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後的花更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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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走後的一個月,朋友送來一首你生前為他母親──女革命家簡娥女士所寫的「時間沒有忘記」一詩,他很有心的在詩稿裡夾放現金五百元。朋友從報紙獲悉你於9月28日不幸逝世,也從報導知道你走後家中蕭條……當我接到這沉甸甸的信封,彷彿聞到一種芳香,雖不開在春天,卻是不同於其他季節的花香……淚水忍不住再流。

 

    為了配合我的畫和文章,你和阿斯在1999年的30晚上,將這首詩裱好親自送到我家。你從未見過簡阿姨,未到過台灣,僅是讀了我所寫的報導文章,即所寫出動人的

        「焦吧  曾經蘊藏了一顆種仔,

          緣成了一株必須仰望的大樹……

          您就是戴著竹笠的佃農,

          鋤開歷史婦運的通道…… 」的詩。

你與簡阿姨雖然生長在不同的年代、不同國家,但卻都是關懷弱勢、伸張正義,因反對敵人而分別在牢獄待過的勇士。我告訴朋友,未能安排你與他母親見面,是個遺憾……

 

    今午,我們「音樂藝術關懷協會」再度到洛杉磯的僑二中心為天主教籌建安養醫院義演。你最疼愛的外甥女妙芝與我一起站在台上,朗讀你在我們「九二一地震關懷」之夜,所寫的「我們為您們唱一首歌,您們為社會付出最高心意」。八歲的妙芝告訴她雙親:「好可惜,舅舅今晚不能來看我的表演……」面對台下一群觀眾,我總決缺少一張熱情專注的面孔。

 

    我記得較早之前,今年九、二一晚上,當節目結束之前,你拖著沉重的步伐,從觀眾席走到台前,沙啞的對我說:「希望我的外甥女妙芝能夠參加妳的音樂藝術關懷協會活動,她不但會彈琴,還會跳舞…」我目送你一拐一拐地離開場地。

 

    在你家祭時日,我見到淚人兒的妙芝與她雙親,讀到了她在你去世前一晚所寫給你的一封感人的信。我與他們分享你生前的心願,他們笑而頷之。

 

    你的詩友們從你的詩稿,選出「主題」這首詩,讓我朗誦。與你相知相惜的詩友,都認為你的一生看似坎坷;經過戰亂及被越共送到偏荒地區接受勞改的你,卻仍未改年輕時的浪漫瀟灑、樂天知命。而《主題》這首詩,呈現出你的個性。

 

    1994年底,罹患直腸癌第三期的你,幾乎一直是以單薄的身體與癌魔孤軍奮鬥。你卻形容上那樣戰場猶如打籃球與露營。你的Buddy 們也以觀眾的心,為你加油打氣。

 

    當惡癌魔轉攻你的腦部,醫生宣判你僅有八個月的生命時,你仍安排回你生長的家鄉──越南一遊。你計劃邀請藝術家與詩人,在那曾受過磨難的土地,舉辦一個詩情畫意的座談會。一直到你過世前幾天,你還興致勃勃與大家談此夢。「返越南」這三個字似點燃的鞭炮聲,激起大夥兒的情緒;沒有人注意你已病入膏肓。

 

    當你住院時,你寫了「一口窗五種景致」。以「霧」、「雨」「月」、「晴」、「日」代表不同的病房及不同開向的窗。每次因化療而住院的日子,你與詩、畫、音樂為友。在那自由自在的心情下,唯一牽掛的是靜脈血管裡所拖著的針藥。詩的結尾:「…人的軀體皮囊不過是在死和生之間飄飛的紙鳶,而生和死的那種牽繫,往往關係薄弱,祇需輕輕一斷,豈非更大自在。」

 

    九月二十四日晚,大雨傾盆,你卻快樂的約你的Buddy們出遊。沒人帶傘,大家都頂雨而樂。但是,那晚,我們都看出你有點累,有人關心,只聽到你不悅地說:「沒事,不要懷疑我好嗎?」你如此的信心滿滿,大家也不好再說什麼。大夥們又是邊跳邊聊,深夜才互告道別。這也是與你最後一次的相聚,在九月的風雨夜晚。

 

    過去的聚會,大半是你提議,我發通知;即使你病重,仍然如此。很喜歡這樣的聚會。雖然大家都仍面對生活的壓力,但咖啡一入口,話匣子一打開,似乎回到六年代的存在主義時光,笑罵哭聲齊在天空飛揚。沒到過法國與越南的我,被你們的古老故事環繞後,猶如曾在法國咖啡廳流連經歷過深沉夢魘的越戰。

 

    原本對越南十分陌生且有些誤解的我,沒想到會與一群來自越南的詩人打成一片。不是詩人的我,喜歡說:「自從認識你們之後,我多了一點詩人的氣質……」你卻說:「很抱歉,把妳帶壞了……」

 

