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花細雨讀詩時
✦拜讀刀飛笛長詩集《歲月》讀後感
讀李志成(刀飛)笛長的詩，是從一九七五年在報上讀到「風笛」時開始的。那時候，還在上中學的我，剛開始接觸現代詩，對現代詩的理解全憑一股對文學的興趣和直覺的感受，就這樣，從未錯過閱讀每期的「風笛」，也從未錯過詩刊中李志成笛長的詩。也就是這樣，從當年「李志成」的詩一直讀到今天「刀飛」的詩。
讀刀飛笛長的詩這麼多年，發覺詩人的觸覺不單是敏銳，而且是多方向的，感觸的表達有時是溫婉細緻，有時是豪氣干雲；詩的表現方式是多元的，有時現代，有時古典；詩的內容也是多方面的，無論描寫平凡的日常生活，或是刻劃世界的風雲變幻，每首詩中都有其獨特的心思意念。詩人用明朗的語句，豐富的意象，娓娓動人地把讀者帶入了詩的境界。
《歲月》是刀飛笛兄於二零一零年結集的詩集。在這細雨紛飛的季節，再一次展讀《歲月》，隨著一行行詩句，沿著唯美的時光隧道，走進了那漫天飛花的詩世界：
詩人生長在蕉風椰雨的南國，對於從未踏足的祖先的家鄉，總是有一份天性的鄉愁，這份鄉愁，既親切，又陌生，是清晰，亦朦朧：
度十九年異鄉人/沒有迴響的歲月
無需諸神見證/千絲萬縷的迷惘/故鄉在何方
總是陌生重疊陌生/摒棄於家鄉之外/存在於異鄉之內/我的名字用不著目擊/已忽略記載於族譜上
《寫在異鄉》
詩句表達了詩人對這獨特的異鄉人身份和對祖國家鄉的那份迷惘，懸念和無奈的淒然。戰亂令到人們飽受離鄉別井的痛苦，縱然在異鄉生活安定了下來，對祖先家族的眷戀和懷念是永遠存在的，因為那是我們民族的根。一出生就已是異鄉人的身份，故鄉是那樣遙不可及，說的是故鄉的母語，喝的卻是異鄉的水，這份無奈，詩人用沉重的詩句深深地刻劃出來了。
詩人年青時的歲月是瀰漫著煙硝的，在戰亂中，人們生活動盪不安，精神和軀體都在戰火中受盡踐踏傷害，掙扎求生，詩人以一顆善感的心，對戰爭的罪惡咆哮著作出了沉痛的見證：
我曾聽見槍聲，孩子/那一系列的叢林/籠罩著層層泛白的煙霧/誰的靴印踏過
《我曾聽見哭聲》
槍聲送走了嬰孩/白髮哭著黑髮
血映著眼/獸映著人/火映著夜
《TET》
詩句斬釘截鐵地指出戰火下的生命是如斯脆弱：
生存勢必像玻璃杯的驟然迸裂
《TET》
被蹂躪的土地在哭泣：
嚎哭匯成最後的川流
《TET》
被死亡威脅的生命在掙扎中仍懷著熱愛生命的憧憬：
愛夢的伊拉克少女/妳憧憬的美麗世界/並不是妳詩畫的夢境/戰爭煙硝早把陽光遮蔽/罪惡病毒早已滲透血液
天真的伊拉克少女/妳是否正畏縮在那陰暗的/地洞中，像那株幼嫩的小草/無助地任由風吹雨打?/抑或妳正佇立在灰暗的窗前/像那棵仙人掌的堅挺/無畏地遙迎遠處的大漠風沙?
