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詩感悟
✦緬懷馬來西亞詩人–何乃健先生
2016年,偶然在網上看到詩人何乃健先生已於2014年辭世的消息之後,他優美的詩篇便頻頻在腦海裡湧現,很想把綿密的思緒串成文字,但一直未曾執筆,總是在想:時間不充裕,太匆促不會寫得好,過些日子才寫吧……
一霎眼兩年過去了,時間充裕的日子似乎遙遙無期。這個端午節,讀著一些懷念屈原的文章,突然一個名字如電光般在心頭閃過。這電光的一剎,像燎原的星火,燃燒起一片讀詩的情懷,我再找不到因循的藉口了。
何乃健先生(1946–2014) 是馬來西亞詩人作家,寫詩,也寫散文。我在上初中的時候,偶然在一本香港刊物上,第一次讀到他的詩,便感覺很美,很勵志,朗朗上口,在心頭縈迴,歷久不忘,之後他的詩儼然成了我的座右銘。多年後的今天,有數首他的詩,我依然記得很清晰,這是因為時常在腦海裡湧現的原故吧。
何乃健先生共出版過廿三本著作, 其中包括詩集『碎葉』(1965年星洲世界書局)
『流螢紛飛』(1978年棕櫚出版社) 和『裁風剪雨』(與另外兩位作家合著 -
1984年新加坡文學書屋)。以下這首是詩人早期的作品:
倘若我一旦被生活的流彈打垮
請不必在靈前哭泣,朝夕獻花
如果需要墓誌銘
你只要把這句話刻下:
----這裡躺著一個平凡的軀體
一根渴望著燃燒的火把
(『流螢紛飛』- 山獸的遺囑之六)
誰人沒有被生活的流彈襲擊過?而渴望燃燒的心願,至死也不動移的,恐怕只有赤子之心才能保守吧。人生無常、變化多端,很多美麗的火光都在流彈飛射之中熄滅了。成長的代價要付出太多:汗水、眼淚、青春、甚至放棄理想、消磨壯志,如果至死仍能不改初心地擁抱自己的志願,是多麼美好的一件事!生活的流彈,不止是生活上的艱難困苦和重重阻礙,奢侈逸樂的生活更是無形的危險流彈,像風中塵埃,以一種萎靡頹廢的姿態來吹熄撲滅心靈的火把,讓人們不知不覺地在奢靡的生活中自私自利地虛度一生。
多少次在生活的激流中,我總會想到這些詩句,並從中找到振作的啟示;外在環境未必由得自己決定,但心中的志向是自已可以永遠堅持的:
生活一旦把我漂泊大海洋
我就做一個不沉的浮標
生活一旦把我遺棄在荒漠
我就茁壯成一株旅人蕉
(『流螢紛飛』 - 山獸的遺囑之十五)
嚴肅的真理透過美麗溫柔的詩句輕輕闡述;每一個生命的存在自有它獨特的價值,認識自己,不自暴自棄,尊重他人,不存輕視分別之心 :
你可能就是藏著鈾鐵的瀝青
誰知道將輻射多少能,發揮多少力?
渺小並不可悲,你看
那草尖的露滴
在小小的晶體裡
竟啣住了眩目的朝陽
吞嚥了整個蒼穹的翠碧
(『流螢紛飛』 - 山獸的遺囑之七)
一直把何乃健的詩篇作為座右銘,時常誦讀,不完全只因為它有理性的正能量和啟發,而是它感性的震撼也有著強烈的動力,而且這震撼是直接的,不是旁敲側擊,沒有過份雕琢修飾,一下子就隨著詩句和熟悉的意象敲響了心弦:
讓我把營帳紮在你的臂彎
小溪流
我們同是顛簸的流浪漢
我荷一囊夸父追日的理想
你漂一河向大海奔流的希望
(『流螢紛飛』- 山獸的遺囑之八)
當蒼翠的葉子
開始厭棄根鬚的穢溷時
它就開始枯萎了
(『裁風剪雨』–幾簇小野菊之三十三)
人生不免有壓力,日子有時會變得索然無味,對生活的熱情、人生的抱負,有時亦會日漸趨向冷卻、消沉,甚至自怨自艾,這時候,我會被這些詩句喚醒,在反省中重新得力:
何必為落花而灑淚築墳
蚯蚓自然會把殘瓣翻入土裡
而繁花的根
也自然會在枝頭
再把青春交回給他們
而你自己呢
葬花的人
?
