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流亡 ■ 悼詩人洛夫

 

 

    夏威夷三月十八日凌晨,陸續從電子郵件看到敬悼詩人洛夫辭世的消息。雖然九十一歲高齡的洛夫是仙逝,但仍有揮不走的些許惆悵。

   三月的夏威夷,有難得的涼意,或許是「因為風的緣故」。走在夏威夷歐胡島的街道,迎面而來的海風吹,想起曾受邀到夏威夷演講的洛夫和瓊芳。

   199610月中旬,我剛動完卵巢癌的手術,等待化療日之前,住溫哥華的曉梅邀我去她家度假。順道去拜訪有中國詩壇「詩魔」雅號的詩人洛夫與熱情洋溢的瓊芳夫婦。

   初次見面,我又不寫詩,洛夫卻把我當作他的老朋友般。他露出一絲笑意,關心問我的病情。燒得一手佳餚的瓊芳,特別擀麵做北方蔥油餅及可口的美食,請我和曉梅吃飯。

   洛夫、瓊芳都好客,在臺灣的每年春節,他們都會邀請老友到家聚聚,並發起「蒼髮小聚」。瓊芳笑著說:「老友們各家輪流作東。每次聚會的時間總是到深夜十時之後,甚至深夜一兩點才散;在我家,妳就放輕鬆吧!」當我返回美國時,洛夫送我他的詩集及以他的詩題寫的書法。

 

二度流亡

 

   199713日加拿大華裔作家協會,在溫哥華舉辦「新年年歡聚會」。旅居溫哥華的詩人洛夫,應邀演講移居海外的心路歷程,他以「二度流亡」為演講的主題。

   洛夫曾對朋友說:「詩人所關懷的不僅是兩千萬同胞而已。作詩人要做全中國的詩人,我們的眼光要擴及到對岸,並且要做一名歷史的證人。」

   這位要做歷史證人的詩人,十幾歲時就經歷烽火戰亂,他曾在醉眼中時,以手指寫滿山河的名字。他說:「思鄉是我久久不癒的宿疾。不是寫幾首鄉愁的詩就可治癒的病。」

   洛夫出生在山明水秀,具有江南風光的湖南農村;他很懷念曾經在那遨遊大自然風光的生活。

   當他念高二時,追求嚮往的藝術和文學,開始孕育他寫詩的生涯。但是山河變色後,因政治無情,迫使他走到陌生的異鄉臺灣。

   從他的一些詩,我們讀盡詩人漂泊的無奈心情。他就像早年離鄉的遊子,盼望早日回到自己的故鄉,但是腳步卻是從另一個故鄉往陌生的異鄉走。

   曾經希冀把臺灣當作第二故鄉的詩人洛夫,在他的作品《如果山那邊降雪》,表達了詩人濃濃化不開的愁緒。

   當他站在韓國板門店山頭眺望故國時,這位具有軍人本色氣質的詩人,手裡握著的手帕上盡是一片濡濕的鄉愁。

   1996年,自臺灣移民到溫哥華的洛夫,在那次的座談會,是首次與海外讀者分享流亡的心情;他感嘆當時的臺灣政治與社會日趨惡化,他不得不再做了無奈的選擇「二度流亡」

   身在家國,心念故鄉的詩人,身處冷冷的秋冬異鄉,他指著後院的南瓜說,「我的心情猶如無奈因無話可說的南瓜」,他那二度流亡的心情也如同無言的史詩

 

和越華詩人的相敘

 

   住在洛杉磯的越華詩人、新大陸詩刊主編陳銘華,是洛夫的忘年之交,他說:「從很多越華詩人的初期詩作,可看到洛夫的影子。那時我年紀還小,沒見過他,也沒開始寫詩,但是,當我開始寫詩時,讀他的詩了,而且是從少年讀到白頭。」

   1967年詩人洛夫,在越戰期間擔任美國駐越軍事顧問團的英文秘書。當時,另一位也住西貢的臺灣詩人秀陶與吳望堯、洛夫形成當地的「詩三角」。

   次年洛夫發表了作品《西貢夜市》

 

     一個黑人

     兩個安南妹

     三個高麗棒子

     四個從百里居打完仗回來逛窯子的士兵

     嚼口香糖的漢子

     把手風琴拉成

     一條那麼長的無人巷子

     烤牛肉的味道從元子坊飄到陳國篡街

     穿過鐵絲網

     一直香到化導院

     和尚在開會

 

