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羞澀驚艷

 

 

    鍾海琴女士要我講講我不平凡的一生。其實我自己覺得我的一生再平凡不過。我在生活中碰到過的問題及挫折,別的人可能也會碰到;如果我有什麼成就的話,這些成就一般人也都有可能得到。我想如果不是因為我寫詩,她大概不會邀我到這裡來同大家一起討論吧。去年六月海南島的海口市曾舉辦了一個有相當規模的研討會,討論我的作品。會上有一位大學教授把從事科技研究工作的馬為義同寫詩的非馬擺在他的價值天平上秤了秤,然後宣布說:“非馬比馬為義重多了!”我自己當然不會把自己分成兩半來考慮,但詩是一切藝術的源頭,同其它的藝術如音樂繪畫一樣,都是探討生命、感知生命最有用也是最直接的工具。在我生活裡面它的確佔了一個相當大的比重,扮演了一個相當重要的角色。所以我想就以詩為主軸,來談談我自己的一些經歷及感想。

 

    我最早對詩發生興趣,是唸小學四年級的時候。那年廣東鄉下發生大旱災,土地都乾裂了,到處都有求神拜佛的活動,老師要我們每個人也寫一篇求雨的作文。我們都寫了交上去。第二天到學校一看,牆上貼了幾篇示範,其中有一首詩,作者居然是我。原來老師把我的作文分了行成為新詩。剛好我在南洋做生意的伯父回到鄉下度假,看到了我那首詩,很喜歡。一有客人來看他,就朗誦給客人聽。對一個小孩子來說,這是一種相當大的鼓勵。第二年我祖母去世,我伯父主張喪事從簡,把節省下來的錢買了一大批圖書捐送給我就讀的學校。因為這個緣故,學校讓我管理圖書,而且給了我特權,一般同學每天只能借一本書,我卻不受限制。每天早晚,我都蹲在家門前面的牆角津津有味地捧讀這些新出版的讀物。其中有許多民間故事及歷史名人的傳記,像蘇東坡及陶淵明,都相當有趣,也很有啟發力。在我唸完小學六年級上學期去臺灣之前,便把大部分的書都讀完了。

 

    在臺中唸完小學及初中那三、四年,是我一生當中比較不快活的一段日子。母親帶著弟妹留在廣東鄉下,父親忙著做生意,大哥忙著唸大學,整個家感覺上空空洞洞地。而父親為了應酬,家裡經常有客人來打麻將,吵得我沒辦法好好唸書睡覺。唯一給我安慰的是收音機裡的古典音樂與廣播劇。還有就是臺中一中圖書館豐富的藏書。那時候像魯迅、巴金、郁達夫、沈從文這些五四時代的作家的作品還沒被禁,而且剛好我們的國文老師是圖書館的館長,給了我們許多方便,讓我讀到了不少的書,得到了不少的營養。

 

    初中一畢業,我便決定離開家,一個人到臺北去唸工專。那時候工專好像是臺灣唯一招收初中畢業生的大專學校。對當工程師,我只有一個浪漫的模糊的概念。小時候在鄉下,交通非常不方便,一切都得靠兩條腿,偶而可看到路上一兩部腳踏車。但最引起我興趣及想像力的,是幾天一班的汽輪,冒著黑煙從江面上慢慢走過。那時候我便暗暗在心裡決定,長大以後要當個身穿藍色工作服,手裡拿丁字尺的工程師。進了工專,才知道課程非常枯燥,而且因為學習的時間縮短了,很多功課都有點囫圇吞棗,人文方面的課程更是受到忽略。對一個青春期的少年講起來,這的確是很不好受的。但那時候的學制非常刻板,一進去就出不來,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既然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後悔也沒用,我想不如定下心來把書唸好。另一方面為了調劑,我同幾位有共同興趣的同學,創辦了一個油印的文藝刊物。由於稿源非常缺乏,常常逼著當主編的我自己動手寫稿來填補空白,我記得那時候寫了各式各樣的東西,包括詩歌、散文及小說等等。除了寫稿,所有的出版工作包括編排,寫鋼板,印刷裝訂發行,都需要我們一手來包辦。雖然忙,卻很快活也很起勁。這個辦刊物的經驗,對我後來的寫作,相信有它一定的影響。

