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有奇境創高格

 

序越南曾廣健詩集『美的歲月』

 

這是前幾年的事了,我同越南詩人曾廣健在北京意外相遇,雖然時間短促,卻成了念念不忘的朋友。轉眼之間,曾廣健要出詩集了,並從網上發來了他的詩稿,讓我寫幾句話作為序。詩友之托重如泰山,再忙,也要抽時間完成。於是,我抽出時間反反覆覆地將稿子看了幾遍,越看感觸就越多,越覺大有寫的必要,不是作者要我寫了,而是從自已內心就有話要說,於是非寫不可了。

 

曾廣健祖籍是中國的廣東清遠市,生於越南胡志明市。從出生時間來看,正趕上一個開放的嶄新年代,從年齡上來說,屬於年輕詩人。縱覽世界華文詩壇,從漢詩的發展上升角度看,曾廣健緊緊跟上了詩的發展好時機,並在詩意創意與開拓方面,成了超前的這一派。從詩歌題裁上看,我用大陸上的詩歌流派來分野,他基本屬於短詩和微型詩,總體上看,曾廣健量體裁衣,該寫得長一點,他就長一點,該寫得短一點,有的甚至一句詩或兩句詩,很短,是典型的微型詩。好詩,不在行數多少,寫得長一些,自然有寫長的道理,詩寫得短,自有短的精彩;一切從詩意著眼,不從題材與形式上而定。

 

詩這種東西,從東方文化的視角看,它已經流傳了幾千年,更新變異了幾千年,說到實質,我認為,它就是窺見自我最深心靈反映的一種悟象。本來它源於一種實象,由於神會於心,而生出一種心靈感應,詩人一旦有了感應,就會出現朦朦朧朧的神奇幻覺,這就是意象的出現,意象一旦產生,就有一種空間感,這就是我們常說的詩的境界。有了境界,咫尺之間也會產生萬里之勢,於是才有藝術境界之說,美學境界之說。

 

當然這是一種理解,至於別人怎能麼說,先不管它,我現在就想用這種見解談一下曾廣健的詩。我認為曾廣健的特點,首先是用自已的主體感知世界,這樣才能確立他的個性化。同樣一個體裁,人有不同感應,自然就有不同的體悟,曾廣健不去效仿別人,而是靠自已的感知,向主體逼近。例如“南京”這個老而又熟的題材,不易出現新意,然而曾廣健調動的是自已的那一眨那感覺,寫得來的詩就與別人不同,他是這樣寫的:

 

“熙攘中失落的陌生靈魂出現一朵白玫瑰”(夜在南京步行街)

 

在中國上海南京步街路上這種熙攘情況下,詩人調動的是那一剎那可見而不可見,可感而不可感的震動旋律,捕捉的是詩人眼前出現的那種若動而又不動的那種淡淡的色彩,表現的恰是一種朦朧恍惚、音色交織可感又失落的藝術境界,詩雖然是短短的一句,運用的卻是現代最時興的手法象徵,隱含很深,我認為詩人表達的是一種心臟震動藝術,能傳達出詩藝的最高魔法,也從中看出詩人意象表達的熟練程度。由此我想到了現代派詩人龐德的《在地鐵站》那首詩。一天龐德從巴黎協和大街地鐵中走出來,發現一個女人閃動在人群之中,有感而發,很快寫下了這首詩,開始寫了三十多行;一年後,他看了日本的徘句,又把詩刪節成二行,這一刪節不要緊,卻從此開創了意象派詩歌的先河。成了傳世的名作,可見好詩不怕短,關鍵是意象新穎,內含要豐富,使人反復回味,體味不絕。

 

從中可見,一首詩能否寫好,運用好自身這個主體非常重要,這也是詩能否成為好詩一個關鍵,詩不在於你寫什麼樣的題材,而在於你如何去感知,它是“外象入心,而生意象“,詩是自身心意突破所造的空靈。自身“心意突破”這個“破”字,就是破除別人用過的意象,而你第一次破格而用的一種意象,出奇不意,才能產生不凡。如果龐德不是“心意突破”,打破老一套,刪繁就簡,怕不會有今天的龐德!“歲月”這個題材,也是詩人們常用常寫的一個題材,而曾廣健在寫它時,有一節,我覺得它很別致,有突破,他是這樣寫的:“歲月是一個無情的/小偷/悄悄的竊走我的/童年,少年”,這個“偷”字用得特好,它運用的是一反意,一個“偷”字,寫出是歲月流失的無奈,不是作者不珍惜,而是歲月把它偷走了,這樣就有了詩的韻味。所以說,詩這種東西,要“以意勝境,妙在意象”,就是這個道理。

他的第二個特點是象外之象,豐富奇特。廣健不少詩以意取勝,使人讀後胸襟遼闊,如行空萬里,感到宇宙之博大,世界之奇妙。我們可從“鏡子”這首詩得到一些啟示,全詩是:

一、

無數

人來人往

到底誰張面孔

可憎

二、

每一張面孔出現

為什麼

為什麼都是

匆匆過客

     200766脫稿

 

