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時空的晶瑩
✦拜讀刀飛笛長兩首隱詞詩《聽雨人生》和《愁滋味》有感
刀飛笛長的詩集《歲月》是於二零一零年結集的，包括了從一九六八年至二零一零年之間的作品。這些作品中有數十行的長詩，也有寥寥幾行的短詩，內容涵蓋了戰爭、鄉愁、親情、愛情、友情這些與人生息息相關的主題。其中，有幾首隱詞詩更是寫出了對人生深切的感悟。
總覺得隱題詩很難寫，例如鶴頂格的隱題詩，每一句的第一個字都要用特定的字，從而限制了現代詩的自由性，容易出現牽強堆砌的感覺，尤其是前後句之間的意義銜接，要做到天衣無縫，實在是很不容易。刀飛笛長的隱題詩卻非常自然，不但不覺牽強，而且流暢得讓人不察覺是一首隱題詩。更令人驚喜的是詩人把整首宋詞都嵌上去了，說是「隱詞詩」確是十分貼切。
《聽雨人生》是詩人刀飛其中之一首「隱詞詩」，採用了宋朝蔣捷的《虞美人-少年聽雨歌樓上》作為隱詞。詩人刀飛把這首宋詞以鶴頂格形式整首嵌入了他的現代詩中，並以這首詞的意境作為中心，用現代的詩句寫出了自己對人生的感悟。
蔣捷的《虞美人》分為四段，前三段寫人生的三個階段，結尾一段總結了詞人對整個人生的感悟；整首詞以「雨」作為意象，在聽雨中，感受著人生不同階段的經歷。詩人刀飛在這個基礎上，也把他的隱詞詩《聽雨人生》分成四段，與《虞美人》互相映照。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這兩句宋詞嵌入了詩人刀飛的詩句中，另有一番新意。在現代詩人的感受中，少年的時光是自由的：
少年是一隻風箏
年年月月乘風飄搖
也是無憂無慮的:
聽白雲的心聲，鳥的歌唱
少年的雨是歡暢的音樂，在滿樓迴盪：
雨季來了！叮咚的敲打
歌聲迴盪滿樓，風也滿樓
即使有煩惱，也是充滿詩情畫意的，只不過為賦新詞強說愁而已：
樓內五陵少年吟哦疾書
上層樓上層樓，為推敲詩句煩惱
少年的心境是豪放的，為了佳人不惜一擲千金：
紅粉是我千金買來贈伊的
燭光下的臉龐艷如桃花
昏照著微帶憂怨的眼眸
在這歡樂的時光裡，在雨夜寒冷中:
羅衿單薄，中宵怎能禦寒
帳內春暖，睡到天亮算了
毫無懸念，多麼率真的心境！
到了壯年，為了生活奔波勞碌，飄泊流離。孤單的異鄉客子在舟中，獨自酌飲那苦澀的壯志未酬的心情，感慨那在浪濤中顛簸起伏的人生，雨聲聽起來就像是陪伴自己哭泣的聲音：
壯志未酬，人到中年了
年輪在額間輾成遺憾
聽聽那是什麼聲音
雨在哭泣嗎？
客在異鄉最怕孤獨
舟在浪濤中顛簸起伏
中間隔著一桌，對座竟無人
而鄉愁，如江水悠悠，在生活中沖擊著思鄉的心：
江河啊！
濶長如臍帶，相連家鄉成愁
雲飄有點詭譎的陰沉
低低地壓在眉睫，伸手可及
這壓在眉睫的鄉愁，在西風裡，在雁聲中，更覺沉重：
斷絕了的家書怎樣重拾？
雁群正分飛
叫聲哀怨淒厲
西垂的夕陽只剩殘影了！
風啊！風從故鄉來
歲月匆匆流逝，暮年時，未來仍是個未知數，內心不免惘然：
而我能預卜我的掌紋嗎？
今夕我應輕嘆抑或狂歌
雨聲聽起來像是僧人的梵音，喚起詩人的覺醒：
聽那外面霏霏細雨
雨聲像極了眾僧的清唱
詩人在獨坐中參悟人生的點滴，前路似乎一片黑暗，應如何去繼續迎向?
