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情的背正越挨越近

 

悼念周策縱先生

 

第一次見到周策縱先生,是在1989年,我們去陌地生看在威斯康辛大學攻讀博士學位的大兒子的時候。先生早年以研究五四運動史聞名,文章詩書都令人景仰,可我當年在陌地生唸書,只知埋頭苦讀,一有空便跑去湖邊釣魚,竟無緣也沒想到去向先生當面討教。倒是在美國土生土長的大兒子,雖然唸的是化學工程,中文也沒認得幾個大字,居然有幸成為先生的弟子,學習書法。我們對這次遲來的會晤都感到非常高興。先生請我們到一家中餐吃了一頓豐盛的飯,我則送了兩本新近出版的詩集給他,請他指教。

     

回到芝加哥後不久,便收到先生的來信。信中充滿了他對我詩作的讚許,末了他才婉轉地說出他的不平(我猜這才是他真正的寫信動機)。他說他的一隻相依為命的愛狗不久前才去世,讀到我詩集中一些諷狗詩,心中頗不是味道,希望我能為這些人類最好的朋友們寫幾首好詩。

 

其實我對狗,即使不像他那麼富有特殊的感情,卻也沒什麼惡感。我的那些諷狗詩其實大多是借狗諷人。像下面這首《狗》詩:

 

虛張聲勢追得雞飛貓跳

以便安安穩穩做人類的最好朋友

 

這還不說,夜夜

牠豎起耳朵

把每個過路的輕微腳步

都渲染成

鬼號神哭

 

我們在人的社會裡,到處都可找到這種例子。又如《狗·四季》一詩裡的〈春〉:

 

百花齊放

百家爭鳴

 

以為會聞到

春之氣息

興奮的狗

聞來聞去

卻只聞到

一股

歷史的

尿騷味

 

在這裡,狗更成為發現歷史真理的先知了。

 

接到他的信以後,趕緊把心中積存的對狗的溫柔情愫都翻了出來,寫成了『故事』﹕

 

            狗閉著眼

            但老人知道牠在傾聽

 

            溫情的背

            正越挨越近

 

及『性急的小狗』﹕

 

            猛跑幾步

            又折回頭

            猛跑幾步

            又折回頭

 

            興奮的小狗

            頻頻催促

            搖搖晃晃剛學會走路的小主人

 

            前面

            一片平坦亮麗

 

我把它們寄給了先生,算是一種悔過與補償。大兒子畢業後我們便很少去陌地生﹐他也加州、威斯康辛兩地跑﹐見面機會少了﹐但我們經常有書信來往﹐每年聖誕節我也都會收到他寄來的的卡片﹐上面有他親筆書寫的密密麻麻的詩作。1996年聖誕節他從加州寄來了一首妙趣橫生題為『非馬嗎』的詩﹐我還徵得了他的同意﹐在芝加哥的華文報刊上製版發表。

 

這幾天二兒子夫婦去中國大陸旅遊﹐把他們的小狗寄養在我們這裡﹐勾起了我為先生寫狗詩的往事﹐卻沒想到便在報上讀到了先生逝世的消息。我油然想像﹐他那隻在天堂裡等候多時的心愛的狗﹐此刻正把溫情的背﹐向他越挨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