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葵 █ █ █ 獻給父親

 

幼年的我曾是父親最愛

父親與母親在雲南留影/曾是被稱羨的一對有理想有夢想的

青年愛侶  照片隨著歲月斑駁點點

 

    從夢裡驚醒,未消除一絲記憶,一切是那樣清晰。我無法忘懷這場夢;您撫摸著我的頭,嘴角流露一慣的深沉的微笑。我依偎在您身旁,相對默默無語。

 

    望著窗外星斗滿天的夜晚,給了我絲般的愁。在這樣寧靜的黑夜,您神秘地出現,兩眼直凝視著我。啊!您充滿哀愁,變得好消瘦。

 

    兩年了,整整兩年,我們未再相見。好幾十個夜晚,常夢見您,當我不如意時,仍然想把您當作我的依賴。我無時無刻不念著您,爸,您可聽到女兒的低喚?

 

    記得1970年 10月 4日,一封突來的電報送到和平東路口,我被那熟稔的字跡愣住了。我不能相信一件殘酷的事實,發生在我們的家。當時直覺被擊了一棒。珠珠極力安慰我,但我聽不進。

 

    經過好一番掙扎,方才走到車站……坐在南下的火車裡,心底直吶喊著:是夢還是真?回到家裡,感受到一股陰冷沁進我心。在座每一位的臉色都是蒼白,母親看到我,即放聲痛哭。爸!那時我腦子裡只有您,我急著想看您,我不能相信您已躺在病床上。

 

    叔叔要我對您撒謊,要我告訴您,我是因公出差南下。因您一再自稱得的是小病,千萬不讓告訴在北部上班的我。爸!您知道嗎?我曾撒過謊,但卻從未像那次的撒謊感受到萬般困難。天方破曉,冬冷的季節,街道冷清,尤其是凌晨、尤其是那時候的心情,令我覺得像是置身於一座死城。

 

    走進醫院,看到您時,您對我微笑,我也努力迸出一笑說:「爸!我正好有公事返南,回到家才知您要開刀……」您彷彿知道我說謊,而笑著搖手。但是我發現您的眼角流出了淚水,您一向是不輕易落淚的,頓時,我心如刀割。爸!那是1970 年10月 5日凌晨七點……。

 

    您被推進了開刀房,醫生示意我們出去。大家怕母親無法承受打擊,由邵阿姨陪同回家休息。曹叔叔、馬叔叔陪伴我。平日愛說光陰似箭,但那日卻是度日如年。我倚靠石柱、忘了冷、忘了置身何處。直到叔叔拍我肩膀,他嘴無血色。我敏感地體會到一種不幸,他吞吞吐吐地說:「妳的父親……得的是癌症…」多麼可怕的字眼。當時我無法壓抑自己情感,抱著石柱而嚎啕大哭。

 

    淚水澎湃如千軍萬馬奔馳…凝望灰色雲層,心灰也沉重。我感到人在世上苦多於甜。我底心吶喊:「這世界太不公平」。

 

    醫生要我們鎮定,他說您僅有三、四個月的生命。醫生說:「病人需要家屬的精神支持,千萬不能讓病人感到絕望」。一向堅強的母親,瞬間也癱瘓了。

 

    我從未看到夫妻之間恩愛表現如此感人。從母親堅持日夜守在您身邊,一定要親自煮些您愛吃的東西,我感受到她對您的真愛。叔叔們都說,發您是何等幸運,選擇了這樣一位能吃苦又賢慧女子做您終身伴侶。

 

    當我九月九日返回台北,猶如恍隔一世。七十幾個小時之別,台北依舊是萬街燈火,人影熙熙熙攘攘、車與車磨肩接腫。而我沒有鬧城的歡樂,耳際裡也沒有台北的音響。

 

    走進和平東路的小屋,房東小霸王關心地問我:「妳父親如何?」我輕淡地回說:「還好!」而當珠珠問我時,我不能騙她,因她早已從她母親那知道真相。珠珠見我不語,隨即說:「勝璋,我佩服妳如此冷靜堅強,希望妳真的是這麼堅強。」她流淚了,而我是麻木的。

 

    在那段日子裡,腦子裡全是您的影子,我惦念母親,更惦記您。我未將此惡訊告訴台北的長輩們,因我痛苦得無法啟口。白日,我夾雜在眾人群裡,仍是爽朗地笑,到了夜間,則是獨坐在桌前。那時我怕孤獨,但又渴望孤獨。

 

