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土地上的綠樹

 

◎昌耀的詩

 

    讀中國西部詩人昌耀的詩,常使我想起美國的西部電影。隨著年歲的增加,打打鬧鬧的西部片已不像小時候那麼吸引我,而好萊塢「白牛仔痛殲紅土人」的模式也多少引起我的厭倦與反感。但瀰漫在西部片裡的粗獷及草莽氣息,卻仍使我著迷。

    踽踽獨行在中國的西部高原上,遠離現代的文明,日夜面對著無邊無際的天空、荒漠、草原,只偶而有一些牛羊以及比牛羊還稀少沉默的山民出現。這樣的生活,也許會使一個不甘寂寞的人發瘋,但對於我們的詩人,卻提供了磨銳感覺、豐富想像的機會。這樣他才能聽到「…沙沙的潮紅/從東方的淵底沙沙地迫近」(《日出》) 看到「追戲的黑狗/撲向月地,/濺起的光華/四溢。」(《騰格里沙漠的樹》),感到「…夕陽下的溪川/因這男子的涉足而陡增幾分/嫵媚。」(《風景:涉水者》)

習慣於中國新詩寫實傳統的讀者或許會覺得昌耀的詩歌缺乏明顯的社會性及時代性,他詩裡的思想與主題也不一目瞭然。但我覺得這正是昌耀作為詩人的誠實處。試想,在那無垠的空間與時間裡,社會性及時代性還有多少意義?面對著充滿了生命力及原始衝動的大自然,一個詩人除了驚喜讚嘆,還能作些甚麼?而他那略顯深沉的想像與語言,正好同漠漠的天地相呼應,互融為一體。作為一個中國詩人,我想昌耀的貢獻之一便在於為中國現代詩的多樣化提供了一種與眾不同的聲音。中國現代詩因他的涉足而陡增了幾分嫵媚。

    在漫長寂寞的現代詩寫作路途上,我高興有這樣的旅伴。                                                                                                             

                   原載:海洋副刊1989.4.11

 

耀          

 

草原

 

……新月,萌生在牧人的

拴馬椿,在鞍具,在鞍具上的銅劍鞘,

湖畔的白帳房因初燃的燈燭

而一如白天鵝般的雍容而華貴了。

 

夜牧者,

從你火光熏蒸的煙斗

我已瞻仰英雄時代的

一個個通紅的夕照

聽到旋風在浴血的盆地

悲聲嘶鳴……

 

 

風景

 

雨后的風景線

有多少淋漓的風景。

可也無人察覺那個涉水的

男子,探步於河心的湍流,

忽有了一閃念的動搖。

 

聽不到內心的這一聲長嘆

人們只看到那個涉水男子

靜靜地涉過溪川

向著遠方靜靜地走去,

在雨後的風景線消失。

靜靜的。

 

只覺得夕陽下的溪川

因這男子的涉足而陡增幾分

嫵媚。

 

 

獵戶

 

從四面八方,

我們麋集在一起——

為了這夜色中的聚餐。

篝火,燃燒著

我們壯寅的肌體,

散發著奶的羶香。

一個青年姍姍來遲,

他牽來一隻野牛的巨頭,

雙手把住烏黑的彎角,

架在火上烤炙。

油煙騰起,

照亮了他腕上——

一具精巧的象牙手鐲。

 

我們幸福地笑了,

只有帳蓬旁邊,

那個守著獵狗的牧女,

羞澀地回首,

吸吮一朵野玫瑰的芳香……

 

 

騰格里沙漠的樹

 

銀白的月

把幻想的金桂樹

貼近

騰格里沙漠幻想的淡水湖

村民的

追戲的黑狗

撲向月地

濺起的光華

四溢

 

此夜,宇宙格外的明。說——

二百億光年之外有顆獨燃的星。

但我忘不了鐵道邊,那個從落煙

簸揚煤屑的婦人,

彎起的雙臂

像依依的柳。

                                  原載:《笠詩刊》152

 

 

     

 

昌耀原名王昌耀,1936年出生於湖南常德市,1950年參軍,1953年在韓國戰場上受傷。後投身建設大西北,1957年因寫詩被打入右派,1979年復出,為青海省文聯專業作家。20003月因癌症在醫院跳樓自殺。他的詩被選入《朦朧詩精選》、《探索詩集》等。出版有詩集《昌耀抒情詩集》、《昌耀的詩》、《昌耀詩文總集》。

 

 

昌耀給非馬的兩封信

 

非馬先生:

   

您好!