 

    1961年我到美國留學,開始一兩年忙著應付功課,又忙著戀愛、結婚,所以沒有花多少時間在寫詩上面。在MILWAUKEEMARQUETTE大學拿到碩士學位以後開始工作,生活比較安定下來,剛好又同當時在臺灣一個詩刊擔任主編的一位朋友取得聯繫,他希望我能為臺灣的讀者介紹美國的當代詩壇。每期留出很大的篇幅,讓我翻譯介紹一本剛出版的詩集。翻譯的工作給了我許多樂趣,也讓我學到了很多東西,漸漸地我也忍不住手癢再度提起筆來寫自己的詩。從此一發不可收拾,除了中間回學校唸博士學位那兩年,可以說基本上沒有間斷過,一直到今天。

 

    常常有人問我,怎麼能夠同時兼顧科技研究及文學工作。他們大概以為這兩個領域是彼此衝突,互不相容的。其實我發現,它們不但不衝突,反而是有互補的作用。上班的時候我集中精神做我的研究工作,到了晚上及周末,除非臨時需要趕工,我都盡量把時間用來讀書寫作。科技的訓練使我的詩比較簡潔精煉也比較客觀,不會太濫情;而因為寫詩的關係,我在工作上對問題的考慮也比較多方面,不至於鑽牛角尖。每當我在一個工作領域裡碰到困難或感到失望疲困的時候,我便到另一個領域裡去歇歇腳喘喘氣,休養整補一番,然後再從新出發。更重要的是,因為覺得有後路可退,心裡的壓力不會太大,做起事來反而會更輕鬆更有效率,不至於斤斤計較患得患失。這種心態對搞藝術創作或寫作的人來說,尤其顯得重要。

 

    總的來說,我是個樂觀主義者。這幫助我度過了生活上的許多難關。我的詩一方面是我的生活記錄,另一方面又是我的精神支柱,替我自己加油打氣。像十多年前我太太生病,有一段時間我忙著陪她去看醫生,上醫院,等化驗結果,真的是精疲力盡,身體上許多小毛病也趁虛而入。感覺上好像一下子老了許多,頭上多了幾根白頭髪,眼睛看東西也有點模模糊糊,連牙齒都有點動搖的樣子。我趕緊警告自己振作起來,寫下了下面這首題為《入秋以後》的詩,告訴自己,秋天正是收獲的好季節:

 

    《入秋以後》

 

      入秋以後

      蟲咬鳥啄的

      小小病害

      在所難免

 

      但他不可能呻吟

      每個裂開的傷口

      都頃刻間溢滿了

      蜜汁

 

    我相信,一個接近藝術、喜歡藝術的人,他的精神生活一定會比較豐富,更多彩多姿。這是因為藝術的觸覺比較敏銳,常能使我們從細微平凡的地方看到全貌,在雜亂無章的浮像當中找到事物的真相與根本,就是一般所說的“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的境界。特別是在人際關係越來越冷漠的今天,一首好詩一幅好畫一段好音樂常會滋潤我們的心靈,引發生活的情趣,調劑並豐富我們的生活。十多年前由於一個偶然的機緣,我同我太太一起跟來自大陸的幾位畫家朋友學畫。在這之前,我雖然對繪畫很感興趣,卻一直敬而遠之。原因是從小學開始,美術一向是我最差的一門功課,每次作業都做得髒兮兮一塌糊塗,連自己都不忍多看,所以我想這輩子大概只有站在旁邊欣賞的份了。在開始學畫前不久,臺灣一位自學成功,寫詩畫畫都相當出色的朋友來芝加哥我家作客,談到學畫的問題時,他說每個人都是天生的畫家,只要肯學,誰都能畫,他自己就是一個現成的好例子。這給了我很大的鼓勵。不管究竟有沒有成就,我發現學畫以後,至少對色彩及光線的感覺變得更為敏銳,也更能感受到大自然的美.