《伊拉克少女》
有血有淚的詩句，把戰爭的殘酷景象反映，被摧殘的生命、被毀滅的家園、被死亡威脅著的脆弱心靈，令讀者深深感受到戰爭帶來的痛苦是那麼深沉，從而認知到和平是多麼的可貴！然而，可悲的是，摧殘人類的戰爭卻是人類自身的作為，毀滅生命的武器卻是人類的產物，詩人為此痛心疾呼：
多詭譎的戰爭宣言/以戰止戰，以惡止惡
人類賦予威力的武器/正肆意扼殺人類脆弱的性命
《伊拉克少女》
一方說：為生存而戰/一方說：為捍衛而戰
帶來的是長期的饑餓，貧困/是一生悲痛的回憶
戰爭啊！/你是魔鬼的化身/你是使人不能自拔的海洛因/野心家貪婪地吸吮你的精髓/為你興奮，為你瘋狂/為你把自己毀滅/把民族毀滅，把世界毀滅
《七月戰爭》
詩人以鋒利尖銳的詩句一針見血地揭露戰爭的罪惡之餘，對天災帶給人類的痛苦，詩人亦是感同身受：
突然豪雨連綿/洶湧的河水像狂奔的猛獸/吞噬無數的生命
什麼時候/溫馴的河流永不泛濫/像一首動聽的小夜曲/錚錚淙淙/流入人們寧靜的夢鄉
《洪患》
對人生的體會，面對不公平的社會現象、弱勢群體坎坷的生活，詩人亦發出了對命運抗議的呼聲：
纖弱的小臂膀/在寒瑟的晨風裡/猶如兩根畏縮的枯草/一疊彩券在掌中握著/多舛的命運也在掌中握著
兩條蓬鬆的小辮子/怎麼都應伴著/校園的鞦韆架，伴著/琅琅的書聲/搖盪
《彩券三部曲之一：早上的女孩》
每天，他都忍受著/烈陽紋身的痛楚/瘦削的雙肩斜垂/掮著的是一家六口/沉重的擔子
《彩券三部曲之二：中午的漢子》
乾癟而又顫抖的雙手/拿著快要掉下的彩劵/就像拿著/一張張撕下的歲月
一支殘燭/在黃昏微寒的風裡/搖曳，乍閃還滅
《彩券三部曲之三：黃昏的老婆婆》
在這首詩裡，詩人巧妙地用了三個人物，寫出貧苦人家的悲哀，無論什麼年齡，在貧窮的壓力下艱苦地生活，境況是那麼的無助，尤其是小孩和老人。詩人在慨嘆，為何同是人類，卻有命運的懸殊?
不同的號碼安排/不同的人生
《彩券三部曲之一：早上的女孩》
在指控戰爭和社會不公的現象時，詩人是疾言厲色來表現深沉的憤慨，詩句凌厲尖銳，卻又充滿感同身受的悲痛和慨嘆。這悲痛和慨嘆是生發自內心的愛，對人類的愛，對受苦的弱勢群體的愛，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愛，詩人還有一首《孩子們，為什麼還要到來?
》，其中真情流露、悲慟激昂的詩句也是出發自這份無私的愛心:
孩子們!為什麼還要到來?/到來這個殘酷的世界
為什麼還要相信/這個已喪失了愛的所謂地球村?
孩子們!這世界是屬於/人與人爭權奪利的時期/人與天競爭搏鬥的時代
詩人以沉重的疑問句式，指控現今的世界已因為人類的野心貪婪和爭權奪利而失去了愛，孩子的到來只是一場飽受折磨的旅程，詩人不忍看到:
你們根本喪失了做人的尊嚴/在野心家的眼中/只是一群饑不擇食的異類動物
你們那無助的，空洞的眼神/令我脆弱的心坎不停滴血/如同萬箭穿心，悲痛欲絕
但是;
最最令我震撼的/是他眼角那滴乾了的淚痕/只一滴;
多麼骯髒而又聖潔的一滴/卻令我整夜無眠，悲憤一生
因為愛，詩人為那些遭受饑餓、傷殘、夭折的孩子們悲哀而發出憤怒的呼聲，也因為愛，詩人自已也遭受到生離死別的悽愴:
詩焚以後，翻飛的紙蝴蝶/彷彿凌亂的心緒
草蘆中，燈火下/燈芯在燃燒，我無法/揣測妳最後的哭泣/妳的癡情，我的不忍/金獸小爐似有星光點點/青煙嬝嬝，餘燼未了
悲慟的離情寫得如泣如訴：
誰又能株守曇花的再現？/摘一片綠葉，燙上妳的唇印/讓我貼身藏起，揮手訣別/蹌踉走入四野的蒼茫
痴情地傾訴著分手後的思念和坎坷歲月中的無奈和滄桑：
而妳的娉婷/卻以小貓躡足/偷入我午夜的夢迴/是踩踏我一湖寧靜成漣漪
怎奈我己賣身給坎坷的歲月
時光在捶擊我/磨鍊，沉淪，飛昇我
心中銘記著的形象永遠是那樣的純真無邪和完美：
不敢仰視妳無邪的臉龐/髮散餘香，像宮廷裡/珍藏的一塊璞玉/誰敢瀆犯妳的無瑕/懷疑妳的純真?/
