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成為人:我的女性寫作立場

20183月應邀在揚州市作家協會的演講

        

她們決定,在做一個賢妻良母之前,先要做一個完整的人。

——(法國)西蒙·波伏娃《第二性》

 

    在接到這次演講的邀請時,適逢2018年三八國際婦女節來臨之際,所以我自然地想到:那就以女性寫作的話題作為演講的主題吧。

    身為一個女性詩人,多年來我一直很關注女性寫作的主體性問題——它至少包括兩個方面:第一,面對書寫客體,怎樣以現代文明意識來觀照和表達女性群體的當下境況、歷史命運和精神成長;第二,更重要的是,作為書寫主體,女性作家怎樣不斷自我完善其獨立人格、思想追求和公民素質,以期在作品中彰顯現代女性應有的豐富性,盡可能完整地揭示出女性整體的存在真相,發出不愧為女性群體代言者的心聲。

    今天能來到這裡分享寫作心得,與大家交流切磋、共同成長,非常高興!

    我今天的演講題目是:《先成為人:我的女性寫作立場》。

    在正式進入話題之前,我想先朗讀一首我寫給三八婦女節的小詩,標題是《有一種女人》。這首詩的構思,先是故意落入傳統意的窠臼(把女人比作水);但之後是否定之否定。曾有人說,這首詩是我的自畫像。

《有一種女人》

有一種女人生來是水

不是被人津津樂道

常見的那種水——

無端地纏綿,淺薄地映照

在貌似光滑的皮膚下

坎坷自己的小渦漩

反射別人虛榮的光

以善變的形狀

被隨意指定地流淌

 

——不,那是恪守初衷

堅持在固態的水

導遊陽光, 繽紛個性

向天空投射無限

冷寂中熱烈展開

喧囂時悄悄斂藏

嚴格檢點生命足跡

又滿不在乎地

於紅塵外自我流放

 

是水晶裡做夢的水

琥珀中生動著的形而上

寧願破碎不肯醒來

因為深刻洞悉

而一意孤行地透明

因為豐足不奢

而義無返顧地坦蕩

它以它不經意的方式

使這世界深感被挑釁——

以率真以純粹

以徹底地不設防

一旦它高蹈的姿態跌落大海

註定要為愛瘋狂

 

在冰點嫵媚燃燒的水

不改變火的姿勢和信仰

將痛苦高峰體驗為詩

從自焚的灰燼涅槃翅膀……

 

有一種女人永遠是水

走了多遠也不會成泥漿

貞守在古典的月下

倒提自己像倒提深淵一樣

——此刻,她開始融化:

背向古國河殤

執意於水的天性與決絕

執意於朝聖路上——

 

一路騰躍東流,向著大海

傾盡她最初的澄澈

和最後的祈望

傾盡為萬千風情也無法窮盡的

這小小辭章……終於

她委身連天的波濤

亮出水的宿命:

在深淵綻放……

 

    這首詩的確是當作自畫像寫的,它表達的是現代女性不肯流俗的三觀:人生觀、價值觀和愛情觀。

    下面進入話題。分為三個方面來談:

 

一、簡介我的女性題材寫作的經歷和社會反響

    記得八年前,我獲得第三屆中國女性文學獎上海《文學報》對我專訪時,就給我出了這麼一個大題目:談談你的女性寫作立場。

可能因為自己屬於精神追求比較強烈的人,至今被朋友們稱作「九死不悔的理想主義者」;尤其經歷過1980年代改革開放初期、打開國門以後現代主義思潮的洗禮。當時作為文革後恢復高考的第一屆大學畢業生,在那個精神飛揚的年代,我生吞活剝讀了不少新引進的現代文明包括人文主義的書籍。我結合自己的經歷,開始關注這塊土地上女性群體的現實遭際和歷史命運。1980年代中期陸續發表了一些關於女性題材的詩作,比如《人民文學》、《詩刊》、《華夏詩報》、《青年文學》等報刊。近十多年來,我更是越來越多地涉及該主題,比如在《光明日報》、《詩刊》、《星星》、《散文詩世界》、《安徽文學》、《清明》、《特區文學》等;海外報刊主要有灣《創世紀》、灣《藍星》、灣《紫丁香詩刊》,澳門《中西詩歌》,《香港散文詩》,美國《新大陸》,美國《亞省時報》,美國《常春藤》詩刊;菲律賓《世界日報》,澳大利亞的《澳洲新報》,香港《大公報》,香港《華夏經濟文化》報,香港《文學報》,香港《當代文學》;以及《中華文學選刊》發在頭題的《致乳房》;《花城》上的《女書》組詩十二首等,共發表了數十篇。

 

恩格斯有一句名言:「一個國家或社會的文明進步程度,取決於這個國家或社會的婦女的解放程度。」所言極是!這不僅是考察客觀社會的標竿,更是女作家自查自省、乃至自我存在的使命。

 

我持續多年的女性話題書寫,在海內外文壇引發了不少關注和好評。比如灣著名詩人向明發表在《光明日報》上的評論《豐富而不凡的女性言說》;《文藝報》上蔣登科的評論《劉虹:拒絕與堅守》;《詩刊》上的《自由心性與良知》;《文學自由談》上向衛國的評論《追求詩歌的「重」與「大」》;《閱讀與寫作》上趙思運的評論《劉虹詩歌的女性言說》;《澳洲新報》上的劉虹訪談《對話:精神貴族與現代女性詩寫》;灣《藝文論壇》上的劉虹訪談《女性詩歌:根部意識與現代精神》;香港《夏聲拾韻》上的《詩歌是我俗世的飛翔——劉虹訪談錄》;評論家唐曉渡發在《綠風》和《特區文學》上的《評劉虹的詩<沙發>》;以及國內外著名評論家和詩人陳超、張清華、耿占春、李建軍、何與懷、王岳川、孫紹振、李小雨、韓作榮、王燕生、向衛國、張德明、魯原、周思明等對我第六部詩集《虹的獨唱》中女性話題詩作的評論等等。此外,在第十三屆國際詩人筆會上,我應邀宣讀了有關女性寫作的論文《現代女性的詩寫姿態》……

 

    這裡節錄一段同為女性詩人的原《詩刊》常務副主編李小雨的評論:

