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漢詩的自立與崛起

 

美國華人詩選『歷史的回聲』

 

如果要講到出這本詩選的緣由,還得從我2003年編的《世界華人詩選》說起,在美國的華人作家黃運基看了這個集子之後,高興得很,認為這是世界華人文壇上的一件大事,不僅寫信祝賀,還專程從美國來到大陸濰坊找我,建議再編一本《美國華人詩選》,他認為美藉華人詩人在漢詩的發展上有著特殊的意義,回到美國後,同舊金山詩人王明玉反復研究,決定《美國華人詩選——歷史的回聲》由我編輯並在中國大陸出版。我採納了這個方案,並與王明玉兩地合作組稿,想不到立即受到美國華人詩人界的熱烈響應,不到半年的時間內就把稿子徵集完成了。可惜的是在大陸沒有籌集到足夠的出版費用,沒有及時出版,就擱置了。黃運基先生是一位愛國華人著名作家,美國華文文藝界協會會長,《時代翻譯》的總編輯,他1932年出生在中國廣東省珠海市,年幼時就到美國打工,隨著年齡的增長慢慢的覺醒起來,決心為華人生存而奮爭,他任過紐約《東西報》《美洲華僑日報》編輯,出任過舊金山《華聲報》的總編,進入90年代後又創辦《美華文化報》、《美華文學》雜誌,出版過自已創作的《異鄉三部曲》等若干長篇巨著。對培育美藉華人詩人、作家特別用心。因之,此詩集沒有按時出版,十分著急。但是隨著年齡的加大,身體也不允許到處活動。所以對出詩集是力所不能及的事了。

 

王明玉詩人,曾是一位大陸電子軟件專家,是一位很有成就的詩人,作品散見中國大陸、台灣、香港、美國等地報刊和大陸一些重要選集,是美國華文文藝家協會會員,《美華文學》的社長,出版過詩集《永遠的風吹來》等。雖然到美國時間不長,卻對華人文學事業一往情深,所以對於這本詩集的出版,想了不少辦法,201012月底,從她的郵箱給我傳來一個意想不到的消息,說大陸暨南大學海外華人研究所王列耀教授願意把這本詩集做為一研究成果使它變成出版的現實。並讓我把序言盡快寫出來。寫序這對我來說是一個難題,因為我對美藉華人詩人這個專題研究雖然有所涉獵,並非十分精通,只能對這本詩集的有關情況簡略作一個簡介,就算是一個引言吧。

 

大家知道美國的詩壇經過了60年代的反越戰,70年代的自我為中心,80年代的女權主義,90年代的犬儒主義和享樂至上的波折與歷程,有的評論界說詩壇已經變成了一片沙漠。是的,雖然沙漠化了,但是也偶然冒出一簇簇綠蔭,例如黑山派的詩人查爾斯。奧爾森,勒羅斯。瓊斯等,也影響了一批垮掉派詩人活躍在美國各地。在美有華人詩人經過幾代人的艱難探索與努力,自強不息的站立起來了,成為一片片小森林了。就它的能量、動力看,不少詩歌創作顯示出美國未來派藝術特質的不能比擬的衝擊力,於是,漢詩在世界詩壇上的急速流動與幅射,變成了世界文壇一片新穎的交彙點、高峰點。

 

美國的華人詩歌的產生與崛起,從已找到的文字記載看,大約經過了一個長長的一百六、七十年的痛苦過程。最早要追溯到清代一首寫美國華人生活環境的詩歌說起,這篇作品叫《金山篇》,作者張維屏,出身在廣東省的一個僑鄉番禺,曾是清代的一位進士,他是一位多產詩人,著有《松心詩錄》,他雖然沒有到過美國,卻憑著從美國回來的華人經歷與述說,便以華人詩人的責任與身份,用自感的方式,敘述了華人到美國以後意想不到的艱難和受到的非人化的種族歧視,逼真的寫出了中國華人到美國淘金的響往之夢,詩人面對異國無情的歷史,發表了一個正直的感慨與灼見,成為當時華人在美國的一首實證主義詩篇。他的思路新穎獨特,還運用自然科學眼界,展示了一個中華民族的博大精神與才情,並將華人在美遭遇遠播全世界。

 

