稗野鈎沉

 

從一副對聯說起

 

    黃鶴樓是武昌的歷史名勝,也是江南四大歷史名樓之中唯一具有神仙傳說背景的,同時也是四大名樓中歷代文人墨客題詠最多的名樓,其中有一副對聯是張之洞(一八三七—一九零九) 任湖廣總督時所題,當時為一八八九年,張香帥五十二歲題聯云:

 

「昔賢整頓乾坤,締造皆從江漢起;

                  今日交通文軌,登臨不覺亞歐遙。」

 

    這副對聯寫得氣勢浩瀚,雄渾自然,並且充滿了現代人語氣。因為自從一八八四年中法戰爭開始,張之洞由山西巡撫晉升兩廣總督,起用了老將馮子才,在廣西邊境大敗法軍,旋設立廣東水陸師學堂及廣雅書院,文武並進。湖廣總督任期內,在英、德兩國支持下,辦起了一系列的軍事國防工業,隱隱然已成為新洋務派的領軍人物了。話說回來,我是比較喜歡他早些年所題的另外一聯的,覺得文采較勝,其時為同治六年 (一八六七) 張之洞任湖北學政,重遊黃鶴樓, 題聯云:

「江漢美中興,願諸君努力匡時,莫但賞樓頭風月;

            楢軒訪文獻,記早歲放懷遊覽,曾飽看春暮烟花。」

 

         題此聯時,正是離曾九帥克服天京江寧,太平天國被清廷襲滅後第四年,所以落筆就說中興,勉勵學生要努力匡正時弊,不要光會沉耽玩樂,完全是一省學政的風範。下聯的所謂早歲放懷遊覽云云,乃是說他自己十三歲時曾經遊覽過黃鶴樓,當時他回故鄉應童子試。道光三十年 (一八五零) 十四歲應南皮縣試中了秀才第一名,咸豐二年 (一八五二) 他才十六歲,應順天府壬子科鄉試中了解元 (舉人第一名)。年少登第,不免躊躇滿志, 題了一副對聯,頗值一讀;據徐珂編著的《清稗類鈔》裡有一則是記錄此事的,文曰:

    『張文襄公之洞發解後,大宴賓客,自撰一聯,懸之中庭。其聯云:

    「上巳之前,猶是夫人自稱曰;中秋而後,居然君子不以言。」蓋縮腳語也。妙在不出《四書》,其構思之巧,真有令人不可及者。』

 

   這是一副縮腳聯,就是歇後語的意思,上聯出自《論語。季氏》

    「邦君之妻,君稱之曰夫人。夫人自稱曰小童。」 下聯是《論語。衛靈公》: 

    「君子不以言舉人。」

意思是說今年春天我還是一名秀才,秋闈 (鄉試一般都在秋天舉行 ) 以後,我居然是舉人啦!雖然意氣風發,但是上下聯純出四書,寫得雅淡自然而且對仗工整,確實是有令人不可及之處。

 

這一類聯語,因為要從歇後語裡去瞭解它的意思。一般來說都是要有所本不能隨便杜撰的, 而且還要顧及對仗,實在是不容易寫,要寫得好,則更是難上加難了。記憶中,以下數聯是一直受人傳誦推崇的: 

 

    聯聖方地山題贈歌女來福聯云:「人既惠然肯;我亦自求多。」

出自成語惠然肯來及自求多福,暗嵌來福。

 

    上世紀六十年代,電懋影星莫愁為情自殺,在她的追悼會上,有一副輓聯:

與爾同消萬古問君還有幾多? 化用了李白的《將進酒》,和李後主的《虞美人》中的名句,歇後語均為一個愁字,據傳此聯係出自當時大詩人易君左先生手筆。

 

    還有最膾炙人口的乃是章太炎題諷康有為的一副嵌名聯,章太炎向來都是以學者姿態捍衛國史,不認同康聖人的帝王學說,認為那是功利主義,在康有為七十歲生日時寫了一副嵌名聯寄給他,聯云:

「國之將亡必有:老而不死是為。」上聯取材自《禮記﹒中庸》:

國家將興,必有禎祥;國家將亡,必有妖孽。下聯取自《論語﹒憲問第四十六》: 幼而不孫弟,長而無述焉。老而不死,是為賊。 

這副對聯是罵康有為是妖孽,是賊。最妙的是聯末嵌了有為二字。

 

    張之洞科名早達,譽滿京華,隨又於同治二年 (一八六三) 癸亥恩科進士及第, 殿試時因為慈禧太后喜歡他的文章,被欽點為探花,文酒聚會幾乎無日無之。《清稗類鈔》有記述如下

張文襄早歲登第,名滿都門,詩酒讌會無虛日。一日,在陶然亭會飲,張創為無情對,對語甚夥,工力悉敵。

「樹已半枯休縱斧」,張對以「果然一點不相干」,

李蓴客侍御慈銘對以「蕭何三策定安劉」。

又如「欲解牢愁惟縱酒」,張對以「興觀羣怨不如詩」。此聯尤工,因「解」與「觀」皆為卦名,「愁」與「怨」皆從心部,最妙者則「牢」之下半為「牛」,而「羣」字之下半為「羊」,更覺想入非非。最後,張以「陶然亭」三字命作無情對,李芍農侍郎文田曰:「若要無情,非閣下之姓名莫屬矣。」眾大笑,蓋「張之洞」也。」

 

    按張香帥所提倡的「無情對」乃是將兩種絕對不相干的題材用對聯的形式對在一起,文字面一定要半斤八兩,勢均力敵,對得很工整。 這很可能是當時風氣使然,因為同一 時期,嶺南的何淡如 ( 同治元年舉人 ) 也有類似的作品,廣東人稱之為「何淡如式怪聯」, 經典的名句如:

    四面雲山誰作主,一頭霧水不知宗。

    有酒不妨邀月飲,無錢那得食雲吞。等是。而且上文所提到的侍郎李文田是廣東順德人, 咸豐九年 (一八五九) 進士及第、 殿試探花。這可能不是巧合。上世紀五十年代,梁羽生先生任「新晚報」副刊編輯,曾開設過一專欄「一日一聯」,徵求以香港俚語社會風光為題材,對一句唐詩風行了好幾年,其中有些名句如:

    「白日放歌須縱酒,黑燈跳舞好揩油。」

    「怕熱最宜穿短褲,論功還欲請長纓。」

    「徒令上將揮神筆,慣見霸王搭電車。」

可見當時香港對聯的功力深厚,俗語說:沒有兩把刷子,是不會對得如此工整的。

 

                        2018.7.21 寄自英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