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夢遠

                                     

                 

   「巍巍的鍾山,龍蟠虎踞石頭城,

     啊,畫樑上呢喃的乳燕,柳蔭中穿梭的流鶯,

     一片煙漫,無邊的風景……」

 

 

少女時代綺窗前,這首老歌鍾山春曾挑引我千重幽思。那顆渴盼遠行和流浪的心,飛揚而又多感,糾結在一種對故國的深情嚮往裡,恰如一粒澀果,至今回想,依然能牽扯出淡淡酸惻。

日後我成爲一名披星戴月的旅人。塵夢輾轉,歲華漂泊,當我終於來到六朝金粉的石頭城下,已是一份中年心情。胸腔中不再有激越翻騰的悲或喜,只是低聲對自己說:南京,我來了。

 

車子在曉霧中穿過南京長江大橋。橋頭石雕呈現著壯美磅礴的氣勢,江面卻灰茫茫地,彷彿沉睡未醒。

我心想,這條浩浩蕩蕩的歷史長河,跋涉千里,悠悠歲月,閱盡了人世風雨,讀遍了船隻滄桑,看透了橋墩心事,終於抵達這下游的金陵邑,想必已倦累了,所以流露出這般煙靄沉沉的容顏 ——

江水有情,也是會老的啊!

 

下了長江大橋,走一段山路來到美齡宮。

那日在南京的行程極緊湊,早晨未及吃早點即上路。因此,在美齡宮喝的那盅咖啡,似乎特別芳醇可口。

美齡宮是蔣介石與宋美齡往昔在南京的官邸,陳設仍保留舊日模樣。每個房間都可供拍照,但需付錢。我們在昔年的舞廳中喝咖啡。窗外樹木青碧,鳥聲啁啾。

一邊啜飲著芬芳的咖啡,一邊遙想當年,林蔭深處這棟華宅,大廳中上好的地板光可鑑人,巨型水晶吊燈輝映著衣香影,空氣中流轉著低低的耳語和嫣然的巧笑。

而今地板已呈朽黑,華燈已然黯淡,一代名士美人、達官顯要,俱已付諸塵土……

 

曾在母親一疊黑白舊照中,發現一個綺年玉貌的女孩,身穿墊肩窄腰的四〇年代時髦大衣,閒閒坐在中山陵石階上。

原來,那是母親當年在上海唸大學時,與友朋同遊南京時拍攝的。如今,我也依循著她的足跡,踏上紫金山層層石階。

沿那共有三百九十二級的花崗石階往上攀登。階旁密植油綠的松柏與美麗的梧桐,彷彿千秋萬世。當我從最頂端的紀念堂下望,只見群山簇擁著進口的牌坊和石階中段的一片樓閣,藍色琉璃瓦瑩瑩生光。這座已七十餘年的陵寢,看來依然嶄新明亮。

我想起照片中的母親,相紙早已褪色,影中人亦早就垂垂老去。在這或坐或站也照了許多相的我,此刻仍皓齒明眸,但是,他日再次翻看這些照片,又將幾度春秋?

去謁陵,沿著母親靑春的履痕,卻深深爲那韶華易老、物是人非的感覺而幡然心驚著……

 

石橋橫跨河上。臨水而立的是一排樓屋。一色青磚藍瓦,綠窗朱戶。倚橋邊四下凝眸顧盼,見近旁樓前飄著一竿衣物。其中有件眞絲旗袍,團團暗花在金色底面浮顯出來,窄窄瘦痩的腰身,風中蕩呀蕩的,蕩出了秦淮河無限風情。

這座沒有具名的橋,就當是唐代的朱雀橋吧。當年的劉禹錫是否曾立在橋前冥想,見那秦淮煙水,春日遲遲中,燕子穿過夕陽,飛向飄著洗晾衣物的畫樓,於是慨然寫下「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千古名句。

再往前就是夫子廟了。這是依據十里秦淮煙花盛景而建的仿古建築群。崇樓高閣,飛簷流丹,造型十分典麗,但是缺乏了眞跡的深沉歷史感,就覺商業氣息太重。

這些建築下全是商鋪或攤位,販售各式各樣的紀念商品,其中最多的是雨花石。仗著正宗南京雨花石的聲勢,商販漫天要價,幾無一處價格相同。

我選購了兩枚手掌大的靑色石頭,這雖非雨花石,但在水碗中看來極瑩碧、極淸澈,敎人戀戀不捨。然而出水不久就化作粗礪無光的頑石了——石的靈氣,必須仰賴水的溫存吧?

雨花石也是如此,浸潤水中繽紛剔透,否則即神采盡失。 然而,商人卻以雨花石已越來越少而肆意哄抬售價,將之一粒粒包藏在粗俗的禮盒中,使它失去水的撫慰與同伴的肌膚相親……

雨花石越來越少,似乎也意味著,這個城市越來越現代化,並且無可避免地越趨商業化,於是,那長江的帆影,美齡宮的歌舞昇平,中山陵上含笑的綺年玉女,秦淮河上多情的才子佳人,以及許許多多金陵古都的繁華舊夢,離我們也越來越渺遠了。

 

加州橙縣劉詠平笛姊箋注:

感謝惠賜精品大作,又是篇出類拔萃的上乘之作!令我受益無窮,欣賞學習了。

標題——《金陵夢遠》,此字斟句酌極具朦朧詩意之醒目標題,即足令人攝魂聚睛∼∼∼顿激起:「傾心捧讀」且「一睹芳華」唯恐不及之感!

箇中可視為「文心」的《夢遠》二字倍具遐想,啟人玩味……

筆者精密構思、潜心創作又獨具特色之尋幽探舊瑰麗華辭,盡躍紙上……

既富遠見又不落窠臼,其洗練、熟稔文字駕馭,若非具豐厚紮實之文學底蘊,實難臻及。

知名美文大師張秀亞教授曾曰:「散文易寫,難精!」相信此篇《金陵夢遠》,應有所突破!

 

Doris Yu <dorisyu265@hotmail.com> 2015/9/3 (週四) 1:38 AM 寫道

詠平姐的溢美之詞

實在極不敢當

然一片知音的真誠勉勵之情躍然紙上

令我由衷感動

再次叩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