僧門在晚課後已關閉
廬中我獨坐，無月也無影
下山啊！總比登山更難舉步
經歷了坎坷的人生，滄桑過後，是時候選擇面前的方向了:
鬢髮翻飛如斑白的蘆葦
已過中年，已過一切的滄桑
星已無光，雨下著
星已漸滅，雨下著
也是該吟乘風歸去的時候了
最後，詩人總結了人生的經歷，明瞭了人生是悲歡離合的一個過程，是因果循環的一個宿命：
悲傷的煙雲已散
歡笑的時光已逝
離別總有幾分淒然
合十像老僧說偈
總要有一個因果的結局
無論愛恨恩怨
情到盡時如淚燭成灰
悲愁或喜樂遲早都會成為過去，如煙消雲散。何必再諸多計較，惟有隨緣度日，把心燈點燃:
一結一化解
任由塵緣像風沙的飄逝
階前的苔蘚是簷滴的足跡
前路的迷霧漸露光點
點燃的是千年緊閉的心燈
這時，雨聲便成了
滴滴慈悲滴落在大千的蓮臺上
詩人領悟到「萬法皆空，因果不空」的真相，因而感悟到:
到而今，我說
天亮不亮都無所謂了
而且領悟了:
明鏡本無物，塵埃更非物
這最後一段的「天亮不亮都無所謂了」與第一段的「睡到天亮算了」以「天亮」為橋樑，互相呼應，體現了從少年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的懵懂無憂和直到老年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的看破放下，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境界。當中所經歷的「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的悲喜人生，起宕跌伏，在當時是那麼的驚心動魄，感慨千般，愁緒萬縷，到頭來也只不過是如露亦如電。滄海桑田之後，連慨嘆也顯得多餘了。
全首《聽雨人生》每一行的第一個字串起來，便是蔣捷的《虞美人--少年聽雨歌樓上》。這是很新穎的創作，也是大膽的嘗試，更顯示出詩人刀飛遣詞調句的功力；一方面要顧及詩句的流暢自然，不被特定的句首字所限制;
另一方面要體現出與宋詞同樣的意境，而又要賦予詩句新鮮的韻味，這確實不容易做到。
詩人刀飛另外一首隱詞詩《愁滋味》，是用了宋朝詞人辛棄疾的《醜奴兒--少年不知愁滋味》作隱詞。如《聽雨人生》一樣，這首詩順序地把整首《醜奴兒》中的每一個字以鶴頂格的形式嵌入了詩中。
一開始，詩人把年青的歲月比喻為凌空飄搖的紙鳶，意氣風發：
少年五陵的歲月
年輕得像凌空飄搖的紙鳶
不把青春典盡誓不休
愁滋味只不過是生活的情趣：
知了，還在枝頭棲息
愁歌唱個不斷
滋味真有點像倒翻的美酒
味兒略帶江南的醇香
輕盈的青春，在書香中飛揚：
愛讀萬卷詩書
上下五千年變幻的雲層
層層疊疊，繽紛耀目
樓閣飛簷下卻有古鈴的風唱
年少的豪情，如飛瀑流泉般奔放：
愛看萬里山河
上是飛瀑下是流泉
層層疊疊，峰巒起伏
樓宇在水窮處，極目蒼穹盡碧
作賦狂歌當中，強行把愁字來點綴詩句：
為了舒緩心頭的洶湧
賦詩作詞，瀟灑狂歌
新人舊人，後浪前浪
詞裡行間一派傲慢
強把文章摻雜過多的嘆息
説明了！
愁字是時尚的玩兒
在青蔥的歲月中，愁滋味的體現是極致的自豪，無窮的自信。
隨著年齡的增長，在人生路上的跋涉中，他鄉漂泊，愁滋味已成了斷腸的心事:
如今啊！
今在異鄉夜雨孤舟中
識盡了李白的對影成三人
盡量向有雨無月的影子邀飲吧！
愁酒是纏結肝腸的絞痛
滋味苦辣
味兒值得細細品嚐
往日年少的颯爽英姿，在記憶中迴盪:
欲上舊時樓
說說當年英姿煥發
還在不在？那雕梁上的掛劍
休閒時也舞弄一番
往日浪漫的時光，如一場春夢，不堪回首：
欲記少年夢
說說不羈的風光，罷罷！
還是埋在心坎深處
休再重提
如今人生的閱歷豐富了，對愁滋味有了深切的體會，知道愁只不過如秋風秋雨一樣，是人生的一道景色:
卻是晚秋的季節了！
道盡了人生的坎坷
天正下著霏霏細雨
涼颯颯的幾番寒意
好一個煙雨濛濛的景色
颯颯西風的微寒，是否已成了詩人頓悟的一片清涼?
個中情懷只有自我頓悟
秋啊！漸行漸近漸遠了！
這首《愁滋味》把愁的體會抒發得淋漓盡致，也為辛棄疾這首《醜奴兒》的意境作了深刻的演譯。
詩人刀飛的這兩首「隱詞詩」最大的特點是把古今溶冶一爐，煉出了創新的詩體。表面看是一首詩，但縱橫來看是一詩一詞結合在一起。縱看第一行是一首宋詞，橫看全詩是一首新穎的現代詩。說它是一首詩亦可，說是兩首亦可;
一分二，二合一，形成了一種全新的風格。
在現代詩中嵌入宋詞，就像是新與舊在時空中交錯，互相激盪，又像是今日的詩人與昔日的詞人在作心靈的對話。在這隔著時空的對話中，是詩人從詞句中窺探了並且洞悉了詞人的心境？抑或是詞人的意念恰好藉著詞句說出了詩人的心聲？這樣的組合，這樣的互動，竟是如此的默契和協調。詩人刀飛這「隱詞詩」的創作，帶給讀者一份時空交會的詩情，和一份特殊而新鮮的美感。
正如人有一顆心，詩詞有它的詩眼。捕捉到詩詞的眼眸，便能窺探到詩人在寫詩時那一刻的心思意念。雖然在浩渺的時空中，這眼眸的晶瑩有時會如電光石火，迅速地一閃而逝，有時會在人生的夜空中熠熠生輝，無論如何，它確實存在於那字裡行間之中。兩位詞人蔣捷《虞美人》和辛棄疾《醜奴兒》的眼眸，詩人刀飛已捕捉到了，並且在它們的晶瑩中交流了叮咚雨聲的心境和天涼好個秋的愁意。
2019.7.26於西雅圖迴聲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