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對金魚

      

 

    「嗨,丹,有空見個面吧,別老是打電話了,見見面也好。就這樣吧。」

 

這是丹尼爾每天早上起來的例行公事,用顫抖的指尖在留話機上按一下,聆聽著羅麗達那股在微微蒼老中帶著某種成熟的、世故的,但又讓他感覺舒坦的聲音。

 

    那還是羅麗達還未患病之前,他刻意存在留話機裡的。他一直不願意把她的聲音洗掉。彷彿每天重覆聽這麼一次,生活就好像安心了、踏實了。

 

    可今天早上起來他就注意到了。電話桌上那體積不大的魚缸,缸裡那一對金魚

,其中一尾反了肚,浮上水面。他小心把牠撈出來,盤算著好不好告訴羅麗達。

 

    那還是前年的事吧,他到劇場看她,她剛排完戲出來,兩人在街角的咖啡店臨窗坐著。她從袋子裡把一包東西推到桌上,推到他面前。透明袋子裡是一對形態可愛的金魚。小的那尾全身金黃亮麗,另一尾身上印著數點淡淡的黑斑,彷彿某個畫家不小心讓墨汁濺到魚身上似的。那時他養了五年的一缸豬仔魚三、五天之內突然死掉了。她看出他的心情。自從五十五歲那一年離了婚,一個人住在離市區不遠的低收入老人公寓,平時除了上上網,和住在不同地區的兩個女兒聯繫,養魚便成為他生活的一部分。許多年了,她那些看似不經意的體貼,說有多窩心就有多窩心。

 

    他七十五了,羅麗達比他大兩歲,七十七。但十年前的她還是很動人的。她年青時醉心話劇,是出色的藝人。後來久病的丈夫死了,她也退休了,但時而接受某   

些團體劇院的邀請,擔任重要的角色。那時網上刊登招請年老劇員的啟事,他閒著沒事,就應徵了。他們就是這樣認識的。那晚他們演出契訶夫的「櫻桃園」,她一身深黑色貴族裝扮,在台上款款走動說話,演活了契訶夫筆下的麗波芙夫人。而他扮演的是八十七歲的老奴畢勒爾,最後被眾人留在人去樓空的豪宅中,在櫻桃樹被砍伐的聲音中死去。當然對他來說,這不是重要的情節。他忘不了的是,落幕後羅麗達忘情擁抱他的情景。他就喜歡她身上那股甜爽的暗香,以及額角微微滲出來的汗珠,在昏黃的燈光下,楚楚動人。

 

    這之後他就不時向她討教有關劇藝的心得。有時是從排練的劇場出來,在漸漸無人的深夜街道上,慢慢走著。有時在甜圈餅店坐著說話,談劇本裡的人物,講他養的魚。她時而體貼地把聲調提高,說話清楚緩慢,為了他有重聽的毛病。他告訴她有一次趕搭南下的火車到俄勒岡,因為遲到,火車開走了。他一個人拎著行李,在空洞的月台上走著。他告訴她心頭的恐懼,好像擔心某些甚麼錯過了就不再回來。「如果願意,搭下一班還是可以趕上的。」她說,像似安慰,又好像沒有任何意義,但聽著就教人覺得踏實舒服。有時他一個人,睡在床上,想的就是這些。

 

    可一年前她忽然發病了,診斷是肺癌。拖了那麼久,電療、化療,全無起色。他三天兩頭就給她撥電話,每隔兩星期就開車去看她。她和女兒住在北區一幢老房子。他常常坐在床邊,就著枱燈,和她說話,給她唸新寫的詩。

 

    還是告訴她吧。下午出門時他又想起那尾死掉的金魚。她像往常一樣昏睡著,沒有說話。他也沒說。褐色的小狗熊依在床頭。那是他和前妻分手時,前妻怕他寂寞,送他的。他上次把它帶來,讓它陪著她。他想告訴她那尾金魚死了,但還是沒說。他記起有一次她說死了遺體就送給醫學院作研究。他說好。心裡想著以後連到墳上獻花的機會都沒有了。他還是給她唸了一首滑稽的打油詩,是關於隔壁那條名叫Bob的白狗。他希望她快樂。

 

    回家前他順道到魚店買了另一尾金魚。他把裝著金魚的透明袋撂在電話桌上,緊挨著魚缸。他坐下,彎身解鞋帶,身子忽然斜向一邊,倒在地上,胸口一陣劇痛。他閉上眼之前聽到電話響了。是羅麗達女兒的聲音,告訴他羅麗達半小時前去世了。

 

    整個房間變得出奇的安靜,靜得連金魚游走的聲音都可以聽到。一尾在缸內,一尾在缸外。

           

                               (2008年三月八日寫於西雅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