    有日,我無意看到雲妹寫給珠珠的信,看完後忍不住長嘆。

 

    爸,您生前喜歡叫我「小勝璋」,您與您朋友喜歡把我當作長不大的璋兒。母親擔心我,拜託珠珠從旁照顧我。雖然我是依賴某種感情,卻也有您一點酷的個性;很少想要去依賴他人。阿寧再三告訴我:「阿王,堅強一點,不要讓別人看見妳流淚,妳必須像過去一樣,讓我們想要依靠妳。」

 

    阿美也說:「娃娃!希望妳仍是我心目中的娃娃,妳知道我為何喜歡妳嗎?因我常常感染妳的快樂。妳千萬不能讓我日後見面是無言相對……」

 

    爸,您知道我是怎樣迎接那日子嗎?我怕黎明也怕天黑。

 

    您雖然已在家休養,但我還是日夜擔心。我常做惡夢,每當半夜驚醒,總是掩面虛嘆。孤獨圍繞著我,我求  神給我力量與智慧。我問  神,可否將您身上的一切痛苦移給我。

 

    每當想到醫生殘酷的宣判,想到叔叔們沒有血色的嘴唇,想到邵阿姨說:「老天爺太殘酷了」我的心就會被撕裂。

 

    1971年開始,對您對我們都是相當的珍惜,那是您與我們共度的最後一個年。大家都沒想到您變胖了,以致有人懷疑醫生是否診斷有誤。大家都希望是醫生誤檢,我則希望是  上帝開我一個玩笑。

 

    台南的冬天總有一絲陽光,但我彷彿度過好漫長的冬天、我也更加重視1971年二月。您要打牌,母親依著您,您的軍中伙伴都從各地趕來與我們過年。我們的家仍是有川流不息的客人,笑聲不斷響徹屋子,我好想一直擁抱這些笑聲,我也不斷為您默禱。

 

    1971年是我返南最多的一年。每次從北南下,心情一次比一次沉重。六月十二日中午,我接到雲妹來自台南的長途電話;我意覺事態嚴重。茫茫然地坐上火車,從台南火車站走進台南榮總,一路心跳得很利害。

 

    走進您的病房,看見您周圍站滿了人。您緩緩睜開眼睛,看著我說:「璋兒…好…好照顧…母…親,我…實…在不…放…心…妳…。」再也顧不得您是奄奄一息的病人,我伏在您身上痛哭。

 

    「不…要…哭…」一嘶細長微弱聲,穿入我耳。您努力地以乾枯的手,撫摸著我。爸!今生今世,何時有機會再讓您撫摸我頭?何時再讓我向您撒嬌?

 

    一些事的發生是巧合也像是  神的安排。十三號開始,您即陷入昏迷,偶爾傳出幾聲夢囈。幾位長輩們與母親和我輪流伴著您。病房其他病人都羨慕您每天有那麼多人來探訪您。

 

    每當坐在您床邊,伏在您乾枯的手臂上,總是不斷回憶舊事。憶起我五歲那年,為了不滿意母親要我小小年紀去對街買醬油,與母親大大爭吵一番;母親則不滿意您對我的過寵。

 

    我集郵,您到處為我搜集郵票,您不辭辛苦到郵局排長龍為我買新出版的郵票。您知道我有剪貼的習慣,每讀到好文章,一定替我先剪下。您最喜歡聽我演講,每當我要參加演講比賽,您總是不厭其煩地糾正我的發音與表情等。

 

    為了重溫舊夢,我是如此深盼時光可以倒流。您一定不會忘記,十歲那年,我的文章「寫給前方將士們的一封信」被登在台灣國語日報上,當時遠在金門服役的您,比我還興奮,恨不得馬上回台灣親自陪我坐糖廠小火車到九曲糖郵局領稿費。

 

    這一生,您只給我一耳光,那也是我羞恥的歷史。您不能相信,小學成績優異的我,進了初中,成績單居然出現紅字。被您寵了20幾年,就只看見過那次為我所發的怒容。自幼您就疼我,您把期望都放在我這,「勝璋」的名字也是您為我取的。

 

    您常告訴母親與您的好友,我是會帶給您福氣的一位幸運孩子。母親曾對我說:「這是一個故事,有一天我會告訴妳。」爸!我一直欠您許多,但您卻不等我償還。爸!您為何這麼早離開我?