    非常抱歉,覆信遲了(大札並贈書是 4 月中旬收到的),我原想在時間充裕時與先生從容作一筆談,但困於雜務拖累一直不得便當,只好先寫一短信謝罪,況且話是不會說完的,或可留待日後慢慢敘說?

        感謝您送給我精美詩集,並寫來熱誠的信。感謝您薦舉拙作給台灣同胞(您選的那些篇目我亦覺稱心)。您說已將那些詩稿收編在“朦朧詩”部分了,我想,這也並無妨礙。總之,非常感謝!此書出版後深望寄我一冊。

大著《路》我已偷閒早為閱讀。這期間我又讀了香港詩人犁青先生在 1987 年第12期《詩刊》發表的資料性文章《回歸傳統的台灣現代詩》。這裡,海拔甚高,地也僻遠,能夠讀到的台灣詩作還很少,台灣詩評家寫的詩論則幾乎還未見到過。此之前我僅讀到人民文學出版社版《台灣詩選》(第二冊。其中收有尊作二首)及友誼出版公司版的二三台灣詩人的個人選集,就出版的品種或數量說,台灣詩作在大陸的出版介紹自然遠不及台灣情愛小說。

    但我想說的是,我們在情感上對台灣詩作並無隔膜,并不像若干年前尚未接觸到這些作品時對之所曾設想的那般神秘或陌生感。於今不無感慨:原來這一切還都是我們所熟悉的啊!共同秉承的文化心理積澱且先不論優劣好壞,原來也是如此源遠流長,不因關河阻隔、海峽分割而切斷此種神韻的暗合,無論闊別多久,一舉手、一投足就認得出來是“中國模式”。這種文化的凝聚力有多麼強烈。這種感覺在我閱讀您的“超短詩”(作品集《路》第一輯:《春》) 尤感明顯。您的這些顯示著人性與智性玩味的人生小品一下子使我聯想到少年時期翻閱過的豐子愷《人生漫畫》集裡的寫意之作,時代相去雖遠,藝術品屬雖不相 類,然而我仍在兩者之間見出中國文人超然的性靈流動,其睿智、豁達與冷凝之資質需以時細細咀嚼方得其雋永意蘊。這在二者無有不同。

        就我個人氣質(與人生經歷)而言,我更推崇您收錄在其他各輯的某些更貼近社會現實的作品,如《皺紋》、《床邊故事》、《芝加哥之冬》、《廣島四十年》、《印章》諸篇,有著更為開闊的視野及情感容量,流露其間的人道精神與對生命意志的崇尚都給我留下了完美印象:做人本當如此。而您的在我看來尤感親切的《黃河》、《遊牧民族》亦足令人情動:

 

什麼時候

我們竟成了

無根的遊牧民族

在自己肥沃的大地上

痴望著遠方的海市蜃樓

思鄉

                                     一一摘自《遊牧民族》 

我樂於接受這樣的作品,概源於我一貫樂於向人表白的:我定而無疑地對人生持悲壯之認識。我以為我們在這一點上至少有著某種近似。

        您的某些詩章也寫得很美麗,在您感於科技工作的“疲累困頓”之後,相信這樣的寫作真的是為您“提供了歇腳的驛站”。我甚欣賞《夢之圖案》:“太陽一下山/潛伏林中的野獸/便推擠著湧向林邊/把閃閃發光的眼睛/嵌入枝與葉間的空隙/美麗的/夢之圖案/蠢蠢欲/騰空而去”。

        我們的藝術趣味或個性也有不盡一致,譬如,我最是一個不善諷喻的人。我習於剛愎自用(固然難以說是美德)。因之,對於您詩集中的某些諷刺詩還不善欣賞,這種缺憾當然應該屬於我,而不是您,我也就不妄下雌黃了。

    您讓我談談“讀後感”,我就說了上面這些,言之不當處請海涵。 

        您提到願意來青海觀光,聽了極為高興。我已告知九三學社青海省委有關同志(我已由該社吸收為成員),在學社的安排下我相信會使您的訪問更方便,您不會責怪我的多事吧?謹期待著您的來訪,但盼提前示我首途日期。常聯繫。

        握手!