 

    談到大自然,我覺得現代人最大的危機便是同大自然的隔離疏遠,特別是住在城市裡的人。我常開玩笑說我們當中有不少人大概要等到中秋節才記起來,原來天上還有一個美麗的月亮。大家也許還記得1987年美國股票市場大崩潰,那時候我們正好在夏威夷開會。看到一些在那裡度假的美國有錢人緊張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我寫了一首叫做《土生土長的土褐色》的詩表達我當時的感受:

 

      《土生土長的土褐色》

          

        差點被數字脹死的

        華爾街

        終於狂瀉不止

        使遠在威奇奇沙灘上

        大曬其太陽的速紅臉孔

        都一下子慘白了起來

 

        終年同陽光親昵的土褐色

        在土生土長的勞動者身上

        因此更顯得

        渾厚真實

 

    我們在生活裡面免不了會碰上一些不快活的人,或遇到一些不如意的事。這時候如果我們能保持一點幽默以及一個愉快的心情,往往會比較容易對付也會比較好過些。當然啦,要我們在心裡不高興的時候擺出一副笑臉來是不太容易。我的經驗是,每次當我感到煩悶或苦惱的時候,只要努力在臉上“做出”微笑的樣子,我的心情便馬上開朗了起來。我想這其中的道理其實很簡單。我們心情愉快的時候,腦神經便發出某種訊號來調遣臉部的肌肉使它做出微笑的樣子。漸漸地,微笑成了心情愉快的符號。經過無數次的反復實踐,久而久之,微笑與愉快渾然成為一體,不分先後,互為因果。幾年前新聞報導說洛杉磯有一位名字叫做的喬茜·湯瑪斯的小女孩,生下來就不會笑。經過醫生的多次手術矯正,終於在八歲生日那天,展露了她的第一個微笑。當時給我很大的感觸。我想幾乎所有我見過的人都天生能笑,卻整天繃著個臉,實在是很好笑的事情。所以寫了這首《微笑》的詩:

 

    《微 笑》

 

      站在人生的大鏡前

      她苦苦練習了八個年頭

 

      只為了教我們

      如何作一個

      由衷的

      微笑

 

    保持一個積極的人生觀,會使我們在碰到挫折的時候不至於手忙腳亂不知所措。我曾經寫過也翻譯了不少這方面的詩,在這裡我希望能提出其中的一些來同大家一起共勉:

          

      如果我能使一顆心免於破碎,

      我便沒白活;

      如果我能使一個生命少受點罪,

      或緩和一點痛苦,

      或幫助一只昏迷的知更鳥

      再度回到他的窩,

      我便沒白活。

 

    這首詩是美國女詩人狄金森(EMILY DICKINSON1830-1886)寫的。收在我一本書名叫做《讓盛宴開始——我喜愛的英文詩》http://feima.yidian.org/feasta.jpg 的翻譯詩集裡面。

 

    下面是我自己寫的幾首多少帶有勉勵意味的詩:

 

      《馬 年》

 

        任塵沙滾滾

        強勁的

        馬蹄

        永遠邁在

        前頭

 

        一個馬年

        總要扎扎實實

        踹它

        三百六十五個

        篤篤

 

 

     《這只小鳥》

 

      感冒啦太陽太大啦同太太吵架啦

      理由多的是

 

      這只小鳥

      不去尋找藉口

      卻把個早晨

      唱成金色

 

 

    《冬》

 

      越冷的日子

      希望的爐火越旺

 

      我們心中

      沒有能源危機這回事

 

    希望大家都能保持一個堅強的信心,不管外界的環境如何變化,我們的心中都永遠不會感到有任何的危機。謝謝大家。

 

                    2003816日,芝加哥華僑文教中心)

                    來源:非馬藝術世界http://marrfei.org/

 

                    2018.9.7  寄自芝加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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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馬William Marr

 

 

 

世界著名華人詩人非馬

 

本名馬為義,英文名 William Marr,生在臺灣,在廣東鄉下度過童年。

在美國獲得核能工程博士,從事能源開發研究。

出版有廿三本中英文詩集,三本散文集及多種翻譯詩文集。

 

主編《朦朧詩選》《顧城詩集》《台灣現代詩四十家》及《台灣現代詩選》等。

 

他的詩被收入上百種選集及臺灣、大陸、英國及德國等地的教科書並被翻譯成十多種語言。曾任美國伊利諾州詩人協會會長。

近年並從事繪畫及雕塑等藝術創作,在美國及中國舉辦過多次藝術個展與合展。現居美國芝加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