   「劉虹自1987年參加《詩刊》社的全國青春詩會以來,實力不俗,引人注目。《劉虹的詩》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個優秀的女詩人,首先要突破的是性別,也就是說首先是詩人,而不是女詩人。大氣、純粹,這正是劉虹的詩最令人欣賞的地方。思想的光芒使女詩人顯出不同尋常的可愛。」

 

    另一位著名青年詩評家趙思運也談到我作品性別表達的特

「《劉虹的詩》充滿了豐富的詩學辯證法:一方面,把性別意識發揮到極致,考量女性的生存處境;另一方面,又在價值立場上極力淡化了性別意識,而凸顯出普通的“人”的立場。一方面張揚俄羅斯的文學精神;另一方面,又深深紮根於中國本土語境。一方面,打開女性的豐富而充盈的生命感覺;另一方面,又滌蕩了風花雪月的脂粉氣,而通向骨氣奇高的理性之境。將對立的兩極力量平衡起來的詩藝,對於詩人是很大考驗,而劉虹無疑是化險為夷的。」

 

    「先成為人,才可以做女人」,曾是我多年前研讀法國存在主義哲學家、「女性主義」奠基人西蒙·波伏娃著名的《第二性》一書的心得概括,成為我一生的追求目標,以及寫作時的精神向度。然而,我越來越發現,現實中似乎存在一個悖論:在一個傳統劣根頑強因襲加現代文明精神缺位的土地上,一個追求人格尊嚴、獨立思考、性靈綻放、看重精神價值的女性,越努力想成為一個完整的「人」,就越與現實中傳統社會所要求的「女人」標準背道而馳,以致遭遇更多的人生磨難……毋庸諱言,在世俗世界裡,這幾成今天的一道「中國特色」風景……

其實,在有些只要奴才不要人才的地方,男人也同樣:想不諂肩脅背、挺直腰不妥協、不流俗地做人,那多半會被俗世所不容。

 

    ——正因為此,我才要用自己詩筆真誠地呼

    無論男作家還是女作家,都要先成為人——題中之義包括:去努力拓展人之成為人的社會環境,以及自強不息、堅持不懈的理想追求,才有可能真正做成一個豐富完整的女人(或男人);這輩子可以不做世俗世界的所謂「成功女人」,卻應該努力地去成為具有現代文明素養的大寫的——人!同時,作家只有不斷歷練成長為人,才有可能寫出具有靈魂質量、思想份量和歷史重量的好作品。

 

二、是何、為何、又如何展現我的女性寫作立場

    圍繞這個話題,我想摘選一部分我獲中國女性文學獎時回答《文學報》專訪的內容,與大家分享。

    記者問:你的詩集《劉虹的詩》2009年獲得第三屆中國女性文學獎。書中的第三輯「給她們」都是書寫女性生存境況的;而你新出版的詩集《虹的獨唱》的第二輯「女書」,也是同樣的主題;你的曾被廣為譽的作品《沙發》《致乳房》《向大海》《有一種女人》等,可以說是女性詩歌寫作的代表作,引起詩壇的廣泛關注和好評。《詩刊》編委寇宗鄂曾說:「《劉虹的詩》具有率真、智性和高貴的品質,更有一般女性詩寫者所不及的厚重與大氣。」著名評論家陳超曾評說:「詩集《劉虹的詩》中寫得最精彩的是第三輯《給她們》,既有深刻的文化批判,又沒有落入刻薄,這是一種更具有包容性的女性主義立場。她為女性寫作注入了思想的穿透力,又保持了感覺的鮮潤。」

    作為一個女性詩人,你寫作時肯定會不自覺地站在一個女性的立場。那麼,什麼是你認同的「女性寫作立場」?你傾向於從什麼角度去闡釋你的女性視角?性別在你的詩歌寫作中起到了什麼樣的作用?它導致了怎樣的寫作差異?

    我回答我認同的「女性寫作立場」是:

    首先,樹立健康的寫作理念。多年前在《詩刊》介紹我的專題中,我曾這樣表述過自己的寫作理念:

一個人選擇了詩,不僅僅是選擇了一種言說方式,而是選擇了一種生存方式。因此,詩寫者最終的問題,也許不在於「寫什麼」,甚至也不在於「怎麼寫」,而是你自身「是什麼」——噴泉裡噴出的是水,血管裡流出的是血。還是那句老話:追求詩品與人品的統一。詩寫的歷程,首先是靈魂熔鑄的歷程。我始終看重作品所體現出的心靈的力量、人格的力量,以及對價值立場的自覺堅守。作為女性詩寫者,我秉持「先成為人,才可以做女人」的存在邏輯,不在詩寫中把自己超前消費成「小女人」。追求大氣厚重的詩風,貼地而行的人文關懷,理性澄明的思想力度和視野高闊的當下關注……

 

——即:作為人,寫出關懷人的作品。這就是我的女性寫作的基本立場。我關於女性題材的書寫,其主題都圍繞著這一點:關注並呼籲女性怎樣成為一個「完整的人」,即:具有獨立思考、尊嚴意識、完善人格和自由精神這一現代公民素質;具有心靈追求、事業目標、全面發展的個體;並對阻撓這一切的社會不良因素給予指認和鞭撻。

 

    其次,我把主要的思考點立足於當下:女性在目前這個消費主義甚囂塵上的社會,怎樣不為流俗所裹挾、倒退為舊時代那種被男權消費的對、成長為一個獨立又豐富的人呢?十七年前我曾用短詩《致女兒》表達了初步想法:

《致女兒》

別克隆我,媽媽敗筆太多,你該精彩些活:

任由天性。從小栽到山野,與天空對話

尋找真實的自我,不必趕著學畫學歌

一生補鈣。多曬《太陽城》的陽光

不移、不淫、更不屈,撐住頭顱和骨骼

先成為人。而後做女人,記住波伏娃所說

感官被流行的日子,把尊嚴穿戴嚴格

憐憫男人。這最重要!將使你一次次死而復生

敢於在愛背過臉時搶先拋棄,敢於

走進家庭或走出,學習戀愛應早早且多多……

 

一生諸多愧憾,包括沒孩子。想像中的

女兒啊,我只能以你的名義在詩中重新活過

 