再一篇是古詩《逐客篇》,作者黃遵憲,廣東省東嘉應州人,是一位清朝的官員,他以清朝的外交使館人的身份,先後在國外不少國家任職,到過日本、美國、英國、法國,意大利等國,他不僅是外交使官,還是一位清代著名革新派和活力派詩人,他的詩集《人境廬詩草》,不少詩篇至今在僑鄉仍在傳播。《逐客篇》產生在清朝光緒道鹹年間,專門從美國舊金山發現金礦,華人為尋取財富之夢,嘩然而踵至的、一些具體事實“華人渡海初,無異鑿空鑿”,“不持通關繻,一來便受縛”,“不如黑奴蠢,隨處安渾噩”“他鄉互效尤,無地容漂泊”。詩運用一些詳細的細節,描述了華人遭到白人排斥,述說了美國強權政治,不可理喻,不可信賴,華人深受種族主義危害的種種殘景。中國文化雖然博大精深,但對正在走向衰弱的華人從在海外的種種遭遇看,這首詩不論從藝術角度還是從歷史角度看,是很有自身理智和自身價值的。同時也讓白人看到中國漢詩的暗示、聯想詩學的威力。

 

後來加州出了一本《金山歌集》,在美國這樣比較集中的展示一下華人詩的面貌,是一種首創。這本書比較集中的收集了美藉華人的詩作,而且不少是自述性寫華人在美國的艱難遭遇,其中一篇古詞這樣寫道:“欲覓蠅頭利。窮鄉沒作置/乘危履險走花旗。遇著稅員盤詰汝。/稍忘記。撥禁荒島裡。/好漢真無用武之地。不能一步越雷池。”還有一本在美國出的《埃侖詩集》也有華人之作,在我編《世界華人詩選》時曾選過其中的一首,這首詩這樣寫道:“林到美洲,/逮入木樓。/成為囚犯,/來此一秋。/美人不准,/批撥回頭。/消失報告,/回國驚憂。/國弱華人,/嘆不自由。”此詩也非常形象的寫華人在美州一帶受到的種種歧視與虐待。還能否找到更多的華人在美國出版的詩集,是一個值得注意的事。就從僅有的資料看,不難看出華人那種寧折不彎的、不屈不撓的民族精神在詩中有了神奇的展現。這不能不說這種文學形式的底蘊與含金量,華人正因為有這樣一種堅定不渝,撥風劈浪,不畏艱險的精神,才能在是非顛倒,黑白混淆的崎嶇的異土上,走出了自已,站起了自已,這就是我們堂堂的華人。

 

這些華人的詩篇,我們收集雖然不是很全面,在美國的文壇上,卻具有開天闢地的意義,華人詩做為一種力量,做為一種品種,這在美國展現的還僅是一個初級階段。在以後的時間中,黃種的華人詩人在白種人歧視並嫉妒中,一步步衝破虐待或者暴力,擴大自已的知識結構,慢慢躋身到了白人世界之中,並在文壇上成為一種崛起的不可忽視的強大力量,是有一個較長的過程。開初進入美國的華人是經濟上的開拓者,慢慢的由於他們的子女和後來一些商貿,文化人士的不斷進入,聚增的黃種人不僅成為美國礦山、鐵路經濟基礎的建設者,還成了科技、文化、新聞、文學藝術的開創者。不少黃種人和白種人結婚生子,使後一代成了混血兒,華人的文學事業也在兩種文化的融彙下嶄露鋒芒,不少華人還成了雙語詩人。華人詩人姚強的祖父、祖母都是上海到美國的第一代移民,現在他已成了地道的美裔華人,他的妻子是一位西方畫家,叫卡洛琳,並有了一個女兒,現居住在美國東部哈得遜河口。他畢業於那魯巴的西藏文化大學,本人屬黑山派詩人,姚強的詩具有像徵主義、超現實主義和實用主義,從血源上來講他的詩是屬於東西方文化的合璧,他出版的詩集《天堂與流放區》,就是這種合壁展現,大陸的學者張清華教授將他的詩譯成中文,於是在大陸也產生了影響。在一首詩中他這樣寫道:

“我在這裡

     我不在這裡

     這兩個地方

     也可不是一個地方”

