滋味。他們低著頭，匆匆喫了，便離席了。芸草在歡聲笑語，邊喫邊跟姪女們逗樂。照往日的習慣，大人們也來湊樂一番。而今晚，卻例外。這個平日最善於觀顏察色的芸草，今晚處在心情極佳狀態，所以沒有發現別人的反常。 飯後，何啓玉忙於給女兒洗澡。張峰幫明珠煲骨頭湯，好讓她明天帶給李林喝。他們不像平時那樣，飯後看一會兒電視。不是他們對電視不感興趣；而是他們沒勇氣面對芸草。 這時，芸草打開電視機，看新聞。 “天哪！不！” 芸草的一聲尖叫，把張峰和明珠嚇得跑到廳裡。他們看見她雙手扯著頭髮、兩眼發直、面容慘淡、聲音嘶啞。她指著電視熒幕發狂似地叫喊：“天哪！不！” 明珠張峰沒有任何時候像現在這樣對電視感到恐慌。那兒正在播馬山的死訊和他英勇的事跡：“馬山從安全地帶衝進險境，衝進災難發生地的零點廢墟，為救人而犧牲。他是一位偉大的無私者；一位境界很高的英雄！因為，他根本沒有責任到現場救護的。” 明珠望望芸草，再看看張峰，顫顫地說：“沒法瞞啦！” 芸草捶胸痛哭，那失血的嘴脣在劇烈地抖著，尖叫著說：“哥，這是真的？”張峰難過地點點頭。 她歇斯底里地叫著：“你騙我！你說他回大陸了！” 她一躍而起，衝到他面前，拚命打他。張峰抓住她的手，說：“芸草，別這樣。” 芸草被他抱住了，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大聲哀嚎：“我不要英雄，我要馬山！” 這時，她全身抖動得像寒風中將落而未落的樹葉。因為，她這才發覺，自己心裡其實裝的是馬山。 明珠看這樣子，在心裡痛苦地說：“太遲啦！”
（四十六）
何啓玉趕緊用大浴巾包著女兒，一個箭步衝到廳裡，摟著芸草邊哭邊安慰她。何啓玉的女兒，睜著那對充滿稚氣的大眼睛，驚愕地望著眼前的一切。9，11劫難，讓不到十歲的小孩，第一次認識了這個死字。貝琪和麗莎，滿臉帶淚，跑到芸草身邊，拽著她的裙裾，哭著說：“姑姑，別哭！” 當晚，明珠陪芸草睡。芸草閉著眼睛，眼淚從耳邊流下，把枕頭也弄濕了。往日和馬山的接觸，像電影的蒙太奇，在眼前晃過；在心裡定格。她痛苦地說：“馬山，你這一輩子，好短呵！你什麼都有了：學問、金錢、地位。而唯一你沒有的是……唉，是我沒給你。你就像那高山上的苦行僧，可你這麼快就走到終點！” 明珠不知道和她說些什麼才好。只是一個勁地說：“睡吧。” 芸草感到腦子很累。不知不覺昏昏沉沉地睡去。忽然，遠處有個發光體向她走來，她眯著眼看那耀眼的光體。只見它變成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張開雙臂向著她。 她睜大眼一看，驚叫著：“馬山，你回來啦！” 她把自己的身子靠了過去，想尋找那像被蜂採蜜的花兒輕快抖動的感覺。誰知，一陣黃褐色的噴著血火的煙撲臉而來，那發光體被這可怕的煙浪吞噬。她還依稀看到那一點光，隱約聽到那微弱的呼喚：“芸草，永別了！我等媽媽接我回去。以後你回大陸時，記得來唐山看我！別忘了給我一朵郁金香！” “轟隆”一聲巨響，南樓在血紅的火中倒塌，從天上掉下的鋼條、泥沙、紙屑把一切都淹沒了。芸草的耳邊，響著這樣的聲音：“芸草，我的愛！保重……” 這聲音，像從那滾滾的濃煙傳來；像從那靜寂的天庭飄來。芸草向著那漫天的煙幕，大聲嚎叫：“馬山，回來！” 這寂靜長夜的淒厲的尖叫，把一家人都叫醒了。何啓玉聽了，毛骨悚然，說：“阿峰，我害怕！你相信魂歸這一說麼？”張峰微微一顫，說：“我以前夢見我爸時，也像她現在那樣。” 何啓玉強裝鎮定說：“我過去陪陪她。” 張峰摟著抖作一團的她說：“媽在她那兒。瞧你這樣子！”
（四十七）
明珠被芸草的叫聲驚醒了。她俯身看看她。只見她昏睡著，眼淚像斷線的珍珠，從眼角滾下。明珠輕輕替她拭淚。如果在平時，她聽到她說夢話，她會把她叫醒。但如今，讓她把夢作下去吧。 她自己有這樣的體會，有些夢境，比現實生活好。她想起30多年前剛失去張峰他爹的那個中秋節之夜，她也是像芸草現在那樣，夢見自己心愛的人魂歸的。 她把眼淚咽下了。那淚水，又苦又澀，往心裡流，把那本來有了傷痕的心腌漬得好痛。她望著芸草滿是淚痕的臉，痛苦地說：“這傷痛，會像我當年失去阿峰他爹那樣，記一輩子的！” 明珠再也無法入睡。她似乎看到世貿大樓正在燃燒著的血紅的火，從她的窗外噴了進來。火光中，她看到那一對對絕望的眼。她想起那一個個流血的身軀，正被死神劫持到另一個世界。這時，一個高大的男子跳到這些人面前，從死神的魔爪中把他們揹走。而他，卻走上不歸路。在生死抉擇時，他，為別人生而寧願自己死。難怪紐約中英語電台，都把他稱作英雄。 一股沸騰的熱血直湧腦門，她爬了起來，走到窗前，借著街燈射來的光，為馬山題了一副挽聯。
