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讀一個碧血春天        

                                                

 

    讀 史

 

二零一一年四月二十七日是個典型的晴春好日,我在輝映著陽光的長案前秉筆直書,腔中澎湃著的赤誠心聲,依稀是百年前同一日那劃破春天碧空的槍聲。

多年前,我曾是一名充滿理想的文藝青年。一個風簷展書讀的午後,猶是大學生的我,因翻閱中國近代史而覺五內如沸。

……滿清所經歷的挫敗,舉其大者包括:俄國佔領伊犁、帕米爾並且進窺南疆;日本侵略台灣並且進佔琉球;英國入侵西藏、緬甸並且進窺雲南以及法國入侵安南並且進窺廣西。……,日本在傳統中國眼中不過一個東鄰小國,但甲午戰爭卻一舉擊敗了滿清帝國。……跨越1904年與1905年的日俄戰爭,其目標竟是中國東北,滿清不但無力保衛領土,反而宣告中立並劃遼河以東為戰場,眼睜睜看著日俄兩強在中國土地上作戰,然後由勝利者攫取中國利益。…… 

百年前一批也不過二、三十歲的青壯士子是否也曾在多風的軒窗下因讀到這樣的敘述而雙拳緊握、雙眸濡濕?

他們不止如我一般只在史書殘頁上閱覽大清國內憂外患而是親身活在風雨飄搖的年代,親歷邦國屈辱,年輕無畏的靈魂遂潮湧著家國大愛,矢志在危急存亡之秋將自己燃成一隻隻擎天火炬照亮整個國族黑暗的前途從而締造了辛亥革命這樣一段偉大的歷史!

 

 讀 事

 

革命,遠不止於清談理想、呼喊口號,而必須將血肉之軀投入戰火與硝煙! 在武昌起義成功之前,在滿清的最後七年當中,那一批胸懷救國救民大志的青年人在潮州黃岡、惠州、欽州、鎮南關、雲南河口及廣州等地發動過九次起義,他們以身軀為筆、以滾燙的鮮血為墨,書寫了一頁悲壯磅礡的近代史,其中第二次廣州之役就是黃花崗革命。

民國前一年(宣統三年)三月二十九日,也就是陽曆四月二十七日,革命黨人黃興率領革命志士數百人進攻廣州總督府,但此次行動再度失敗。指揮行動的黃興負傷但倖免於難,然而卻有五十餘人戰死、二十餘人被捕後就義,共八十六人死難,這八十六名烈士原是「同盟會」重要骨幹,每位都是仁勇情義兼備的青年才俊,卻前仆後繼的壯烈犧牲。

同盟會員潘達微挺身而出,冒險收歛了七十二具遺骸埋葬在廣州白雲山南麓的紅花崗,並取傲霜菊花之意將紅花崗改名為黃花崗,史稱黃花崗七十二烈士,當然前後犧牲人數遠不止此。

烈士的忠肝義膽、鐵血情終於喚醒了麻木的人心。此前數次未竟的革命已對當時冷漠的社會產生衝擊,黃花崗之役更是震驚全國,同情聲浪高漲,終至全面激盪!此役後,同盟會菁英可謂消失殆盡,但是一種同仇敵愾的精神卻使半年後發生的武昌起義一舉成功,瓦解了兩千多年封建帝制開啟民主共和的新纪元。

辛亥革命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是人民受到青年烈士捨己救國而慷慨赴死的精神感召。恰如國父孫中山先生回顧黃花崗之役時所說:「是役也,碧血橫飛,浩氣四塞,草木為之含悲,風雲因而變色,全國久蟄之人心,乃大興奮。怨憤所積,如怒濤排壑,不可遏抑,不半載而武昌之大革命以成。……

 

 讀 人

 

烈士們悲劇英雄的色彩特別令人震撼而又感傷之處,在於他們非但不是血氣方剛的武夫或亡命之徒,更非久經沙場的戰士,甚至有許多都是學有專精、前途似錦的士子。這些穿著儒雅長衫的青青子衿,如何拋開羽扇綸巾,用他們執筆的手拿起了槍、拿起了炸彈,絲毫無懼於那年羊城三月的死亡氣息?

歷史學者羅家倫統計過,烈士中有九個留學生,二十八個海外僑胞,三個記者,二個教師等。其中林覺民曾是福建《建言日報》主筆,1906年留學日本,精通英、德等國語言。林文曾任東京《民報》社經理,李文甫是香港《中國日報》總理,而喻培倫曾以優異成績考入了日本名校準備習醫,方聲洞曾兩次東渡日本學醫。

百年之後,展閱烈士起義前一封封以性命相見的絕筆書,依然如此令人不忍卒讀! 相信千秋萬世,這些墨色縱已退淡、浩氣長存千古的紙簡仍將擲地有聲!一個個年輕且入世未深的書生,竟能忍刻骨之痛捨離親人、告別盟友,表現出如此堅定不移的大勇,如此直往不悔的情操;他們不是文學家,卻以至誠與大愛,寫出如此氣勢萬鈞令人詠嘆不已的文字,每一顆字粒都典藏著一個祟高的靈魂……

    林覺民《與妻訣別書》,愛妻愛子之至情與憂國憂民之正氣,淋漓墨痕,字字血淚,後來收錄在中學教科書中,感動了多少莘莘學子,至今誦讀,猶自令人惻然欲泣!

林覺民廣州起義被捕後,在水師提督衙門公堂上仍然侃侃而談,宣揚革命救國理論,主審官兩廣總督張鳴岐見他毫不屈服,對幕僚說:「惜哉,林覺民!面貌如玉,肝腸如鐵,心地光明如雪,真算得奇男子。」

 《與妻訣別書》早已廣為傳誦,其他眾多奇男子的遺言絕筆同樣感天動地,句句來自肺腑,直抒胸臆 !

方聲洞寫給父親:「此為兒最後親筆之稟,此稟果到家,則兒已不在人世者久矣。」並勸老父珍重,勿為他的死過度悲傷:「兒今日極力驅滿,盡國家之責任者,亦即所以保衛身家也。他日革命成功,我家之人,皆為中華新國民,而子孫萬世,亦可以長保無虞,則兒雖死,亦瞑目於地下矣!」

牟鴻勛被捕後慷慨陳辭:「大者為國計民生,小者報揚州三日之仇,雪嘉定十日之恨。」要他交出同黨,他了無懼色說:「革命者頭可斷,志不可奪,豈可低頭折節而生」…………

 

 讀 心

 

在烈士殉難一周年紀念會上,黃興悲慟地寫下《蝶戀花哭黃花崗諸烈士》一詞和  

  「七十二健兒,酣戰春雲湛碧血;

    四百兆國子,愁看春雲濕黃花」的輓聯。

事隔十年,孫中山先生仍然因為「吾黨菁華,付之一炬」,而長久陷於傷痛惋惜之悲情中。

百年後的今天,緬懷英烈之情不曾稍減,中港台及海外各地展開了熱烈的紀念活動。起義地點的懷舊觀光文物展覽戲劇與音樂表演,著作評論修建革命史館等等,一股正義凜然的浩氣劃過時空,而那斑斑血淚在歷史中益加鮮明,辛亥年那一批青年人追求理想的熱忱,光明純正的襟懷,無私無畏的捨身,留給後人寶貴的精神典範!

是的,作為一個二十一世紀的華夏子孫,我們一定要再去溫習辛亥,追憶那個碧血橫飛的春天;重新仰望黃花崗,懷想身影已遠的仁人志士,細讀他們的絕筆遺書,讓沛然流轉的血性重回我們的筋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