 

  耀

 1988.5.5  

 

非馬先生:

 

        讀到815日函及近作詩頁很高興。也為未能讀到前信而懊喪,一一我的郵件讓人感覺興趣而時有遺失,奈何!

        參加《西藏文學》舉辦的“太陽城詩會”才從拉薩返西寧。此係首次進藏,停日雖不多也算是遂了我平生心願,頗覺意足。格爾木至拉薩 1200餘公里的青藏路段撼人心魄,尤其讓我追懷。當車行昆侖、唐古拉,“屋脊意識”已極為強烈,煞白的冰山,凜然的大氣,困頓的行旅,加之沿途時見的、彷彿出於宗教祭儀而鋪陳一地的碎玻璃(我懷疑是天涯海客們聚飲拋擲的酒瓶之類),此時即便一聲孩子的奶聲細語,也會如同一聲嚎啕令男兒家動容:能不感受到人生的悲愴!我稱此行是一次生理與心理耐受強度的鍛煉。是朝聖。聖者即大昆侖、大唐古拉。昆侖山口於黎明通過。抵唐古拉山口適值傍晚,司機曾特意停車讓旅客稍作逗留,我也未失時機地從座艙爬出,剛一觸地就覺下肢飄飄然已在作著“太空走步”,又覺煤氣中毒似的(原就頭疼),有心嘔吐。我與少數幾個下車旅客勉力朝後走了二三十步,瞻仰路旁一座石碑,方形碑石上鐫刻著: “唐古拉山口  海拔5231米”。 其側是一座以藏文鐫刻的石碑,幡幢與哈達在風中嘶鳴,氣氛森嚴。這是一個具有威懾力的高度。是一個讓人感到孤獨的高度。也有可能成為“人生極限”。回憶起此次“闖關”,我仍還感覺到那種異常,覺得山體那時是在腳底透射著一束束有魔力的光芒。那時我覺得自己就要暈厥了,但憑直覺又相信苦苦追求者可得超越。自有了這番體驗,後來我也似乎就能理解僧人米拉日巴、蓮花生等大師何以選擇海拔 6714 米的岡底斯山脈主峰岡仁波齊作為苦修處所,他們此前幾世紀以至十幾個世紀留在那裡的洞室至今還有跡可尋。

        您是否遊過西藏?我的記述或言過其實,但我竊喜唐古拉山神待我到底寬厚,第二次通過他的關隘時幾乎是“不知不覺”,再無類似幻視或眩影。

 謹期待您返國後在青藏高原實地走走!

        贊同大札對授獎所持理解(“獎”是用來獎勵年輕人的,對於有自覺與信心的作家並不那麼重要)。實則我所不以為然者僅是:為事業設置的“獎”本具意義高尚,否則視作糖人小販操持的“搖彩”博戲也無不可。我曾引劉叉詩句“野夫怒見不平處,磨損胸中萬古刀”以抒鬱悒。慚愧。

        所示二首拜讀。首章《藝術家的原罪》也許可以看作“用幽默取代諷刺”的嘗試?詩以調侃出之,含蓄的寓意適與前引先生言論印證,可見先生“自覺自信”、恬然淡泊之心境,雖然,卻又未必不是“含著淚寫的”(誠如所言)。我甚感佩。

        我不大喜愛諷刺肯定是氣質造就,一一不善“解剖”。再者,我獨愛正面迎取生活而不習於從旁“敲擊”。另一定見是:諷刺佳品最不易得。您或視此為托辭?其實我是推崇幽默。我以為幽默的極致必是人性自嘲。那樣的幽默必是一種自如狀態,一種美善境界,一種韌的生命力。而況人生古往今來都有如此負重,幽默的選擇其實也為智性所必須。不過,人類命運給予我人格的鑄造,幾已先天地讓我成了一個悲觀派,估計終究還是不會修煉得更為幽默一些。

        您在新竹“海峽兩岸文學研討會”所作引言使我得附驥尾,幸甚。

 

                                                                                      耀

                                                                                    1988.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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