當我再次執起雕刀/完成的第一具塑像/就是妳綽約的風姿
這首《唇葉》典雅淒涼，好像一首幽怨的小夜曲，唱出愛情的哀歌，纏綿悱惻，嬝嬝不絕。
然而，生活變幻無常，從而也是多姿多彩的，生命的饋贈並非只有悲哀憤慨，詩人亦有美好的情懷在婉約溫柔的詩句中抒發出來：
我的心中藏著一泓湖水/住著朵朵可愛的荷蓮
早上:我向蓮問好/蓮回報我淺淺的微笑
晚間：思潮起伏/想起蓮的婷婷/想起伸展千手的觀音/蕩漾的波浪漸平漸靜
有一天：我惘然問蓮/我在何方？蓮說：/你在我體外/我在你體內
《心蓮》
這首帶有禪意的詩，沒有詩人一貫的悲壯意象，顯得清新動人。
如果說詩人都是嚴肅的面對生活，從中採擷詩的精靈，然後用不同的方式來表現，詩人刀飛有時會用輕鬆幽默的語氣來描述自己：
想當年哪！/我帶領三千子弟/轉戰大江南北/黑頭巾，黑披肩/黑亮亮的劍
《染髮記之一：黑髮》
風趣地儼然以楚霸王自居；接著又優雅地自嘲:
第一片秋葉剛落/怎麼我的子弟三千，都像染了憂鬱的思鄉症/誰吹的楚歌/如此凄凄楚楚戚戚
《染髮記之二：白髮》
雖是幽默的比喻，輕鬆之中卻有濃濃的歲月不待人、時不我予的辛酸感慨：
唉！冬還未至啊！/寒意何在？我那些雄糾糾武士/卻畏縮倚在軍帳外瞌睡/
像一株株蓋滿雪花的葦蘆/隨風彎背嗆咳/當年渡江的壯志的呢？/還有我心愛的烏騅呢？/唉！都已是昨日黃花。
《染髮記之二：白髮》
慨嘆之餘，詩人又重新奮發樂觀起來：
現在；是冬眠復甦的雄獅/佇立在高峰之巔，迎著陽光/一聲怒吼，山嶽皆震盪
我們不再是戰敗的懦夫/我們是一隻衝天飛起的/浴火重生的鳳凰。
《染髮記之三：染髮》
憑著豐富的想像力，詩人用風趣生動的比喻傳神地抒發了豪邁的心志，在歲月消逝的急流中，每個階段都要活得精彩，縱使在冬寒的凜洌中，都要守護那一股不向生活低頭的豪氣。
把要描寫的事物人格化是詩人刀飛的詩其中一個特點，《染髮記》中把三千煩惱絲比喻為項羽的三千弟子兵，在《飛瀑》和《流泉》兩首短詩中，詩人就把飛瀑流泉比喻為美麗的娉婷：
她有一頭美麗的秀髮/喜歡多話/愛發些嬌嗔的女子/沒有人的時候/自言自語/有人來的時候/卻說到口沬橫飛
《飛瀑》
她是一位溫柔的姑娘/白色的腰帶/在碧綠山林間/恣意飄舞
《流泉》
儘管多愁善感是詩人的特徵，但詩人卻是在善感中去體會生活，慨嘆之餘，對生命作出了嚴肅的反思，《歲月》這首詩充分體現了詩人對人生的領悟：
初生，猶如霜降後/第一顆露珠凝結在葉上的喜悅/衰朽，彷彿漆黑的斗室/在黃昏後漫長期待的悲傷
從初生到衰朽的過程中，留下了生命的痕跡，其中包含了多少悲喜交集的回憶，詩中重疊的句子，重覆的問句，緩慢的節奏，增添了一份蒼涼的無奈：
所以當我老去，老去時/歲月便悄悄攀上我的眉睫/在額際間，匯成千百彎曲的河床/涓涓流水，點點滴滴/石階上可有斑斕的苔痕/心坎中可有不褪色的回憶？
歲月無情，不停地把人們從年輕的時光中向前推送，沒有誰可以逃避，為此詩人在感嘆：
曾經蝴蝶過
我穿梭翱翔於悲喜的空隙間/徘徊而猶豫於孤絕的裂縫/想當年，卻曾挺拔
我仍年輕/是誰提早漂白我滿頭的鬢髮，猶如湖畔/翻飛的蘆葦；又像初冬早降的飄雪
對青春的消逝，詩人是悲愴和無奈，回顧逝去的歲月，壯志未酬，更添惆悵：
不經意的回首/訝然驚覺/來處是一幅未完成的彩畫/足印模糊;鐵靴鏽蝕/雛菊在花瓶裡;劍在鞘中
展望前程，未來的歲月仍然充滿樂觀和希望，詩人堅毅地以大無畏的精神，以火鳳凰自勵，昂然迎向未來：
縱使心已凍結成冰湖/時間仍是燃燒的火焰/冷與熱，曖昧地糾纏而又極端地抗拒
所以;我要起飛了/天空仍蔚藍，足夠我舒意的遨遊/我一定要起飛了/熊熊的烈火;熊熊的歲月/早把我燃燒成晶瑩透徹的光體/我確實已起飛了/火鳳凰啊!火鳳凰/把過去燃燒成灰燼/把未來燃燒成鋼鐵
這最後一段，詩人重覆的用了這些詞句「起飛了」，「熊熊」，
「把…燃燒」，構成了激昂的氣勢，讓整首詩有如火鳳凰般的起飛了。