    為何要傾注於女性言說?簡而言之,若把我用詩歌表達的對女性命運的思考歸結為幾個字,可曰:痛切感!這正是我寫作女性題材的強大內驅力和持久的激情之源。一個真誠面對生活的作家詩人,就總是懷有「憂天下之憂」的悲憫情懷,和設身處地將心比心的疼痛感,方可對社會不斷發出追問,不斷標出新的審美高度以促社會進步。

如何展現我的女性言說?大家知道:任何問題的提出都應有現實針對性。而我在詩寫中強調要先成為人,才可以做女人,進而才可以做好女詩人,正是在感官望瘋狂膨脹、市場化語境格外形而下的今天,對嚴重誤導女性成長的病態環境的堅決抵抗與觀念反撥。我的展現大體可歸結為五個方面:

 

    第一,對社會環境和傳統文化誤導婦女觀念的倒退不遺力地揭批。比如發在《星星》詩刊上的《特區的她們》,描寫病態環境中部分女性人生觀的病態扭曲。發在《花城》的《讓我提前進入老婦的生活》《男人需要的女人》《趟不過男人河的女人》等,揭示女性當代生存的悖論。發在《人民文學》上的《題世界名畫》《我歌頌重和大》也直接涉及此類悲哀的話題。

    第二,對社會弱勢群體中的弱勢群體——城市打工妹悲慘處境感同身受的痛切關注和強烈呼籲我曾在報社新聞熱線值班,接到過多個打工妹呼救的電話。為何說打工妹是弱勢中的弱勢?因為她們往往多承受了一重性別的不安全感、甚至來自打工仔的情場欺侮。我直接面對這個群體創作了《深圳打工妹》組詩八首、《廠區裡的冬青樹》《打工妹詩人如是說》《窗上的暢想:讀新聞打工少女跳樓寧死不賣淫有感》。後一首詩沉痛到冷峻荒誕感的地步:我書寫的立足點並非常規角度的同情跳樓者、譴責施害者,而是著重表達對蒙昧看客和無視生命的傳統貞潔觀的憤怒,對促成悲劇的社會原因和陳腐文化的尖銳批判。

    第三,正面書寫理想狀態的女性存在姿態,張揚獨立人格、自由精神,性靈綻放,全面發展。發表的此類作品主要有《有一種女人》《女詩人》《關於她們的十四行》《狼毒花》《維吾爾姑娘》《衣櫃前的她們》等;還有對女性群體中精英楷模的慕寫《寫在秋瑾故居》《紅梅《致阿赫瑪托娃》《致茨維塔耶娃》等。

    第四,描寫這塊土地上男女兩性關相處的真相,指陳其違逆現代文明主流的荒謬之處,用了帶有冷幽默語調的自嘲口吻。比如《螺帽與螺釘》《讓我扮一回淑女》《男人女人》《前夫》《情書裡的她們》等。其中的代表作是發在《香港文學報》上的《沙發》,以人格化的物借喻女性的生存姿態,被唐曉渡等評論家為:對女性生存真相悲劇性的深刻揭示,具有「命名的能力」。

    下面我朗讀《沙發》  

《沙 發》

它就是你希望的那個樣子

夕照裡,更嫵媚了它

穿著真皮的微笑

它謙恭迎納的姿態

使事物堅硬的一端

頓時服軟

它曾是客座

並客串一個中國式的家庭

天倫之樂的部分

管,從不許它站起來

 

它長久地邀約、等待

被要求的溫柔與端莊,只有

向自己的內部一再逼取

它坦然引領壓迫,引渡強權

對軟硬不吃,應對以大開大闔的

彈性,對施虐迎合以受虐

並樂於被誇為——體貼

樂於被滄桑人世勒索為

女性胸懷

 

但你不能說它形而下的負重

是忍辱,你也不能斷定

與穿著禮服的下半身們不斷摩擦

又不斷勾結,它產生的是靈感

還是快感

柔若無骨,是主人對它的另一項誇

 

一個進進出出的家裡,只有它

擁有最穩固的位置:介於

餐桌與床笫之間,母親

與情人之間。飽暖思完淫

另有一處懷抱,讓男人撒歡

又能撒野

 

你想像不出,無論豪宅還是陋室

少了它的明確位置,曖昧身份

誰將與惰性調情

陪春心落寞,誰將

以柔克剛,承受生命之輕

和無聊之重,每個夜晚誰為電視劇

捧出收視率,以及好死不如賴活著的

強韌理由

 

由於它的鋪墊,使冷硬難耐的生活

再次下降底線。它解構了硬

同時解構一切決絕與高度

讓自由落體在觸地的一剎

喪失吶喊

卻令暴力君臨時彈起更高的

麻木,以對世界的半推半就

隨遇而安,闡釋陰性的東方哲學

在站立和倒下之間,它讓人

模棱兩可,中庸,苟且

以便依仗坐在懷裡的幻覺

與自己和解……

 

缺鈣的脊骨需要托靠

羸弱的雄心需要溫馨搖籃

這個頂著洋名字的中國女人

必須在命運繃緊了的

皮笑肉不笑上

把自身的曲線竭力驅趕

要隆起更多的柔軟

去碰硬

於擠壓困窘中,亮出自己的

豐乳肥臀,在所有的廳堂

跪成一排!

 

此時,它像所有女人一樣害怕

孤獨,以致所有的擺對於它

都像是……正中下懷

它甚至怯怯地問——

這,正是你希望的那個樣子嗎?