(『流螢紛飛』
-
流螢紛飛之三十二)
----仙人掌,你該遷到熱帶的園林享受
沙漠裡除了風砂與海市蜃樓
沒有什麼值得你守候
----那兒萬紫千紅春意濃
沙漠裡綠洲漸萎
需要我堅守!
(『裁風剪雨』 – 幾簇小野菊之九)
如果說何乃健的詩是一幅美麗的彩緞,編織的經線是理性,而緯線便是他濃厚的感情了:
期待中有你的祝福
冷峭的日子也溫暖如暑
而愛情,亦像海中的珊瑚
在思慕中把新的枝條萌茁
待至相逢時
它已龐然如樹
(『流螢紛飛』
-
萌茁的珊瑚之二)
以珊瑚比喻愛情,隱喻愛情的珍貴,對愛情的堅持和冀盼,沖淡了離别的傷感,而且「在思慕中把新的枝條萌茁」,「待至相逢時/它已龐然如樹」,這是對生生不息、不朽的愛情非常生動的描述。詩人還有很多蘊含著比喻的浪漫的詩句,充分表達了活潑而純真的愛:
接獲你悒悒寡歡的信
頓時渴望化成一箭快艇
渡你遠離寂寥的荒境
倘若憂鬱追蹤你
我會化一岸蒼蒼的蒹葭
把你悄悄的遮隱
(『流螢紛飛』
-
萌茁的珊瑚之一)
對生活的熱愛,對人生的抱負,詩人是這樣的期許:
如果對生命作一番寫照
我知道自己颳不起風濤
擂不動羌鼓
吹不響戰號
我只是一根田裡的稻草
為了結穗而弓背
為了下季的豐收而燃燒
(『流螢紛飛』 - 山獸的遺囑之三)
一根「為了結穗而弓背」的稻,隨時準備在收割之後「為了下季的豐收而燃燒」,多麼謙遜、多麼美好的形象!在這個喧囂的年代,這形象是一種沉默而有力的聲音。是的,無需羌鼓,不用戰號,無私奉獻的大愛是最響亮的聲音,它的分貝無可限量。
偶爾感到憤世嫉俗,不堪爭權奪利的紛擾,細讀這首詩,可以讓心靈得以洗滌:
群樹喧嘩著,互相排擠
爭飲燦爛的陽光
濃蔭下,蒼苔默默地
把綠意與生機
遞送入晦暗的石縫裡
(『裁風剪雨』 – 幾簇小野菊之三)
與世無爭,默默努力付出,在平凡中展現不凡,在卑微處突顯高尚,蒼苔的沉默與群樹的喧嘩,多麽鮮明的對比!它在啟示:只要立定志向,人們在任何環境中都能完成自我的生命價值和使命,「把綠意與生機/遞送入晦暗的石縫裡」,從而無愧此生。
詩人是農業水稻研究專家,工作時間大多與田園在一起,在詩中採用了很多大自然的景物作為意象。在詩人筆下,花草樹木、石頭青苔,沙灘陽光,自然中的萬物都已和人們的生命相互交融,詩人要傳達的理念很自然很詩意的就蕩漾開來了:
沙灘在陽光下閃耀
每粒沙礫裡都泛著岩礁
任狂濤拷打及碎屍後
不屈的靈魂綻放的微笑
(『裁風剪雨』 – 幾簇小野菊之三)
現代詩不要求押韻,何乃健的詩卻常常押韻,而且押得自然流暢,沒有絲毫牽强或故意「凑韻」的感覺,這令他的詩又多了一分音律的美感。
讀何乃健的詩,有一種親切的感覺,像與朋友對話。他的詩句簡練樸素,不拐彎抹角,沒有刻意雕琢的痕跡,形象生動、意境深邃,能生發出一種直接而有力的感動。
在我心目中,何乃健是很有影響力的詩人,他的詩有很強大的感染力,每首詩都以唯美的感性傳播著理性的正能量。很多時候,在澎湃的生活洪流中,在心灰意冷的境況裡,或動或靜,他的詩句都會在適當的時刻如電光般在心中閃現,感發出一種力量,是鼓舞、是啟示、是共鳴、是對真善美的一種傳達和分享……
此刻,我拿起筆來,笨拙而生硬的筆觸把多年來讀詩的感悟和心得仔細素描,我感覺心中竟有些微品茗的意趣,不由自問:少年時的憧憬、青年時的奮鬥、現在的釋然,匆匆歲月之中吟詠著這些唯美詩句,我是否已從中擷取到些許的清香,即使是淡淡的一絲一縷?無論如何,我永遠珍惜和守護這些詩篇所帶來的一剎間美的靈光。
2018.7.27 西雅圖迴聲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