對人生的體驗，理智和感情的交融，詩人在漫長的人生路，建構了他自己深切的哲理：
固執地/袒胸露臂/把自己仰吊在兩片懸崖的中間/為了一個愚昧的夙願/硬要把生命展成/一條路
詩人用了反諷的詞句「固執」和「愚昧」，諷刺現今社會的現象，物質掛帥，精神層次不再受到重視，為崇高的理想而奮鬥，為生命的意義而生活，往往被視為不合時宜的「固執」，不識時務的「愚昧」。
手握你瘦削的臂膀/隨風傳來聲聲/震顫的咳嗽/腳踏你枯乾的胸脯/一排排的肋骨/我點數著/一排排風霜的歲月
一段看似輕描淡寫的詩行，用了傳神的字句：「瘦削」，「震顫」，「咳嗽」，「枯乾」，「肋骨」，「風霜」，把一個不忘初心，終生追求理想的人所遭遇的艱辛和困頓體現得淋漓盡致;
最後數行詩句，有如點睛，讀來有「斯人獨憔悴」的感慨:
一個老人仍躺在那裡/我記得/他嶙峋的肋骨/兩條/已斷了
《木吊橋》
詩人很多時會用古典的意象來詮釋樸拙的詩意，在《山水畫》這首充滿古典韻味的詩中，詩人如此真心的直視人生，頓悟似乎就在那轉瞬之間：
又來到/雲深不知處了
我來/不為看朝陽晚霞/更不為看對山的飛瀑流泉/不為看霧散雲湧/更不爲看風裡葉落花開/我來/皆因山山都是仁者/有一種聲音/深遠而流長，像晨鐘/莊嚴而肅穆，像暮鼓/低低地細細地召喚/我來/問禮
借著觀賞山水，詩人用典雅的詩句抒發內心的感悟：
拈花一笑/彈指即成百年/我的立姿也驀成化石/與草木皆老/與天地白頭/身前身後，是非也罷！/都交付了飄渺的雲煙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匆匆的一生中，我們有如過客，巍峨的山、浩渺的水似乎在啟示，是非成敗，到頭來只是一場過眼雲煙。
峭壁下，煙波千里/滔滔不絕地傾訴著/一個亙常的故事/後浪推前浪/新人換舊人
變幻無常是生命的本質，我們都如一葉孤舟在無常的世事交替中浮沉著，周遭是無邊的勞苦愁煩：
可憐啊！載浮載沉的/一葉孤舟，竟無人買棹/竟要獨自酌飲，獨自垂釣/一江的春水，愁/或不愁？
感悟世事無常，詩人生起了遠離紅塵俗世的心念:
日日年年，朝朝夕夕/在環山的雲霧間/在不食人間煙火的山中/總有酒香伴著書香/總有蟬伴著禪/總有草蘆伴我/靜聽/山山的/松聲
這首《山水畫》有古詩的韻味，樸素中有精緻，恬淡中又隱約有一絲哀愁，讀後令人回味無窮。
無論是對現實理性地描述，或是對內心感情的抒發，刀飛笛兄的詩都是在樂觀中帶有哀愁，或是在悲觀中燃起奮發的希望，使到他的詩句變化多端，意蘊跌宕起伏，尤其是一些長詩，時常峯迴路轉，柳暗花明，讀到最後，往往有意想不到的景象。
此外，刀飛笛兄的詩有很樸素的氣息，現代詩的豪邁透露出古典的優雅，現實的意象詮釋著內心的深邃。讀刀飛的詩，心中生發出一瞬間的喜悅或悲慨，奮發或無奈，彷彿隨著作者的思維，在漫漫人生路上作了一次巡禮，其間的戰亂與和平，坎坷和坦蕩，生活中的悲歡離合，在詩句中都多姿多彩地地呈現；詩人用詩句忠實地刻劃了自己的人生經歷和外面世界的狀況，也用一顆率直的心反映了自己內心對現實世界的感悟。在這心路歷程中，無論是迂迴曲折，康莊坦蕩，兩旁都是景色連綿，把人生的酸甜苦辣作了真切的素描，讓人有很濃郁的感受，這素描是唯美的抽象，也是真切的寫實；有夢境的浪漫，也有真實的明朗；有內斂的力量，也有迸發的感動；讀著這些詩句，心中總有一個感想：是外面變幻無常的世界令致詩人有這樣的哀愁喜樂從而寫出這多彩的詩篇，抑或是詩人善感的心藉著情思豐富的詩句重新彩繪了這世界？或許，就像秦少游的詞句:「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刀飛的詩，是輕盈，是沉鬱，是現代，也是古典。
2019.7.3
西雅圖迴聲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