 

    第五,除了上述四個角度的表達,我還努力拓展對女性話題的思考深度:既揭示當下生存境況,更把書寫的筆尖犀利地掘入民族歷史和文化的深處,找出社會悲劇的真正根源,以期得以療治推動社會進步。其中的代表作是我寫於2003年「疑似乳腺癌」動手術前夜的《致乳房》(那天恰逢三八婦女節)。此詩超越一己之悲,沉痛而又深刻揭示了女性境遇的歷史悲劇性,痛陳傳統文化的荼毒乃至屠戮,發出關愛女性命運的強烈呼聲。

    下面我節選朗讀這首詩。先故作不謙虛地說明一下:這首曾被評論家稱為「詩壇經典之作」的詩,殊不知當時病痛中的我是當作絕筆寫的。著名評論家張清華曾這樣感嘆:「我為她的《致乳房》感到震驚!這是一首寫給女性的歷史、也是寫給個人命運的詩篇,它所包含的悲劇的文化與生命體驗,比過去我所讀到的所有「女性主義」的作品都要豐厚強烈得多。我從劉虹的大量詩歌中讀到了強烈的人格力量,這和目下泛濫的小資自戀的寫作主題之間,和那些粗鄙和瑣屑的小情小調之間,構成了鮮明的對立和反差,我認為這才是包含了精神深度、靈魂高度和心靈寬度的詩歌,是有境界和格調、原則和骨頭的寫作。」這首詩曾被海內外媒體廣泛轉載,被悉尼華語電四名播音員朗誦,還被深圳獅子會三八節公益活動中集體朗誦。

《致乳房》

寫在200338日乳腺手術前夜

              ()

我替你簽了字。一場殺戮前的優雅程序。

你恣肆得一直令我驕傲,可裡面充塞著

到底幾處是陰謀,幾處是愛情

你為陰謀殉葬仍然可憐人類:從現在起

生還是死,對於你已不再成為問題

 

也許愛情已虛幻得塵埃落定,你才絕塵而去

要麼全部,要麼全不,你和我一樣信奉理想主義

 

你旖旎而來的路上有太多風光但誰又敢誇口

景色?人人一睜眼就攝入心底並使英雄

雄起又跪倒,口中喃喃嬰語的——是誰?

 

這個女人的夜晚,我送行女人的美麗。

 

()

都說你是美在夜晚的修辭,你白天的修辭是乳罩

你是史詩是大詠嘆,與這小家子氣的浮誇關緊張

你有你的硬道理: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

也善於退居一隅安貧樂道,謝絕調情小令叩訪

不經意間,你撞瘸了多少慌亂的目光

 

你只為悅己容,對白璧無瑕的事物保持自戀和景仰

 

明天,手術刀將為你作最後一次修辭——

先是刪繁就簡,索璧留瑕,且拒絕誇張

讓激情臥成伏筆,痛感打通通感

傷痕從暗喻走向白描,讓尖叫的思想俯身於跌宕

 

然後,讓女人與驕傲反諷——挺起謙虛的胸膛

 

()

都恭維你像月亮,不逢十五也能集合

溫馨、柔潤、圓滿……等等粉飾太平的意

誰知道漫漫長夜你自給自足,也是自焚自戕

 

何況走過今夜,你將永遠定格在殘缺上

 

讓我用倒計時,丈量你最後的豐足

和愛情膚淺的淚裡,你脫水的形

 

不要告訴我,月亮從來是情感天空的一塊傷疤

不要告訴我,我是疤痕體質,像這個國家

 

而你是歷史,終要把心底的創傷移民到皮膚上

且保留雙重國籍,以便在哪兒都有疼的義務

 

從此,面對貪婪的世界敞開你硌手的安詳

 

()

都把你當醉人的一杯,注滿陽光月光和淚水

即使摔碎,也躲不開自己的光輝

 

盈滿或是空虧,永遠在提示生活的渴意

五千年政策傾斜,以極盡懸賞

或垂憐的姿態,一次次慨然傾盡自己

 

在索取與給予之間,有過什麼樣的落差

慫恿杯中水位,等待一聲心跳從懸崖啟程

為趕在情到達之前,作一次真正的傾倒

等待夢中那雙虔誠的手,把盞你的盈溢……

 

有奶就是娘的年代你仍決定等下去,並以空得

心滿意足的樣子,等待命運的  一次失手

 

()

都說黃河自你而來 長江自你而來

有關高度被低處的揮霍 歌裡沒說明白

 

在語言競相虛胖的時候 只有你把塌癟當歸宿

 

對於許多人包括男人 你是圖騰是宗教

是世世代代的審美敘事 也是功用是家常

是一生的外向型事業 和不絕如縷的下流之歌

是被榨取被褻瀆也奈何不了的 慷慨

 

一個詞因而借你還魂 今夜之後哪個詞還能

挺身而出 在你交出的位置號稱——母親?

在小路趔趄撲往家園的方向 虛位以待?

 

你在刀刃上謝幕 又將在我的詩中被重新打開……

 

我的女性抒寫,在從以上五個方面展現我的指認、揭批和求之外,我還試圖挑破一個可謂集體無意識的誤區——我深深感到,我國多年的所謂「婦女解放」其實扭曲之至,只強調經濟地位提升和獨立之類外在的東西,而忽視了人格平等、精神獨立這一更內在的現代素質,這導致了大量女性除了把自己「解放」得跟男人比「粗」比「悍」之外(這當然與男女一樣活兒強頂半邊天、不顧性別差異地「被解放」有極大關,僅這一點社會就難辭其咎),而自我立身之本的尊嚴意識精神獨立卻極為欠缺。對此,在我的女性題材寫作中給予了勸誡式的關注。比如在《深圳打工妹》組詩中的白領小芳的幸福生活》、《小妹》,以及《特區的她們》一詩中對那些或被迫、或自覺地「活在男人眼睛裡」中、充滿交易意識的女性,就表達了一種魯迅式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雜情感。

詩集《劉虹的詩》《給她們》這一輯,和晚幾年出版的詩集《虹的獨唱》《女書》這一輯,落腳點都是在呼籲女性的主體意識和精神的現代化。

 

    回到上文記者所問:「寫作時你肯定會不自覺地站在一個女性的立場」?我的回答是:不!不是這樣。性別在我的詩寫中,除了起到題材視野有所側重之外,似乎沒有其他更多的作用。我認為一個真正的具有健康寫作理念的作家,首先是要站在一個追求現代文明的現代人的立場。如過分誇大性別在寫作中的作用,總讓人疑惑這可能多半是一種「營銷」策略吧?上世紀九十年代國內圖書市場上這種「策略」還少麼?比如那時泛濫文壇眼花繚亂的旗號和炒作:「美女作家」、「身體寫作」、「小女人散文」等等。