短短三句,非常精采的揭示了華人根性的一種變化與無定性,這樣一寫,祖居區和漂泊區這兩個地方,就變成了無奈中的認可,雖然不在一個地方,這個空間中卻有一個令人嚮往和遐思的地方。華裔詩評家劉耀中看了姚強的詩,認為姚強作品是自傳性的寫照,真實的透視出華裔在白人社會中內心掙扎、政治上歧視以及經濟壓力下的漂泊性。他認為不論從影響上還是從詩的獨創性上,華人所獲得的藝術境界在美國文壇上是不可忽視的,是一種雙重合壁的異文化的崛起。從五十年代起,華裔詩人在美國詩壇,已不是孤軍作戰,他和華裔文化界人士,新聞界,作家界,評論家都是互相影響並肩齊驅的。劉耀中先生是其中之一,他是1950年到美國定居,畢業於美國南加州大學土木工程系,參加工作後,雖然有學歷,也有重大的工作業績,但由於是黃種人,總遭到白人的另眼相視,於是他從內心崩發出為中華民族爭氣的決心,開始對中國的《易經》文化,佛學文化,唐宋詞的精華,從榮格心理學的角度,對東西方詩學作了大量的比較與研究,揭示了西方一些現代派詩人與作家們成功驚人的秘密,就是在他們在關鍵時刻的創作程上,都是從東方文化中吸取了精華,獲得了靈悟,打開了眼界,創造了神聖。例如現代派的鼻祖龐德、帕斯等,包括當代的一些自白派詩人,都是從中國的唐宋詩中吸取了精華,而成名天下的。劉耀中出版的《詩人與哲人》,《詩人與同性戀詩人》,《煉金術與文藝》等著作,對中國傳統詩學中的神秘意建構,作了大量實證性論述,這不僅對西方詩人有啟發,對世界各地的華人詩人的創作也起了啟悟性和推動的作用。做為華人作家的這種揭示與發現,對東方文化與文學的認可與定義是具有劃時代意義的。

 

按照中國的傳統文化和詩學而言,一首好詩如何,最重要的是在要意象瑰麗、豐富和深邃,使人感而契之,思而咀之。這說明,作為詩的建構與審美,意象對詩的建設是極其關鍵的。它是中國傳統詩走向世界頂端的詩學完美體系。身處海外的華人,面對異國天地的多元世界,他們沒有忘記血管中流動著中國的文化血脈,然而,要在西方文化的大海上行船,當然也要吸收他們的精華之處,對於西方人提出的解構、結構,後現代主義、儒犬主義,他們不是充耳不聞,而是自覺站在自已的根上,以東方的眼光看世界,在比較中發現自已的眼力與自已的聲音,從創作的實踐中,實現自身民族文化的自覺,使西方文化變為自身的財富,並與其共生共榮。在新編的《歷史的回響》這本詩集中,就是這樣的真實紀錄和實證的結晶,它是中華文化的奇觀和在西方世界的一種回響。具有非常強的高端性、體系性的亮點。收錄這本詩選的詩篇,從不同角度展示詩人們的風格、個性與藝術追求,雖然不能代表華裔詩人的全部,就憑追求其詩學的創新性、前沿性、經典性而言。就具有充分的代表性、典範性。例如入選的劉荒田、非馬、王性初、陳銘華、榮惠倫,王明玉,塞遙等重要詩人的作品,不少詩具有頂尖端水準的,是世界詩壇的一個輝煌制高點。不僅在大陸詩上能夠留名,並不斷產生世界性的廣泛影響,這些詩有的選入各種歷史性的選集和課本,有的還獲得各種獎勵,例如葉維廉的“靈魂日記”,非馬的“醉漢”,紀弦的現代詩,鄭愁予“貝殼”,塞遙的“理髮”等,都獲得了好評,入選的這些詩人的詩,不僅是詩作影響大,他們所創辦的詩刊和各種詩歌活動,例如詩刊《新大陸》、《風笛零疆界網頁》等,對華人詩的推動與繁榮,也是功不可沒的。真有一點“心音鼓動幾聲喊/一代詩人閱世來”的氣勢。值得注明的是,有些優秀的詩篇,由於編輯和工作上的原因,暫時找不到詩人地址,沒有將他們的詩選入,以後還是會有機會的。所以,這本詩集雖不能代表全部,卻具有高峰性、亮點性、標誌性。

 

    詩是看不見的力量,它裡邊有一種華人自我意識的一種覺醒,字裡行間都烙有華人的印記,喚起人們對時空的觀念和感知,形成一種內涵象徵,讓世人去品讀分享其味。有一首詩這樣寫道:

“窗個的風打著飽嗝

消化過剩的膽固醇

以及都市的西洋景”

 

“夜總會和酒吧間

都用迪斯科搖撼白蘭地

遙遠的傳遞不倦的節奏

街心公園

有流浪漢不歸的鼾聲

放牧於路旁的汽車

是停止反雛的畜生”

 

“這個沒有主題的夜

警車的呼嘯是它的呼吸

生命的呻吟

抑或早霞的誕生

攻佔了明天報紙的版面”

 

    詩人王性初用自已的眼光,真實形象的對西方文明進行了深入的反思。“一個沒有主題的夜”,生命在不停的“呻吟”。面對這樣的世界,在美的華人如果生存下去必須對自身心靈世界作巨大的提昇,才能和這個奇異的天地做到多元共存。總體是:一是不能忘卻自身文化的源頭,二是要尋求創造新生的途徑。

 