（四十八）
公祭馬山那天，唐人街幾乎萬人空巷。 靈堂正中掛著馬山的遺像。下面安放他的靈柩。白布上用松煙墨寫著明珠題的輓聯。橫額上題： 英魂永生 英烈生能捨己千秋鍥名功存海外 鬼雄死不還家萬世垂史譽满鄉關
靈堂周圍佈滿用鮮花做的花圈。不少是紐約各界人士送的。馬山的母親和哥哥剛從唐山趕來。張峰擔心他們不熟此地習俗，便親自主持一切。 棺是蓋好了的。這是遵照馬山母親旨意的。張峰記起，他陪她母子倆看馬山遺容時，那慘狀讓他們當場昏倒。不是右肩上的傷疤作證，他們還不肯認屍。 馬山的母親和哥哥悲傷過度，無力站著守靈。張峰為他們搬來了椅子，讓他們坐在馬山的靈柩旁。他和吳平在接待弔唁者。 人們向馬山的靈柩行禮。這時，明珠何啓玉扶著芸草走來。張峰蹙著眉望著。他最怕看到這個場面。芸草臉色蒼白、憔悴。一進靈堂，兩眼死死盯住馬山的靈柩。每向前邁進一步，那心就痛一下。她極力控制自己。當她走近靈柩時，忽然想起夜裡夢見馬山的情景，她痴痴地望著他的遺像，張著雙手，向前一撲，倒在靈柩旁痛哭著說：“馬山，別走！” 嚇得明珠何啓玉扶她起來。她向馬山遺像鞠了三個鞠躬。那淚水像決堤似的，“叭噠叭噠”往下掉。她們來到馬山母親面前。明珠何啓玉握著馬山母親的手，語帶哭聲地說：“節哀順變。”馬山母親含淚點點頭。 芸草哭得像個淚人兒向馬山母親鞠了一鞠躬。馬山母親本來對芸草已略有所知，但她從未見過她。 如今，看見芸草這樣祭馬山，心裡已猜到七八分。她抹乾淚水，仔細打量眼前這位顯得格外凄美的姑娘，心裡十分痛楚。馬山母親抽噎著說：“是芸草麼？” 芸草聽到她這樣叫自己，知道馬山生前肯定把他對自己的追求告訴他的母親。臉倏忽紅了起來。這梨花帶雨的臉上像飄來兩朵彩霞，令馬山母親見了，加倍的憐愛。她望著兒子的遺像，喃喃地說：“芸草，謝謝你。”接著，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哽咽著說：“馬山，你真沒褔呵！” 芸草知道她指的是什麼，心脹痛得像胸要裂開似的那樣難受。明珠在旁聽到了，她的心也在顫一下。這話傳到何啓玉耳裡，她十分傷感地走過去扶著芸草找位置坐下。
（四十九）
張峰主持公祭儀式。他代表主家向人們致謝。他的嘴脣顫顫地抖動。剛說了一個字，便哽咽了。 明珠和何啓玉擔心地望著他。芸草叉開雙腳，胳膊肘低低支在雙腿上，雙手掩臉。眼淚在她的眼角、指縫間沿著鼻梁、臉頰，緩緩流下。 迎著母親和妻子那關切的目光，張峰極力不讓自己失控。他用力晃一下頭，努力翕動雙脣，發出的聲音像在喉結裡滾動，是那樣的深沉、哀痛，如一只受傷的獅子在呻吟。 他說：“有獻身精神的卓越貢獻者畢竟是少數的。馬山就是這極少數人之一。他本來不會死。但他為了別人生，而自己卻死了。他留給我們的話：人要互救！這四個字誰都懂，但真正做起來並不容易。馬山這短暫的一生告誡我：必須有獻身精神！否則，生命就沒價值！” 馬山母親聽了，神情肅穆。她邁著沉重的步伐，巍巍顫顫地走上祭壇。嚇得張峰趕快扶她一把。 明珠不敢正視這位可憐母親的臉。那深沉的哀痛、極度的絕望、萬分無助的神情，像一塊陰影，凝聚在她那灰白的臉上。那對像失兒母虎的眼，有時如癡如狂地到處搜索，像在尋找些什麼；有時又眼直直地勾住一處，似乎又像是找到了什麼。 人們噙著淚看著這對哭乾了淚水的眼，聽著她帶淚的話：“1976年7月28日，我們一家，除了馬山父親外，在唐山地震的廢墟中，被解放軍救了出來。馬山自幼懂得救人的道理。他被救了，才能活到32歲。為救人，他只活到32歲……”這時，靈堂上氣氛如磐，一片死寂。 人們在聽著這一位喪兒之母哭著訴說愛兒那流著血淚、發著光環的生命始末。明珠滿眶是淚，抬起頭來看著這位既可憐又可敬的母親。她看見她雙手緊按著胸口，那臉色，慘若金紙。只見她絕望地注視著兒子的靈柩，用低沉、嘶啞的聲音，說出了這力重千鈞的字：“值了！” 這兩個字，像炸響一聲驚雷！頓時，靈堂上陣陣嚶嚶啜泣。 明珠的靈魂為之震撼。她覺得，每個人在這世上，都在尋找些什麼。在自己面前惟一躺著的還有那站著說話的人，似乎已尋找到一件稀世之寶！