    我並不籠統地反對「身體寫作」,作為西方女性主義文學的歷史起點,「身體寫作」對於打破「菲勒斯中心主義」的男權話語統治,無疑具有積極作用。然而,似乎1990年代引入中國後我們就念歪了經,過於痴迷於形而下的身體撫摸、望展銷,卻忽視了「身體寫作」中更重要的對女性完整的生命體驗的發掘(包含肉的,更包括靈的)。所以,我歷來反感從太生物學的角度談兩性寫作的差異。女性意識、女性視角等,無論是他人評判還是女作家的自我觀照,都應該首先把自己當作一個人!在這個基礎上才能談到性別的區分。如不先界定和展示你在動物界的種屬,豈不容易墮入論公母而非論男女的荒誕中?顯然,先成為人,繼而作為人而為文,這是一個邏輯的、也是一個現實的不可跨越的前提。

    我進一步指出:要恪守這個前提,女作家還須表達女性整體應有的反思:被傳統文化灌輸的「被看意識」。我們的歷史傳統中,一直把女性釘在「被看」的位置上。如果說五四以前的女性多是被動無奈於此位,而如今的一些「新女性」卻「進步」到主動地引誘「被看」,去刻意迎合「他者」的目光。30多年來的權貴市場經濟大潮似有令「性別意識」畸形泛濫之勢。在環境的或暗或明的慫恿下,女人們彷彿忽然明白了性別的交易價值;也越來越精通「注意力經濟」,在吸引眼球上,似乎正在為自己的性別優勢而竊喜;為了功利目的竟主動將自身降為「第二性」。在文壇上,則表現為「美女作家」、「身體寫作」、「下半身詩歌」等方面的炒作,自以為「現代」、「先鋒」和「前衛」。難以想像,在「五四」新文化運動近百年之後,卻還有那麼多的女人、包括一些女寫手把自己當作男人眼中的獵物、尤物和寵物,主動委身於男權,活在迎合男性目光包括價值尺度中,自甘於「被觀賞」的位置上,成為男性目光的消費對,且充滿了交易盤算。這較之舊時代的所謂「入宮見嫉, 蛾眉不肯讓人」、「女為悅己者容」「嫁漢嫁漢,穿衣吃飯」等觀念,真是大大地與時俱進了!這種「被看意識」自然衍生出把男人當作藤蔓依附的「大樹」,或俗世謀利的「梯子」——所謂得好不如嫁得好」、「以征服男人來征服世界」成為公開張揚的當代「格言」;它還衍生出比較客觀的總結:「男人有錢就變壞,女人變壞才有錢」……這一切,完全喪失了兩性間的人格平等和作為獨立個體的尊嚴。這是在今天這個感官消費愈益升級的市場化語境中,需要格外警惕的。所以,我在十多年前就以此類題材創作了《特區的她們》《深圳打工妹》組詩中的三首,予以諷喻和矯枉(這組詩曾在2008年全國農民工題材詩歌大獎賽中獲獎)。

    面對這種社會病相,我願把女性題材書寫,當作是對「五四」反封建主題的延續,當作新時代婦女自我解放、精神現代化的新啟蒙。

這裡插一段「軼事」:著名作家張潔談到總被人強調為「女作家」隆重介紹時曾激憤地說:「我嗎非得賣這個‘女’字!不亮出這字兒,我就當不好一個作家不成?!」我一直很喜歡張潔,尤其這種拒絕搔首弄姿賣性感的「大女人氣」!

 

    至於記者問到我寫作中的「女性視角」,我認為,無論「女性視角」還是「男性視角」,都必須首先具備一雙人的眼睛。在寫作中,這樣的「眼睛」也可稱作「雙性視角」,它應該是超越性別的。

    而這樣一種女人與男人的「眼睛」所構成的現代關,應該是平等的「對視」,既不是舊時代的「仰視」,也不是激進的女權主義的「俯視」。我在1987年出席詩刊社第七屆青春詩會時創作的愛情詩《向大海》,就特別強調了這一點:「我,作為一個女人和你對視」,這一句反覆迴旋於這首詩的基本詠嘆。曾有論者將《向大海》與舒婷的愛情詩名篇《致橡樹》相提並論,而我可能更多地聚焦於相互獨立、各自豐盈強大的男女兩性,怎樣在「對視」即平等對話中,達到深層的互相呼應、互相容納,達到哲學意義上的自洽與包容。而當它指向個體時,無疑將成就愛情的最高境界。

是的,從「人」的立場出發,張揚獨立人格、尊嚴意識、自強精神和自由心靈的現代意識,這是我詩寫中主要的「女性視角」,並力求開闊和高遠。

 

    西蒙·波伏娃正是從女性的主體性和現代性的角度,道出了下面這句至理名言:「她們決定,在做一個賢妻良母之前,先要做一個完整的人。」

    與此同理:要做好一個女詩人、女作家,更需要先努力成為「完整的人」!

至於「性別導致了怎樣的寫作差異?」我成這樣的觀點:在詩寫中,性別的差異,永遠不會大於個性的差異。女作家首先要把自己當作主體性的存在,要努力成為具備現代人格、內在豐富、精神獨立的個人;其次,在表達上忠實於自身的生命體驗,從而發掘出個體言說的獨特性。那麼,其性別意識的豐盈飽滿自在其中;所謂「女性視角」、「女性意識」的表達,也是水到渠成的;「寫作差異」也將不求自來——不是追求與「男人」的,而是與「別人」的不同。寫作中,還應盡量從性別意識上升為「人」的意識:力求以豐富飽滿的「個性」獨秀文苑,而不是以刻意營造的「女性」引誘被看。

 

    綜上所述,我的女性寫作立場似可通俗地概括為:寫作時少想著自己是女人。而應以一種超性別視角,關注整個人類文化歷史,探尋普遍的人性意義;把對女性個體生命的關注上升為對整個人類的關注,追求普遍人性的健康與和諧發展;以期建立起兩性相生、良性互動的現代人文景觀;並以此拓寬女性寫作的廣度和深度。

 

三、我的女性寫作立場的主要特:現實關懷和思想力度

 

    在我的詩集《虹的獨唱》的研討會上,曾有記者訪問我說:你的詩十分關注現實題材,比如聞名遐邇的《打工的名字》等,關注底層勞動者;《我歌頌重和大》《說白》等,掃描透視社會病狀。在詩歌和詩人越來越傾向於內心,傾向於自我的年代,這是非常獨特的。你如何看待詩人的「責任」與「擔當」?你詩的獨特之處?

