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 福   2020.12.13

 

    「我爸媽常說你的命運不好,其實你比我幸福得多。」秀玲一肚子委屈的說。

    文端看著秀玲抑鬱的臉色,一時無言以對。不知如何安慰她,只好握著她的手,靜靜地望著對面牆壁上那幅油畫中的向日葵。

    方秀玲和郭文端是姑表姐妹。今年同時上了大學,秀玲比文端大兩個月,相同的年紀,但生活環境卻有天淵之別。

    秀玲的父母是商人,生意做得很大。夫妻兩人在二十多年前創立了一家進出口貿易公司,由於兩人都很機靈,長袖善舞,公司業務蒸蒸日上,雖然公司有職員十多人,但兩夫婦朝夕交際應酬,每天都忙得團團轉。家中兩個女兒,一向都交由媬姆容姨照顧,又另外僱了三個佣人負責煮飯、洗衣、打雜的工作。

    文端的家庭則相反。母親小時讀書不多,性格慵懶,做事拖拖沓沓的,雖然只有兩個女兒,但家務事卻常常照應不來。父親小時家貧,沒機會讀書,也沒學成什麼手藝,天資不高,也不機靈,年輕時常常失業,後來在一家小型塑膠工廠做包裝工人,也常被工友們批評手腳太慢,影響集體的工作流程,只因工廠老闆是他的遠房親戚,才勉強讓他留下。從大女兒文端出生至今,他在這工廠做了這麼多年,市場物價已升了幾倍,工資卻只調升過一兩次。一家四口的生活過得很清苦。文端的父親非常後悔自己小時不學無術,很希望兩個女兒學業有成,因此盡了一切努力,爭取加班工作,省吃儉用,決心要讓她們可以上大學。

    文瑞和妹妹自幼已很懂得照顧自己,自立性很強,學業成績也好。從升上高中開始,文端在暑假和年假期間都會到舅父的公司工作,把得來的工資儲存作為讀大學的費用。

    文端的家和舅父的家相距不遠,她的家在一條窄巷之內,舅父的家就在巷外的大街上,一連三間的四層高樓房,下面兩層作為貨品陳列室和辦公室,三樓四樓作住宅。

    年近歲晚,學校放年假了,文瑞這幾天又來到舅父公司幫忙。

    這天,午休時在走廊碰見了一臉懊惱表情的秀玲表姐。

    「秀玲,前一陣子我們都忙著升學考試,很久沒見面了,聽舅母說妳也在讀商業管理課程。」

    「別提了,我根本不喜歡讀商科!」

    「那妳又去考?

    「是爸媽迫著我考的。其實我想考文學系,但爸媽說將來我要幫助他們做生意,一定要我讀商科。我讀了半個學期,一點興趣也沒有,要求爸媽給我轉系,他們就是不准。剛才我再和媽媽提出要轉系,她也堅決說不。」

「其實做生意也很好啊!舅父舅母就是懂得做生意,妳和表妹的生活才過得這樣舒服

。」

    「那只是物質上的享受而已!來,到樓上來,陪我聊一下,我今天煩死了!」

    秀玲的書房很寬敞,房內佈置得很精緻,淺藍色楕圓形的天花板,中間嵌著一盞吊燈,燈的四邊垂著水滴型琉璃珠,搖曳生姿,熠熠生光。向街的窗口掛著花紋優雅的紗簾,窗下一張大書桌,旁邊一個放滿書籍的書架。兩邊牆壁掛著兩幅油畫。右邊的風景畫下面是一張長沙發,對面的向日葵油畫下面是精美的長型玻璃架和新款的電視機。

    兩人在沙發一坐下,秀玲就說出了那句令文端無言以對的牢騷話。

    望著油畫上的向日葵,文端沉默著。秀玲停頓了一下,又一連串的說下去。她的聲調有些高亢激動,又帶著一絲無奈的徬徨。

    「為什麼我說妳比我幸福得多?小的時候,我知道你每天的早餐通常只是一包甜糯米飯,卻是姑媽親自跑到巷口來買的。每天姑丈親自用腳踏車載妳上學,父女倆有說有笑,妳坐在後面笑得多麼開心。上初中時,姑丈晚上在橫街那邊教妳騎單車,我看到有一次妳跌倒了,姑丈趕快去扶起妳,查看妳的膝蓋,很心痛的樣子。我那時是多羨慕妳啊!不錯,我的早餐是豐富的牛肉粉、豬扒飯或蝦餃點心等好吃的食物,但都是媬姆煮的或買的,媽媽從來不關心我早餐吃什麼。我爸媽因為晚上有應酬遲睡,早上司機載我和妹妹去上學時,他們還未起床呢。晚飯時候,他們多數出外應酬去了。星期天更不甪說了,常常要招待客戶吃飯。我多麼希望爸媽可以天天和我們一起吃飯、聊天。直至如今,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的機會仍是少之又少。我學騎單車也是司機達叔教的。每次我要求爸媽幫我做什麼,爸媽總是說已吩咐達叔了或者已經交待容姨了,他們會幫你做的,爸媽很忙,有事就直接叫傭人們去做吧。媽媽常說的話是爸爸很忙,妳別去煩他。爸爸也常說:媽媽很忙,妳沒事別去煩她。妳看,人人都說我很幸福,生長在富裕的家庭裡,豐衣足食,而我只希望爸媽多些時間在家陪我和妹妹,也很難遂願。」   

    「妳的苦惱我也明白,但如果妳是我,每個學期都要擔心學費有沒有著落,憂心會不會突然要停學,這滋味也不好受。有時看到爸爸加班回家時那疲憊的樣子,我真想不再讀書,立刻出去工作來減輕爸爸的負擔。物質的匱乏有時也令人氣餒啊!」