   元子坊(阮智芳)是銘華舊居所在處,他家住街頭,陳國篡街交街處像是在街尾。銘華和我分享這首洛夫的詩說,「這首詩的發表,我才十二歲剛讀完小學。」

   銘華第一次見到洛夫,大概是199192年,台灣現代詩人到美國作巡迴朗誦。他下班後,開車和新大陸詩刊藥河等一班朋友,開了兩個小時車程到聖地牙哥加大校園聽朗誦。之後,到葉家和洛夫聚到深宵,才回洛杉磯。

   1996年銘華和秀陶去溫哥華探望剛移民加國的洛夫和瓊芳。那時洛夫沒有車子,但卻特別租了一部車到機場接他們,接待他們住在洛夫的家。那幾天,銘華負責開車,大家到處遊玩、談天說地到深夜。他也寫了一篇訪問記,與洛夫到加拿大後刊載在新大陸詩刊的新作,出了一個特輯。

   2001年台灣詩人簡政珍到洛城探親,洛夫也趁此到洛杉磯探望老友,銘華在洛杉磯長青書局舉辦一個小規模的「現代詩座談會」,會後,大家到銘華家烤肉。

   接下來的幾天,陳銘華開車載他們到聖地牙哥找葉維廉,去洛城的兩個博物館,那次洛夫玩得很開心。

   陳銘華說:「我們為洛夫所辦的詩會,不是活動,是相敘。不管是我們去參加他們的詩會或是他到洛杉磯,洛夫對我們就像對老朋友一樣。」

   在洛杉磯的越華詩人較少參加當地社團的活動,但是洛夫對他們並不陌生。有越南情結的洛夫,2009年曾回到闊別42年的西貢。

   陳銘華說:「由於存在主義思潮和臺灣現代詩在六0、七0年代席捲越華文壇,洛夫又到過越南,對當時的越華詩人影響很大。當時在越南的銀髮、秋原和藥河等都和洛夫有交流。」

   從幾位越華詩人所取的筆名;雪夫、亞夫、村夫、季夫(荷野補充)等等,可見洛夫對越華詩壇的影響。

   201612月銘華又去臺灣,並拜訪洛夫,他送銘華一本再版的《石室的死亡》,上面寫著:給老友銘華。銘華說:「何其幸哉,洛夫視我這個晚輩為老友。」

   當時他們一起上洛夫臺北家的樓梯時,銘華要扶他,但是洛夫拒絕,他要自己走上去;沒想到那次一別就是永別了。

 

詩人妻瓊芳說洛夫

 

   詩人妻子瓊芳提到洛夫,她說:「洛夫有湖南人的騾子脾氣,早年個性倔強剛烈,嫉惡如仇。但他性格單純、爽朗,除了大原則外,不太與人計較,洛夫自稱自己的心是空的,可是我看他寫作數十年未曾間斷過,而且是愈寫愈精。」

   詩人也是矛盾的動物。後來她才明白,原來洛夫的「空」也是他充電的原因。

   來自金門的瓊芳和來自湖南農村的洛夫,都很喜歡大自然風光。他們住在新北市平溪鄉的家,也是他們的第一個家。他們在那度過一段溫馨甜美的日子,

   瓊芳回憶說:「我們喜歡沿著鐵軌散步,向礦區走去,邊走邊聊、笑聲不斷;就如洛夫一首小詩《共傘的日子》。」

   他們在溫哥華過著神仙眷侶的生活。異鄉的歲月,洛夫除了在他書房寫詩,寫書法外,也在當地交了不少的朋友,並且搭起兩岸三地的一座文學橋。協助溝通彼此間的文學工作和幫助大陸作家在臺出版書籍等

 

《因為風的緣故》

 

   2004528日,溫哥華的漂木藝術家協會主辦一場「洛夫和謝天吉的詩與音樂」作品發表會。以洛夫的詩《因為風的緣故》為主題,也是當晚的序曲,洛夫朗誦,謝天吉鋼琴伴奏。

   詩人瘂弦及前香港名演員岳華分別朗誦洛夫的詩《邊界望鄉》、《白色墓園》。

   直到現在,曾是台下觀眾的我,依然不忘洛夫以濃濃的湖南國語嗓音,朗誦膾炙人口的《因為風的緣故》。

如今,「因為風的緣故」熄滅了洛夫的愛情與對故鄉的思念,但是,他不再流亡,他那漂流的靈魂,得以安息了。

 

                                                 2018.4.2  披刊於臺北中華日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