    記得你說「如果,墮落可以快樂……」說這句話是1999年「921」地震之後;我剛從台北開完「衣錦繡」作品展返美。心尚留在台北的我,瞬間又開始患嚴重的鄉愁;你以「如果,墮落可以快樂……」這句詩鼓勵我。你又說:「把詩丟在一旁,把那些不快樂丟掉、快樂吧!」,又加一句: 「所謂快樂與不快樂只是哲學問題,兩個人在水邊,悠閒閒地或譏諷地恣意談論他人隱私。」

 

    你們沒帶壞我,卻拯救了我那要死的自卑。而且我的創作因你的古典詩增添不少詩意;已入中年的我,有勇氣說:「Who Care!」

 

    每參加你們的聚會,會讓我憶起先父。他似你們,熱愛生命、講義氣、重友情;不管流浪在何方,總認為自己的家鄉最美。

 

    雖然身處你們這群廣東詩人圈中,我是唯一不寫詩、廣東話又不流利,但我卻一點也不孤寂。甚至常因你的廣東國語與我不合邏輯的思考誤差,鬧了不少笑話;但秋原與你,卻笑說我才是真正詩人﹝註﹞;不過也滿足了我想做詩人的虛榮心。

 

    自從先父一走,我不曾參加這樣感傷又溫馨的追悼會。10月8日你的家祭上,除了我代表詩友朗誦外,阿原、啓鏗、雄風大師、銘華、秀陶等,都分別以你的朋友身份說話。內容因交情而有所不同;但他們都一致認定,你是活得最精彩,又一生為詩奉獻心力的真正詩人。

 

    有一日,你和阿斯到我住處,我熱烈的向你們展示我的新作品,以及再返台開畫展及賣畫的矛盾;隨即,我聽到「砰」的一聲。許久未再見的怒氣面孔呈現在我面前。是詩人也是藝術家的你,認為藝術不該被現實環境左右。真正的藝術家應該執著於自己的理念、忠實創作。你揮毫寫下:「畫情生活,率性流露。詩是自我感覺的演出。我不在乎折天下人嗓子。」並簽名送我。

 

    從文字工作者變成藝術工作者,如果說,我的朋友是點火種的人,你則是在火爐旁加溫的朋友之一。

 

    去年某一天,阿原請我幫忙收集你的詩稿,和你深交半世紀的他,想悄悄地為你出本詩集。因我們綠色皮膚不夠綠﹝註﹞,所以我們都在動腦筋。

 

    從殯儀館到你墓地途中,阿原說:「妳剛才朗誦本銘的詩時,哭了!」在太陽眼鏡後的眼睛,一時像塴了堤防的水庫。強壓某種感情的聲音在我耳際迴盪;「本銘是位瀟灑的人,他不喜歡看到我們這樣悲傷的面孔」。

 

    從你葬禮回來當夜,啟鏗從你生前住處附近來電;他、阿原和你,曾自謔是「加州的廣東三轎王」﹝註﹞從少年到中年、從西貢到難民營、美國南加州,你們共同經歷寫詩、戰爭、逃亡的歲月。從你們故事,我看到什麼叫「朋友」;深受感動。

 

    你說:「老酒最醇最易醺人,老友亦當如是。」你走後,啟鏗在你人去樓空的屋前徘徊許久,就像阿原與他的妻時時去探訪的心是一樣。他們警告我若再流淚,你會生氣。但是,他們呢?!他們為何在你走後,仍頻頻去那老屋流連?

 

    我們在你走後,見了幾次面。仍是在你最愛去的「新地Sunday咖啡廳」。少了你,好像少了不少人。兩頭臉紅耳赤的火雞不見了,話聲平淡多了、話題沒詩沒戰爭沒愛情……

 

    憶起你生前的瑣瑣碎碎的囑咐,我轉述給他們;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很少與你單獨交談,但你總在聚會將散之前,丟下幾句話;問候我的朋友、我的創作如何?音樂活動該邀誰,最後一句則是「小心周圍……我們都怕妳被傷害……」等語。熱情又嫉惡如仇的你,不管在怎樣的環境,都貼心的惦記朋友。

 

    與你的Buddy們回憶點點滴滴,感概萬千地說:「在紀念本銘之後,我不會放棄『關懷工作』與創作。」他們同時說:「我們不能活在感傷裡,因為本銘不喜歡…」

 

    做為你的朋友,提及你所寫的「火種」,﹝註﹞都聞到很香的花香;雖然是開在蕭瑟的秋天。

 

秋原說,沒有有邏輯的人,寫詩可能更好。

綠色皮膚意指鈔票。

的廣東話為出點子之意。本銘、秋原、啟鏗都是來自越南的華僑詩人,

    自初中一直到本銘過世前,是死黨。

詩人陳本銘淪陷越南時,寫了一首詩歌「西貢── 再生的城」,

    曾發表在香港「樹葉」詩刊。其詩有句:「最後一個離開的人,請留下火種」,

    流傳在海內外越華社區,並被廣泛朗誦。

 

                                         2000.12.16《中國日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