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牆六十行   

　

讓我用手觸摸你，輕輕地

慢慢地從這邊到那邊

沿著非馬所說的額頭，那老嫗

不，我的手，剛接觸又快快收回

也許出於虔敬，也許

真有些甚麼莫名的感覺在洶湧

我摘下眼鏡，擦拭，假裝若無其事

再細細看你

大理石結實黑亮的身軀，世界

何其幽深，何其神秘，何其年輕

啊五萬八千個睡著的你

比海更波瀾壯闊，比高聳的旗桿

旗桿上的雲，雲上的天空更藍更藍

雖然，我不相信藍是哀傷的象徵

不相信你僅僅是一堆名字

我相信一切光榮和神聖的事物

我相信生命

　

我相信你也想著和我

同樣的問題

你是今夏行走的牆，用

九十六塊好看的胸膛砌成

面向著一大片又一大片

陽光和草地，草地上一排排

整齊的椅子，椅子上有人

和你一樣地沉思。那是你

慷慨留下的至愛還是

哪一條泥濘路上同行的兄弟呢？

我看到一只鳥低飛掠過

沿著你手臂伸展的地方飛遠

有人戴著棒球帽緩步過來，倒數著

十八，十七，十六‥‥終於

在一塊激動的牆邊久久停住

有人彎身拓印一個名字

有人仰望，一段回不去的歷史

至於那穿著「越戰軍人」T裇的老漢

我見他

茫然摘下助聽器，敲了敲，又戴回去

彷彿有些甚麼你仍未交待清楚

隔著大理石幽深的過去，遠遠喊他

我猜一定是某夜倉皇的炮聲

震聾他一九六九年的耳朵

　

震聾了我。有人大聲咳嗽

餘音在風裡飄揚，吹遠，消失

如一句讓人惦念的嘆息

我沉默站著看你，像一切習慣沉默的生命

我站著看你，想拉住你一條

V字形的手臂，想告訴你

五萬八千個名字背後的許多名字

在越南，在斷橋邊，在炸毀的村子

在落日血紅的海上

波間浩浩的魂，水裡蕩蕩的鬼

那是心頭

九十六塊大理石沉沉的重量

是隨歲月蒼涼的一行詩，掛在風裡

但他們會被記住，像你一樣，站成

草地間一道長長的傷痕

等待癒合。因為，因為我相信

一切光榮和神聖的事物

我相信生命

　

我相信愛。

       (2009年8月17日)

         (發表於「新大陸」詩刊第114期2009年十月)

 

後記：「行走的牆」，即The Vietnam Traveling Memorial Wall，有譯作「移動的牆」或「旅行的牆」。仿製自華盛頓特區的「越戰紀念牆」，主要是為其他不便到華盛頓特區的人也有機會參觀弔唁。2009年8月14-16日在西雅圖Acacia墓園展出。

　

　

　

德州☆潘國鴻隨筆

讀千瀑《行走的牆六十行》

 

最近連讀得幾首好詩，先是毛翰的《自殺方式大全24首》，再是千瀑這首《行走的牆六十行》。作者付上淺灰白底圖，圖中：一位上了年紀的人，載著眼鏡，用手觸摸著行走的牆，突出詩中首兩句：

 

        「讓我用手觸摸你，輕輕地

          慢慢地從這邊到那邊」

 

越戰與我們一起成長，影響我們一生！是美國的傷疤！何時，越南也有這麼一片牆，刻著五萬八千個名字背後的許多名字，相信會比這牆更高、更長。

 

六十行詩裡行間，作者利用幾段小描述，帶出濃厚情感。讀後，我也「摘下眼鏡，擦拭，假裝若無其事！」

 

千瀑，好詩！

 

                         2009.1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