 

    您一生博愛豪爽,外表冷酷的您,實際上是位相當熱情的北方男人。李伯伯最愛與我談您年輕的故事,每次與我聊天總是不由得提及您。忠黨愛國、忠厚待人的您,也因您的耿直而阻礙您的事業。不知是您太老實或太善良,您也常常上朋友的當。始終默默獨善其身的您,很少將這些苦表露於外。

 

    您念念不忘老家的祖父母與叔伯,始終認為生長的故鄉最美,連那兒的麵疙瘩都是最好吃的。也盼望我們姐妹嫁給河北老鄉,將來與您一塊回老家。

 

    當您高興時,您一會兒哼唱我們聽不懂的京劇,偶爾則唱起「山川壯麗,物產豐富」等進行曲;您渴望老蔣總統的佳訊「回家囉!」

 

    雖然您離開故鄉三十多年,但我相信您的心是無時無刻未離開過那兒的家。故鄉一草一木都是洋溢著清香味,故鄉的人雖是拉著嗓門說話,卻都是豪放可愛。您萬萬沒想到,有「美麗的寶島」之稱的台灣,卻是您骨歸之地。

 

    回憶有時很美,但也痛苦。看到您在死亡邊緣掙扎時,憶起點滴往事,不覺令人心碎。在您身邊守候時間,我更感受到孤獨與痛苦,想不出什麼比生離死別更淒涼。

 

    每當我再細味「人生如夢」,深覺那是「美夢與惡夢」交織而成的。經歷這些酸甜苦辣不同的滋味,使我長大些。若說「世界的土產是眼淚與痛苦」,我得到這些,是幸或不幸呢?

 

    六月二十日凌晨二時,您走了,走得很悄然;除了趙伯伯,我們都未守在您身旁。爸!我不知道您是含著笑或淚離開這個世界。記得十九號晚上,一位與您甚熟的長輩告訴我:「今天是週末,您父親的一些老友今天都會趕過來看他,我想他大概拖不過今晚,因他想看的人都差不多到齊了,唉!已拖了一個多禮拜了。」她的話不幸而言中。

 

    曾有人向我描述病人死時痛苦狀,但您好像很平靜。您的弟兄們都說,您從病到死,始終一如您的性格,強傲冷靜又帶著乾脆磊落。因您生前熱心助人,人緣很好,因此探望您的朋友如過去一樣,來去未停。

 

    尤其是趙伯伯,始終是像過去在軍中一樣,無怨日夜不停地照顧您、服侍您;您的朋友都說您是有福氣的人。

 

    趙伯伯告訴我,十九號的半夜,您突然睜開雙眼,抓著他的手問:「他們呢?… 韻嫻呢?璋兒…回台北了嗎?…」您要求趙伯伯為您換上一套乾淨的衣服。清醒一陣過了兩分鐘後,即一睡不醒。趙伯伯邊說邊用手拭淚。您是多麼幸運,在臨別之際,仍有這麼一位忠心老友守著您。

 

    此刻,我的耳際再度傳來一片悽愴哭聲,我彷彿又看見母親昏倒、妹妹狂叫、及我的歇斯底里。長輩們的沉默與晞噓聲,喬伯伯伏在您棺材旁落淚沉思,以及棺材裡的您等畫面不禁也再浮現。「好人為何走得這麼快…」縱使大家不捨,哭聲響徹天際,但都無法將您拉回我們身旁。

 

    今天是六月十四日、凌晨二時,距離您逝世兩週年紀念日尚有六天。爸!您可聽到女兒的低聲呼喚。請原諒我不能再想下去,我必制止心底悲傷。

 

    爸!很抱歉,今年的三月我已披上了白紗,我身旁的那位男士曾被您拒絕在外,您一直不認為他是我理想對象。愛是讓人迷惑也易迷失。我在痛苦之下選擇了他。我相信您會為我祝福的。

 

    此時,想起一位哲人的話「如果我死亡,我不會悲傷,因死神不會將我們隔開。只不過像牆頭的花,爬到牆的那邊,開出花朵來。看不見,可是依舊存在。」爸,我相信您就是那牆頭的一朵花,香味永遠在我四周,也永遠跟隨我。

                           1973.7.15披刊於『台灣今日中國』雜誌

 

16歲的我在台上侃侃而談。每當我參加演講比賽得獎,是父親生前最引以為傲之事

 

 

每次演講比賽獲得優勝是先父最樂之事,他總是眉開眼笑許久

左二為高中時代的我參加校外比賽得到冠軍與左三校長右一導師合影

 

 

2010年夏天,先父的姪子姪女與姪孫自河北高邑縣

到新台北市國軍骨灰塔  他們忍不住內心悲痛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