詩人司空圖曾說過一句話:“象外之象,景外之景”,“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他所說的不著一字,實際是講“意境自生”,這個“自生”非常好,現在我們用“自生”這兩個字看這首詩,就看出了詩的玄機與奇妙,它的韻味,全在象外,它講的是一種自生的幻象,並非是實際物件,是一種虛擬的意境。如果單純從“鏡子”本身去體味,味就淡了,必須調動外境向內境的轉化。古人說:好詩要有三思,三思就是調動情、意、思,視境於心,盈然掌中,使詩達到更高、更深層次的意境。廣健深悟其理,寫詩決不就事論事,而是目擊其物,以心擊之,深穿其境。如登峰之巔,縱覽萬象,如把玩於掌中。詩人用心,當如此也。廣健不少詩都有此種特點,就“月缺”一詩,也有這種意象流溢的感覺,其詩寫道:

 

破了口

把柔情斟滿杯子

每呷一口

那麼難以咽下

 

窗外哄來星星

把弄時

竟是粒粒透明的相思

 

這首詩的成功之處在於它審美的廣度與深度,“破了口/把柔情斟滿杯子”用的就是超然於物象,神會於心內,把“破了口”這個具體的“缺口”擴大化,運用於日常生活情趣之中,人與人之間的交往之中,一個杯子的“口”和生活中無數的缺口相銜接,詩意就擴大到無邊無際。我們平時所說的意象深刻,意境博大實際也是這個道理。廣健這首詩顯然不是寫月的如何缺與圓,而是寫自身對生活的悟對契合而達到的深致程度,詩一旦拓展了象外之意境,自然就有了萬千氣象和壯闊博覽之感。這也是我們傳統的古體詩詞,能傳之久遠的根源所在。

 

廣健詩的第三個特點是,不滿足現有成果的獲得,而是不斷進取,不停的向“無我之境”的高峰跨進。這個境字,在漢代前,並沒有加土字,秦漢之後為了增加意的空間意義,表達地理的空間,國土的疆域,添了一個“土”字,境字的空間概念,此時才確定下來。在詩上也將這種“境實際是心理的疆域,頓悟之境,是不假思索的了悟,瞬間直覺的悟性,就是無的境界。”說到根本上,這個無的境,是禪,心慧也,詩,心悟也。從創作實際上看,詩寫的確不是實境,而是一種虛無之境,詩人看到的也可能是現實中的一種現象,但實際上是虛無的實際在起作用,心靈的一個激靈,象產生一個閃電一樣,如果你把這個閃電的幻象抓住了,就是妙詩意象的捕捉。詩即是大有,也是大無,就是這個道理。例如廣健寫的“草”一詩,開頭的四句,就是從無字著眼而入的詩,他沒有刻畫草是什麼,葉什麼形狀,直接就是虛寫:“只要有一線/生機/縱然石縫地隙/我也鑽出頭來”詩人寫的是心靈中的一種感覺,這棵“草”是心理的一種境界,是與客觀之象和心象的結合,有一本書叫《詩人玉屑》,其中有言說:“學詩如同學參禪,竹榻蒲團不計年,直到自家都了得,等閒拈出便超然。”禪這種東西是與詩人的直覺,靈感,悟對都是相通的。曾廣健不少詩都有這個悟道,寫的詩不是一目了然,而是有中大無,無中大有,他寫的“書法”一詩,就是有和無的體現:

 

雲集的騷人墨客

每一揮灑

我盡看見

 

   

     

   

 

    

廣健沒有具體寫書法是如何,完全從無著眼,寫的是一種虛無之象,看似無,實際卻是有,在他的筆下,書法是龍,也是鳳,這就是大寫意、大象徵之法。典型的象徵主義。“相思”一詩,也是幾句:

捎來紅葉幾片

泡成月色一壺

 

這種詩,就是詩壇上現代主義者們常用的手法,表面看是有感官層面的意象特徵,但它的象徵又和暗示形象作了巧妙的結合,於是使詩暗示出人的內心生命的一些秘密,它告訴我們,好詩是暗示的,不是直說的。這也從另一個側面闡明了大無之說的玄妙。

 

從以上幾個方面,我們可以看出廣健的詩從總體層面來看,屬於現實主義和現代主義相結合的範疇,作者取材現實生活,但在寫詩時,卻非常敏感的調動了自身的直覺、感官、夢幻等手段,把浪漫主義、象徵主義有機的結合起來,從而使詩有一種獨特的暗示審美情趣,有些詩,表面看來直言直露,但仔細咀嚼起來,卻很有意象派的藝術特色,這種實踐我認為是很有意義的,也是十分可取的。更可敬的是作者自已對此也很有感悟性,他的那首“破碎的夢”,實際是對他詩的一種闡釋:“快當觸及時/一個訊息橫撞過來/重重砸碎紛紛//拾起情懷的零碎/一片一粒地/再疊成另一個/夢”。是啊!說到家,詩就是一個夢,我們每個詩人都在圓自已人生的一個美夢。

 

我十分讚賞廣健“默默的邊學習邊寫邊探討”和“日積月累”的刻苦精神,默默地不善張揚的廣健,也就一步一個腳印,攀登著自已的高峰。功夫不負有心人,這本厚厚的詩集,就是他一步一個腳印的閃光點,也是一個個默默奮發的里程碑,同時也是一個全新里程的開始,以上文字,寫得很倉促,有不周之處,請方家們多批評指正。

 

              2011225日-35日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