    「我早就知道妳會這樣說。每次我向人說出剛才那番話,聽的人都會認為我身在福中不知福。但我真的希望爸媽多些關心我,瞭解我。他們根本不知道我的興趣是讀文科。我不肯讀商科,令他們很生氣,我也很難過,但如果繼續讀商科,我唯一的樂趣也失去了,心靈更加沒寄托了。」

    「其實舅父舅母這樣忙碌工作也是想讓妳和表妹的日子過得舒適罷了。現在妳先別想那麼多,等過兩天舅父舅母氣消了,妳再平心靜氣和他們商量,或許他們最後會同意的。小時候那些不愉快的事也別放在心上,我們現在已長大了,又進了大學,前面有很長的路要走。先天的環境我們改變不了,我們的志願卻是可以用自己的努力去達成的。只有先接受了現實,才能慢慢地改變它。」

    「妳比我強多了,妳已經工作賺學費了,我還在靠家庭供養呢。」

    「我覺得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命運,妳擁有的,我沒有。我擁有的,妳可能沒有。我們擁有的,別人可能沒有。」

    「看,妳說的老氣橫秋,不像是我表妹,卻像是我的表姐。不如我們互換身份,我來叫妳表姐吧!」

    說到這裡,秀玲突發奇想:「如果命運可以改換,不如把我們兩人的命運打碎,混合揉在一起,再揑成兩個命運,妳一個,我一個,原先妳有而我沒有的,我也擁有了,原先我有而妳沒有的,妳也擁有了,豈不是皆大歡喜?」

    「果然是文科本色,想像力真豐富,讀商科真的埋沒了妳的天才。」

    「文科本色又何用?我現在好像是籠中的金絲雀,想飛也飛不了。」

    「千萬不要這樣想,堅強起來吧。只要有志向,肯努力,總會有辦法的。」

    「跟妳談了這許多,我心情好些了。我會仔細考慮應該怎樣做的。」

    看到秀玲的心情好像雨過天晴,陰霾漸散,文端也跟著高興起來。一轉眼看到對面牆上油畫中的向日葵,金黃的花瓣昂首迎向陽光,顯得朝氣蓬勃,欣欣向榮。「希望秀玲的心結早日消除吧。」文端心中默默地祈禱著。

    年假過去了,文端又要忙著學業,轉瞬己經兩個多月沒去舅父公司工作了。這個星期天早上,突然接到舅母的電話,只倉促地說了一句:「文端,妳立即過來一下!」文端猜想一定是公司臨時有客戶來,要她去幫忙起草合約,正好趁機也見一見秀玲,看看她轉系的事情解決了沒有。

    公司二樓華麗堂皇的辦公室靜悄悄的,隔著玻璃窗,文端看見舅父一個人臉色凝重地坐在經理室內,她心中緊張了起來,有什麼事發生了嗎?還來不及進去跟舅父打招呼,就看到媬姆容姨在走廊那頭向她招手,一臉沉重的低聲說:「方太太在秀玲書房等妳。快上樓吧!」

    文端忐忑地踏進秀玲的書房,看見舅母坐在沙發上,眼睛泛著淚光,怔怔地望著對面那幅油畫上的向日葵。文端走過去,低聲說:「舅母!我來了。」

    舅母轉過頭來,嗚咽著說:「文端,秀玲離家出走了!」說著,眼淚就簌簌地流了下來。

    文端心頭一震:「什麼?她幾時走的,去了哪裡?」

    舅母把握在手中的電話遞給文端,說:「她新年時說跟老師同學到大叻春遊十天,我當時也沒多想,這幾年來她在新年時都喜歡跟同學去旅行的,我和你舅父過年時應酬也特別多,沒空陪她。接著她在年初八打電話回來說要在大叻逗留多兩個月,老師要指導她和同學們實地考察當地的商業情況,是學校安排的。我們信以為真,就沒多問,而且新一年開始,我們又要忙著計劃公司的新業務了。誰知昨天接到她的信,才知道她決定在大叻居住下去,不回來了。」

    文端趕忙接過電話,坐下,展讀手機螢幕上的電郵:

親愛的爸爸媽媽:首先,請饒恕女兒沒有徵求您們的意見。我決定留在大叻讀書和工作,暫時不回家了。我已找到一份補習教師的工作,準備半工半讀來完成我讀文學的心願。

我從小生活起居和學業一切都聽從爸媽的安排,我知道您們很愛我和妹妹,這是無庸置疑的。您們是勤奮的商人,熱衷於投資,您們把金錢,時間和精力都投資到公司裡去,以換取更多的金錢,從而讓一家人過上物質豐富,舒適奢侈的生活。不知不覺中,您們把家庭的幸福、跟女兒相處的時間和對女兒的關心也一併投資到公司裡去了,換得的也只是更多的金錢,更多的物質享受。然而,物質的豐富並不代表心靈的充實,這樣的投資,值得嗎? 您們堅持要我讀商科,也只不過是無形中把我人生的志向投資到公司裡去換取更多的金錢罷了。

    我要掙脫這投資的桎梏。我要追隨自己對文學的志趣。就算人生不免是一場投資,我也會選擇把我的人生投資在心靈幸福上而不是在奢侈的物質享受上。當我學成之後,站上了我人生的工作崗位的時候,我會回家和您們共享天倫之樂的。妹妹明年上高中了,請把多些時間留給她,她需要您們的關心,瞭解和愛,像我一樣。也希望爸媽保重身體,不要把健康也投資到金錢的交易上了。也請不要為我擔心,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

女兒秀玲敬稟。」

 

    文端看完信,望著淚眼汪汪的舅母,一時之間也不知如何安慰她,惟有握著她的手,陪她一起默默看著對面牆壁上油畫中陽光下的向日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