    我回答說:向內或向外,只是詩寫路數的不同,這與寫不寫得出好詩無關。向內的傾述,關鍵是看詩中的「自我」是否有足夠的份量、能否「傾訴」出具有普遍意義的人生況味與價值追問?但無論怎樣,自我傾訴不能過濫,一味自我撫摸以致成為自戀的表演。詩人還是要更多地睜眼看世界,成為懷抱悲憫之心替這個世界喊的人。這至少是一個健康人格存在姿態所要求的,更是文學的道義擔當和寫作的意義所要求的。

其實,對社會的「責任」與「擔當」,並非對詩人的特別要求,而是現代社會中任何一個合格的公民都應具備的。俄國的偉大詩人涅克拉索夫就曾強調:「你可以不是一個詩人,但你必須成為公民。」既然詩人首先應該是一個合格的公民,那麼就必須具有對社會的「責任」與「擔當」,只不過在方式上更多的是用筆。我曾這樣強調過自己的寫作理念:「一個人之所以選擇詩,首先來自於他歷萬劫而不泯的率真與求真的健康天性;其次是超乎常人的敏銳的疼痛感,和一顆樸素靈魂對世界深切而悲憫的撫觸。在這個消費主義時代,應警惕將詩歌淪為喪失心跳的把玩物,乃至狎褻品。」

 

    有評論家把我的寫作特歸類為「抽現實主義」,以及區別於一般女詩人的「厚重與大氣」。我想,這是在肯定我對現實關懷和思想力度的追求吧。

正如我在本文開頭所說「我追求大氣厚重的詩風,貼地而行的人文關懷,理性澄明的思想力度和視野高闊的當下關注。」其中,我著意用「貼地而行」作「人文關懷」的定語,這是借用著名自由派思想家朱學勤的一個詞,意思是要俯下身來近距離地關注社會現實,尤其是底層民眾的疾苦和呼聲。我的《打工的名字》《特區的她們》《飄落的樹葉》《深圳打工妹》等一批詩作,可以視作對這一追求的自覺實踐。我希望不斷地豐富、華、包括矯正自己的認識,堅定地從一個真正的「現代人」的立場出發,不斷增強對現實社會洞悉、命名和判引的能力,使我的詩筆更加具有穿透力。

 

    談到我追求的好詩是什麼樣子的?我欣賞的詩人有哪些?

    記得1995年諾貝爾文學獎對愛爾蘭詩人希尼的授獎辭說:對生存境遇的「細膩而又深刻的反思,以豐富的抒情美和道德與理性的思考深度,使日常生活提煉華,並使歷史得以復活。」我所追求的好詩,就是符合或接近上述寫作理念、揭示了一個時代的生存真相和心靈病相、表達出人類共有的生存困境並求拯救的詩歌;我欣賞的詩人,就是寫出這種詩歌的人——包括「記憶歷史並為歷史做見證」,富有道德激情、思想深度、豐美的意蘊和形式,崇高與優美的結合。

具體在風格上我的愛好比較寬泛,不拘於某一類型。比如俄羅斯白銀時代的主要詩人和之後的「不合作者」詩人,包括阿赫瑪托娃、茨維塔耶娃、曼傑爾施塔姆、帕斯捷爾納克、布羅茨基等;其他還有現代歐美重要詩人爾克、艾略特、普拉斯、葉芝、米沃什、奧登、希尼、帕斯等等。其中我最喜歡的,還是「俄羅斯詩歌的月亮」阿赫瑪托娃,每讀她的詩,都有一種深深的感佩——無論多麼粗糲惡劣的環境、長久的暴政打擊,都侵蝕不了詩人那顆優雅高貴的心。我常常為她、乃至整個俄羅斯民族精神氣質中那種「苦難中堅守的高貴」而感動和震驚!古老的東方民族骨子裡鈣的缺失和人文精神的貧乏,很容易滑到自嘲自虐式的油滑、痞氣,以及價值虛無主義和庸俗功利主義。一個不願堅守與擔當、不在乎自我形象,惟權是仰、惟利是圖、惟物是拜的民族,何來高貴?苦難可以造就出悲壯和堅韌,也可以造就出鄙俗和卑怯——就看什麼樣的民族精神作底子了。而這,正是俄羅斯文學藝術長久感動世人的奧秘所在。

 

    中國當代詩人中我喜歡的不少,北島、梁小斌、歐陽江河、朵漁……女詩人主要有傅天琳、李琦、王小妮、那夜、林雪、宇向……等等。而歐陽江河對於我來說,是最有認同感的詩人,早在1987年出席同一屆青春詩會時,我就向他表達過這種鏡般「認同」的驚喜。也早有論者指出,就詩歌的思維方式而言,我可能比較接近於他的智性詩寫路子,即「思維的體操」。我的確一直很著迷於他的詩中對時代「俯瞰」的思辨能力,極強的抽與概括力,直接面對「語言」(或曰「概念」)的「元詩」寫作,在對事物歸納的更高更宏觀層面上多層次地自由穿梭,大抽、小抽和具之間的縱橫捭闔,博大豐富而又不壅塞混亂,那真是對一個人思維能力極限的挑戰。評論家向衛國曾在評論我時,將此路子命名為「抽現實主義」而大加賞。也許,未按照中國傳統詩寫所強調的形化小感覺切入式寫法,而我意的抽化大掃描俯瞰式、在不同抽層次的概念間翻滾騰挪的所謂「智性」寫法(比如《說白》《我歌頌重和大》等詩),兩者的確,以至於我十五年前的「爆名」之作《打工的名字》,被廣為轉載、甚至一度被節選為段子流行網絡時,有些傳統的詩評者曾發出「這是詩嗎?」質疑聲。但我對於自己這點兒小小求索,抱有小確幸,呵呵……  

    為便於大家理解「抽現實主義」,我節選《打工的名字》朗讀一小節:

(C)

打工的名字像成年期拐不回來的兒歌

在語詞上響亮,在語法裡曖昧

 

它作數,被稱作人民

君臨於許多報告,屬於客串性質

它作單數,就自稱老鄉

穿過城市的冷與硬,以便互相認領

 

