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 嫂

 

    眾表嫂中我最牽掛的晶表嫂。她是我三表哥的妻子。

    在我唸中三的時候吧,那正是愛做夢的年齡,似懂非懂,對男女間愛情的浪漫,十分嚮往。其實到底什麼是愛情的浪漫呢?根本也沒什麼具體慨念。不外是讀了一些詩詞,愛情小說以及電影等所產生的朦朧的錯覺。

    我的兩位姐姐都是待字閨中,等媒婆上門來提親。

    大姐只與大姐夫在眾人相陪下在咖啡店裡見了一次面,就點頭答應了訂婚。之後半年就出嫁了。二姐稍為進步一點,見了面之後兩人還一起去看了一場電影。那時流行互換照片,二姐夫把二姐的照片放在錢包裡,貼身帶著。訂婚時他拿給二姐看,二姐感動地流淚了,從此對二姐夫死心塌地。我那時剛在城裡念中學,自認是新派人,覺得很不以為然。

    三表哥與晶表嫂倒算是沾上了浪漫的色彩。兩人同住一條江,君住江頭,妾在江尾。鄉城往來間,總有同坐一艘船的機緣,可能是一次的驚艷,亦可能是多次的四目相投,兩人之間就有了一種微妙的默許。

    是三表哥先露了口風。

    到了適婚年齡,家長就要開口提成親之事了。舅舅一說,三表哥不免慌亂,先找到舅母把心事說了。舅舅大悅,立刻叫媒人上門提親。說起來大人們也都是相識的。雖然不住同一村,到底是同住一條江。來去交通就那一二艘船,總會碰面,久了也就有了交情。晶表嫂的父親是個有手藝的人,家裡帶著工人做著乾麵團,所以媒人回來笑著說:哎呀!沒看到他家那麵粉撲飛的情形。這親家也是混身麵身味,頭髮眉毛都是白的。他這一說,三表哥沒來得由的紅了臉,訕訕地站了起來想躲開。媒人眼尖,立刻喚他:我說,明哥兒,你怎麼害臊了呢?她姑娘也是一臉紅,低著頭抿嘴笑哩!我可要恭喜你了,這親事成了!舅舅不免酸她:可不成?你一進門就開口親家了,還不成?

    我去參加他們的婚宴。穿西裝的三表哥,披婚紗的晶表嫂,真正是男的俊女的俏,一對壁人。晶表嫂左手輕輕扣上三表哥的右手上,雙雙向賓客敬酒,二人腳步齊齊,舉止一樣,兩張臉上都是掩不住的喜悅。

    新婚燕爾的甜蜜,夫唱婦隨的同心,十年過去了吧?或是八年?運在他鄉創業的夫妻倆,忽然雙雙回家鄉來,帶著一雙兒女和雙胞胎弟弟,一家六口。舅舅舅母都高興得很,曾祖母老人家更笑得合不攏口。親友們也都沾著一份喜樂。誰會不會料到這一份喜氣洋洋只是七彩的泡沫?

    住了大半月後三表哥又忽然地一個人離家了。

    三表哥是一個十分溫雅友善的人,臉上總是掛著微笑。那個早晨母親和我剛巧上舅舅家去,因而目睹了那一場感人的離別。都說九點鐘的船就來了,所以一群人都走向依江而建的小渡頭,三表哥牽著他最愛的女兒,三表嫂跟在後,牽著大兒子,剛學走路的一雙弟弟跟著舅舅舅母前後繞轉著。船來了,靠上了渡頭。三表嫂紅了雙眼,三表哥一只大手在妻子肩膀上拍了拍,抱起女兒親了親,大踏步攀上了船沿,站在船頭上依依揮手。船開走了,女兒還喚著爸爸、爸爸。

    那年三表嫂二十六歲。

    今年三表嫂快七十了吧?女兒出嫁了,三個兒子也都成家立業了。她己是個祖母,也是個外婆,但是在歲月的流逝間,她的愛情夢還留在當年渡頭送別的那一瞬間。每次見到三表嫂,她總是笑說:你明表哥還不回來呀?他走了好久了,你說他幾時回來呢?

    日子一天天過,守候的人一天天等。我也不再是個追夢的小女生了。柴米油鹽真實的生活逼在眼前,慢慢知道了愛情的浪漫太脆弱了。生兒育女,養家糊口,星星月亮是咫尺天涯了。之後我還見了三表嫂好幾回,在鄉下老家,在城裡她孩子的新家,她確實是個老婦人了。然而她低聲笑著說起三表哥,那表情還是當年當新娘子一般,夢幻般的甜蜜。她是有些迷糊了,重複說著明表哥怎麼還不回來呢?彷彿他是昨天剛離開了家。幾十年的時間都停頓了,在這一份她獨特的記憶裡。

    三表嫂還在等著,她就一輩子天荒地老地等著一個不歸人。

    三表哥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沒人說清楚。隱約說是當年離家後,諸事不成,終得了一位老板之千金之助,另創事業高峯。因而也有了新家庭。可誰也沒再見過他。他也從此不再踏腳家鄉。包括祖父母和父親的喪禮,都不見他。他為何如此徹底地把過去斬根而過呢?始終是一個謎。

    舅母怕是唯一與三表哥有連繫的人吧!每年按月三表哥寄來妻兒的生活費,也由她支配著。她怕倒也見過三表哥的新家庭。然而在親友之中,這個父親缺席的小家庭始終是一團謎。

我總盼著再見見三表哥,我是有許多話要對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