（五十）
第二天，紐約甘迺迪機場，氣氛凝重。許多互不認識的人，自然集結。馬山母親捧著馬山的骨灰盒，在她的長子和張峰護送下，神色凜然，走進候機室的大門。送靈隊伍，向馬山的骨灰盒行注目禮。馬山母親的耳邊，頻頻傳來人們的叮嚀：“馬太，保重！” 馬山母親用手撩一下一夜之間斑白了許多的頭髮，微微地點點頭，向人們致意。她神情肅穆地走向機場乘客入口處。 這時，肅靜的大廳裡忽然響起“蹬蹬”的聲音。這聲音，不像腳步聲；而像用木棒敲地的聲音。 伴著這雜亂的“蹬蹬”的聲響，一個男子大聲叫喊：“馬山，等等！”這叫聲，讓所有人都往他那邊望去。 人群中有人驚叫起來：“李林！” 明珠尋聲看去，見是手上吊著一條淺藍色繃帶的林杏華。明珠望著她，叫了一聲“林小姐”，並十分關切地指指她的手，以示問候。這時的林杏華，淚光連閃，向明珠沉痛地點點頭。 原來明珠見李林拄著枴棍，行動不便，便瞞著他，不讓他知道為馬山送靈的日子。誰知，他叫了一輛計程車趕來了。明珠看見他急匆匆趕來，怕他摔了，便跑了過去，扶著他。 馬山母親見狀，便轉過身來。李林一瘸一拐地來到她的面前，對著馬山的骨灰盒鞠了三鞠躬。然後，他拿起手裡的拐棍拼命地敲打地面，嚎哭著說：“天！不公呵！馬山，應該是我死；不應該是你死！” 他大概忘了自己的傷，準備跪下來。這一下，害他差一點摔跤。嚇得站在他旁邊的張峰，一手把他撐住。張峰焦急地說：“爸，別這樣。你這樣，馬山走得不放心！” 李林的眼裡蘊含著無限的哀痛、誠摯的懇求，哭叫著說：“救命恩人，我下輩子做牛做馬來報答您！”這時，候機室裡，哭聲大作！ 馬山母親領著長子向送靈隊伍揮淚告別。她懷裡抱著馬山，轉身走進乘客入口處。一塊大型的乳白色的玻璃擋住了人們的視線。 明珠眼怔怔地望著馬山母親離去，心裡感到莫大的失落。她那變得有點蒼白的嘴脣，在顫動著說：“這一家人，就這樣走了……走了！” 這時，她感到胸中忽閃忽閃的，像在暴風雨前的閃電。這從心裡發出的閃電，像一條銀蛇，把這航空大樓照得透亮，讓她豁然看到天上，看到她日夜縈繞於心的那朵形如張生的白雲。她失神地望著馬山一家人離去的地方，在椎心泣血地哭叫：“馬山，你上到天堂，替我問候他……”忽然，她腳步不穩，臉色灰白，身子搖晃了一下。嚇得張峰慌忙跑過去，扶住她。 張峰在想著媽媽剛剛說過的那句話。他低頭飲泣，他和媽媽，心靈相通。只不過他不敢說出來。 李林聽了，臉如死灰。他沒勇氣正眼看明珠母子。他把頭垂到胸前，流著淚，在心裡虔誠地禱告： “馬山，您見到張峰他爹，求您代我請罪！請您轉告他，我李林會用您救回的命，好好贖罪！” 這時，送靈的人們淚眼望著乘客入口處那塊乳白色的玻璃，在唏噓、抽泣，久久不願離去。 忽然，這凝重的氣氛被震破了！ “馬山！你走好！”隨著這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一個年輕的女子暈倒了。 她被身旁一個年輕男子抱住了。他，許永紆，9，11時在巴黎出差。因美國禁空，耽擱了若干日，才回來。他抱著她慌亂地叫道：“打911電話！” 還未容他把話說完，何啓玉早已撥通手提電話911號碼。 一輛救護車發出“嗚嗚”的叫聲，急促地向機場駛來；一架民航機響著“隆隆”的聲音，除除地向天空飛去……
《 全書完 》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陳葆珍著《二十年一覺紐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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