它發高燒打擺子都在媒體

高興時,被擺在「維權」的前面作狀語

生氣時,又成了「嚴管整治」的賓語

過年最露臉,在標題上與市長聯合作了一天主語

 

此外,它總是和魚建立借代關——

車廂裡的沙丁魚,老板嘴邊的炒魷魚

信訪辦緣木求魚,醫療社保的漏網之魚

還有美夢中總想翻生的鹹魚……

 

它在外科截肢內科祛毒急診清創婦科打胎

常常被寫成簡化字異體字和丟了偏旁部首的錯字

使它在病歷內外都搖搖晃晃站不穩……

 

從上大約可見,詩思力求在更高的抽層面,做名與實之間的反覆穿越。這是談到我意的詩寫風格之一,略舉一例,今天不能展開說。

 

文學藝術的追求,就是求真、向善和尋美的過程。在作品的思想力度上,我之所以把文學作品的「認知價值」(或曰「求真價值」)擺在首位,主要是針對當代文壇多年來的一個亂——有些詩人不經過對社會人生的嚴肅思考、以求獲得理性把握這個時代的思想高度,而只憑一己一時的小感覺寫作,常以思維的淺薄和混亂冒充「朦朧美」,或以形式的花哨掩蓋內容的蒼白。須知,真正的大詩人,都首先是個有「頭腦」的思想家;甚至僅僅具備道德激情的正直「心靈」,缺乏思想的高度,也難以企及寫作的大格局。關於這一點,著名評論家陳超在詩論集《打開詩歌的漂流瓶》中曾有明確的表達:「文學寫作在強調‘心靈’之外,也要看重‘頭腦’。」我的理解是,前者更多的表現出作家對世界的情感向度(需要向善的態度與熱情),後者則表現出對世界判斷的思想高度(需要求真的發現與深刻)——此乃「大氣」的前提。毫無疑問,真與善,是美的基礎,面對大千世界,求真是一個健康人格的本能慾求;那麼,它合乎邏輯地理應成為人類文學表達的基礎價值所在。評論家敬文東曾倡導「詩歌倫理學」,他把「無發現」視作「不道德的詩作」。求真意志所導致的不斷「發現」,對現世界重新命名的能力,應是一個嚴肅作家的重要寫作目標。

 

思想深度,無疑來自於作家頑強的求真意志。這不僅要善於概括提煉直接經驗(自身體悟)與間接經驗(他人總結),而且還需要邏輯思維能力的訓練。我們民族傳統文化偏重審美表達中的「感覺」、「意會」;誇大形思維而貶抑抽思維;處世做人上則要求「藏鋒守拙」、「難得糊塗」,以及不求真理但求人情的「面子主義」。與世無爭、虛靜無為的「出世哲學」,馴順忍耐、騎牆中庸的「苟活智慧」等等。這都與極權社會統治者數千年推行的「愚民政策」和高壓治理密切相關,使社會上長期充斥著壓抑真理追求的「反智主義」和「蒙昧主義」。所以,在這塊土地上多強調一些理性的敏銳、作品中多體現一些求真的意志,正是在這個特殊語境裡「矯枉」所需要的反撥(我在這裡並沒有因此輕視文學作品的「文學性」即審美價值的意思,但那是另一個話題)。

 

    青年學者余傑曾說:「文學既是一次夢幻之旅,也是對現實執著的關注和批判。」我很以為然。一個社會中,作家無疑屬於知識分子的一員,理應具備「知識分子情懷」,即永遠站在權力與強勢集團的對立面,關注大地蒼生,保持其前瞻性、先鋒性和由此而來的批判性。一個堅持自由思想的知識分子,要成為社會的良心,其姿態就是與世俗當下的「永不合作」,即永遠在為社會指出新的標高,新的夢想,鞭撻現實中相對落後的現象——此乃所謂「批判的知識分子立場」。一個從「批判的知識分子立場」出發的有責任、有擔當的作家,必然要回應時代的主要問題。比如在今天,不懈地揭示時代的生存真相和心靈病相,用充滿人文關懷的文學話語權去解構政治中心權力話語(包括權貴市場經濟、官場腐敗、權力通吃和阻撓政體改革等等),這正是當下作家所應尋求的最重要的「真」。

此外,永不合作,這不僅僅表現在筆尖上,更需要落實在自己的生存姿態上——即古聖賢所倡導的「知行合一」,詩品與人品的統一。現實中做人不媚權不媚俗,不參加歌功頌德的唱詩班;也包括不參加文壇的合唱。哪怕為此失去許多世俗利益。

 

    八年前上海《文學報》記者最後一問是:你是否認為詩人、特別是一個女詩人應該保持一點精神的潔癖?你認為詩歌在當代人的精神生活中可以起到什麼樣的作用?

    我回應說:是的。我很欣賞作家張承志的這個詞:清潔的精神。對於女性,尤其女詩人,這種自愛,更是尊嚴的象徵

    至於談到詩歌在當代人的精神生活中的作用?我認為作用很小。主要是多年來詩歌無法親近民眾,原因多種,但作品主動放棄了對現實生存真相的揭示和對人類文明普世價值的追求,也許是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吧?文學作品最基本的價值,無非「認知」與「審美」。不求真,使前一個價值喪失;而後一個價值如今也充滿了混亂——許多作品過於泛濫無度的「審醜」。誠然,審醜是審美方式之一種,但這裡特別誤區的是:一味「展醜」而並未進入「審視」,缺乏理性與文明之光的照耀,展現的只能是與作者精神等低的地溝污濁。尤其有些作品中沉迷於對自我扭曲陰暗心理的自戀式撫摸、欣賞、嘆不已,對世間的暴力、肉、蒙昧之醜細細把玩、咂摸、興味無窮(這裡不僅僅指詩歌,小說其實更嚴重)。一部作品如果連「品位健康」的底線都喪失殆盡,遑論審美價值?連常識都不尊重,又遑論認知價值?文壇上「反崇高」、「反意義」的論調曾甚囂塵上,這在某種程度上無疑是自絕於讀者。

    說到「展醜而不審醜」這個話題,我願不揣冒昧,直言不諱:比如賈平凹、莫言等名家的一些「大作」,就是典型代表。我在一些我真正敬重的、有良知、有品位的評論家和作家那裡得到了充分的共鳴和印證。比如,著名評論家李建軍,作為好朋友我們曾多次聊起此類話題。九年前我倆在一次面聊後,我寫了一首詩《當代文學一瞥》做為總結:                      