    詩人沙菲就有這種感悟和人性的自覺,他在“沒有根的靈魂”一詩中這樣寫道:“沒有過去/沒有牽掛與思念/沒有根的感覺/迷惘  恍惚/但又  驚喜”“沒有根的靈魂/起風了  就隨風而飄/下雨了  就於雨共舞/飛雪了   就同雪歡舞”詩人巧妙運用“飄”、“舞”展示了一種沒有根性生命的律動與震憾,體味著異國他鄉“打拚”與“飄泊”的一種“飄”與“舞”的隱喻與象徵。成為自我醒悟的卻又是沒有根的快樂人。詩人沙菲在另一首“面具”一詩中從另一個側面,寫了他對世界的靈悟:“世界很大面具很多/迎著不同的時光/人們不斷的變幻著適宜的面具/每日在白雲繁忙穿梭的是/一個又一個既熟悉但又陌生的面具//快樂的面具下是否隱藏著痛苦/和藹可親的面具下跳躍著的可是真誠的心/成功的面具下面是否屈含著辛酸的淚水/肮髒醜陋的鬼魂挑選上聖潔的面具/瞬間一道純潔的聖光隨即而出”

“面具/已如一道強力的魔咒滲入簡單的靈魂”

 

這就是詩人對世界“面具”的闡釋。詩人用高度的現實主義手法揭示著西方世界的迷團與困惑,“面具”實際是一種複雜形式的載體,一種錯亂和怪誕的轉換,詩人玄思般的描寫,駕馭了這種夢幻與破碎的流動,是對異國人格化色彩的拓荒,魅力在於詩人靈敏的對這種現象的操縱和不凡的個性體察。信仰大自然萬花流雲的“我”,對眾星,對流雲本有一種系統的解釋,然而到了異域一切都改變了,純潔的流雲星辰沒有了,面對的是奇形怪狀的“面具”。於是“我”這成了這裡的主宰。“瞬間一道純潔的聖光隨即而出”這就是一種個性的發現與覺醒。從中國《易經》文化的觀點,從自然到人生,從人生到自然,是一個大圓,是一個太極,在這個大圓中包括著人生的機制與動力,只有樂觀積極的看待人生,才具有嚮往美滿未來的意志和力量。於是它象徵了華人不屈的自身世界在世界上的現身。

 

入選這本詩選的華人的漢詩,不少展示出一種主體意識的覺醒和強化,它和大陸詩人的詩,在某種意義上說是遙相呼應的。進入新時期後,大陸的詩經過了朦朧詩的崛起和後朦朧,非非派詩人的演變,詩欲來欲朝向心靈的探尋和對人類良心的拯救,在海外的華人詩人,詩的創作趨向在一定意義上說有驚人的相似之處。展示了詩歌語言變革的新動向。也是對生命感與形式感的強調與追求,並使現代新詩大幅度的自我回歸。

 

詩人大雪,是美國華人文學藝術家協會會員,他寫了不少詩發表在美國華人辦的文學刊物上,寫得比較有代表性的有“寫給生命的回答”等幾首詩。“夢醒來的時候/坐在對面/認不出微笑的那個就是自己”就是展示了對自身的關切,於是詩沒有理由再去埋怨別人如何,而是詩人自身的命題。再就是語感的視野與廣度,與解構西方文化的假意識,堅信詩語文字的不確定與不明確性,擺事實脫舊文化的束縛,大膽進行創新。他在太陽的黑點一詩中這樣寫道:

“腳步試著要離開/又一次次停在那裡/等待黑暗的蔓延”

“仰望太陽/成為一種抗的習慣/俯視太陽/找到飄浮的黑點”

“別回頭/別看後面/走過的/牽掛了不該牽掛的牽掛/紀念了不該紀念的紀念/眼睛呢/還在尋找/一半是光明,一半是黑暗”。

這種雅緻精巧的結構,悅耳可感的語言節奏,營造出了一個純詩的神性天地,不就是漢詩形體在世界詩壇上的閃光嗎!總之,漢詩挺身走向世界前沿,立足中國的傳統,大膽吸收西式詩的精華,經過自身血脈的承傳、橫向移植的抗爭,終於生根、開花、結果,從本質而言,漢語新詩已成為一種獨立的角色和體系而站立世界詩壇之上,成了一種有機交融、充滿張力的一種新態勢,不能不說是華人的一種驕傲與自豪。

 

    當然,這種銳意的漢詩的興起,不能說是最輝煌的時刻,還有一個整合推動的過程,這是研究部門的事,因資料所限,收入不全,在所難免,特別有些重要詩人或作品有一個時間的認可撿驗,或者說此集的出版僅僅做為一種拋磚引玉的行動吧。就本人的所寫內容,有些觀點與看法,也難免沒那麼準確,肯定有錯有誤,敬請方家指導吧。

 

               20101222011130日草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