《當代文學一瞥》

它的自摸是細膩的,一杯咖啡裡出浴隱私

自家一個噴嚏一寵物,也能洋洋數十萬字

它的快感是腥紅的,暴力、刑具加苦難玩賞

風聲緊不緊,都有遍地英雄下高密

 

它的眼睛向後,深情望著大秦帝國

它的耳朵朝西,瑞典的動靜要聽仔細

妾心與雄心一樣高,善於撒嬌也善於拜跪

當然,它也數落權力,用蘭花指

 

它曾想重返唐詩,大國崛起

可它宋詞的小蠻腰才滑出皇帝的懷抱

又直撲資本,環襯腰封扶不起靈魂的廢都

展醜或曰病態美,它為美得病態而得意

 

它因而越發高燒了,荷爾蒙旺盛了想

不,是妄想力;它越發腹瀉了——奔放

犬儒的力學,和顛倒常識的譫語

倒也多彩:黃的性黑的道紅的恐怖白的空虛

 

此後它練達隨和,除了崇高怎麼都行

偶爾憤青,一不留神榮任國家主義軍師

且推崇蒙昧,以對罪惡的無知和遮蔽

它最後的殺手鐧是解構:瞄準一切價值……

 

拜過這些精神名人,精神病人們鬧著出院

——讓出床位,有人比我們病得更急!

 

    我到深圳整整卅年了。常有人問我:詩歌在身處經濟特區的你日常生活中有怎樣的地位?我曾用這樣一句話作答:身在物橫流之地,我慶幸自己一意孤行地擁有詩歌——這個省察人生、華壓力、自我認同和安妥靈魂的渠道。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德國女作家赫塔·穆勒說得好「寫作是證明自我的唯一途徑」。的確,詩歌寫作,是我這個理想主義者的精神存在的方式,也是我以決絕的姿態與世界相擁的方式;它頑強地證明著我的生命存在,且不斷校正著我的感性與理性、外在我與內在我的失衡,使我葆有心靈的持續健康和豐富。同時,在客觀上,我的詩寫能對世上的真善美有所促進,至少有所求,這令我欣慰。在某種意義上,詩歌寫作之於我,不啻為一種俗世的拯救;或者說,是在肉身沉重的俗世間心靈的飛翔。 

                       

    最後,我朗讀我的愛情詩、也是女性詩寫的代表作《向大海》,作為今天演講的結束篇。                                 

《向大海》https://p.51vv.com/vp/R7YOdudy

寫於1987年詩刊社第七屆全國青春詩會秦皇島海邊

 

面對你,所有不真實的都彷彿存在。

 

夕陽自焚的氣息自深淵瀰漫

你柔滑的掌上聳動一個粗野的世界

斷裂之光劈開一片片跑馬場

月亮在我狂歡的梢備下金鞍

待一聲口令,自宇宙之外

傾聽你深沉的嘆息

像傾聽英雄的獨白

 

而我此時,作為一個女人和你對視

這一刻,上蒼疏忽了某個傳統安排

也許我指尖走漏過

一葉白帆的瀟灑

而信念恪守於高高把位

淌低音弦上你嘶吼的男性血

和你礁渚結的深重苦難

這使我頓感卑微

從此緘口,靜如一條偈語

 

從此我滿懷莫名的心酸:不似江河

你沒有分支或歧路作為排泄

也不隨手塗些溝溝汊汊的調情小令

不企望青苔的傳說顧盼於兩岸

誘你流連

在深諳世事的掌紋種植絕世孤獨

狂蹈於颶風之上又執著於一點:

除朝聖之路你無從揮霍

那因抑而勃奮的剽悍之體,但

不苟且

你因此成為精血充盈的男人

成為東方的性—— 一頁補白

 

我,作為一個女人和你對視

當船舶的犁尖與雷電之鞭輪番

在你肌膚上縱橫書寫暴虐

當午後陽光扼你聲帶成史詩的碎片

和那從陌路湧來的慣於膜拜的面孔

都被你一次性曝光——

以不動聲色的一瞥

你不羈的自由,是對繩的拒絕

 

於是,我得以從全方位包抄而來

被波濤托舉為開花的時辰

渲染葬禮

在我輝煌的傷口敷你鹹味的體貼

在死亡之上,部署切膚之痛的——

愛!

 

我因而成為最蠻傲的情人

用凋落的淚光踩響格律

橫貫多變奏主題,我飄逸如雲

又時時為你雄渾的幽思所注滿

馭饕餮之谷抖野性的韁繩

跨越整世紀情感的斷層——

我只臣服於你的麾下,以女王臨淵的姿態

 

此刻,我作為一個女人和你對視

有誰知道,你的浩瀚

只是我靈魂的一次宣洩

一行詩的剪影

一句箴言

我們是天生的不肖之徒據守陰陽兩極

不忍,卻又只能拒絕陸地的挽留

正如你以博大的沉默拒絕人類語言

命運將我封閉為一座礁石

卻被你永恆的騷動宣為另一種浪花:

每一次撲向你,都是向你訣別

 

那麼,把我剝光於你容納的目光吧

在晚霞不屑於披露天空的時刻

我恰如裸體的精靈,豐腴的美人魚

以細潤小手把幸福撫得粗糙難辨

曾在嶙峋的浪峰宣誓反抗

又於谷底隱忍了一切——

這是你我共有的高貴,抑或悲哀?

 

是的,我只能作為一個女人和你對視

當風暴撩起你旺盛的情如潮湧來

以岸之臂高揚雄性的召撫

我顫著,以空前的馴順臥成

從不爽約的沙灘

把瑩潔之軀展開為情書的段落

我青春的線條如月光滑翔

被你細細認讀,或是節選。之後

又全部注入我的細節

而你此後將成為痴迷的浪游者

畢生行吟於我繁枝虯結的血管

惟你知道,如果不是這樣

將是我一生的——慘敗!

 

哦,大海!我作為女人和你對視

面對你,所有真實的都不復存在了呵!

 

演講結束。謝謝大家!

2019.1.20寄自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