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履行了廟口的約定

 

廟口也好,車站也罷,有甚麼比這一刻、這樣的約定更美?

 

  

    201410月,得風笛主編荷野兄應允協助,請他胞弟惠國幫忙在加州聖荷西找到和我失散多年的老友啟良(亞夫)時,這位40多年前曾經和我在越南一同教學,一同寫詩、談詩的朋友,身心正承受著病魔侵襲,無法言語,慨嘆現實如此冰冷!正值大家為啟良健康奔走祈福的同時,我也因此和闊別40年的裕康聯絡上。

 

    昔日舊友遠走天涯。廣文和裕康自離開船公司後,二人分別移民到美國南卡、澳洲墨爾本,我們已有40年沒有見面。廣文是兩年前我在風笛拜讀他大作同窗懷舊」後,才得以和他取得聯繫;另外,定居西雅圖的柏輝,雖然說,一直以來與我都有互通訊息,但自19877月,和他在西雅圖見面迄今,屈指一算也將近有三十個寒暑。其實,人世間聚散本是常態,然而老友們的心並沒有因時間的拉長而愈走愈遠,大學期間患難與共,我們都珍惜生命中共同跨越的每一段時光。而經過年來以【約定】為題旨的一封封電郵往來,大夥兒期待著今年四月在基隆「廟口」會面。選定廟口,主要是廣文與阿康二人當年都就讀海洋學院,廟口是我們四人經常遊蕩的地方,與佛寺或供奉祖先神主之事無關。遺憾的是,柏輝最後卻因臨時有事,廟口之約不得不缺席,只好留待下一次!

 

    廣文和甘迪早在約定前一年就先回到台灣,我們夫婦比裕康和培鳳早十天抵達。住嘉義的廣文與屏東的汝南得知我們的行程後,相偕搭高鐵北上,他們和住台北的戴天、志美和金興約好,大夥兒在41812點在台北車站二樓美食街北二門出口集合。裕康夫婦和我們一齊前往,到達時,班長汝南他們已在那兒等候多時。不久,一頭白髮的厚良也放下手邊工作匆忙趕了過來;他是廣文、裕康海洋學院的學長,辭去船上的工作之後,選擇經商,目前在越南亦設有工廠,他們三人也有三十多年沒見過面了。

 

    331日我們從多明尼加起程,經過十多個小時的飛行,我履行在約定的日子赴會,雖然臨時將廟口改為台北車站,但分開了幾十年的老友們終於見了面。

 

    廟口也好,車站也罷,有甚麼比這一刻、這樣的約定更美?

 

    我們在美食街共進午餐,餐後恰巧遇上大台北市實施30分鐘防空演習,瞬間,週遭一片漆黑,這突如其來的神來之筆」,像是有意無意提醒我們,當年從越戰烽火中倉促離家的少年郎啊,別忘了人間苦難,別忘了半個世紀前硝煙彈雨的場景,只是,這演習卻少了我們熟識隆隆的砲擊聲。

 

    我們都是越南穗城(越秀)先後期同學,戴天是我的童軍兄長,他溫文儒雅以及高瘦的身材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趨前緊握著他溫暖的手,問:「記得我嗎?」他沒有接話,只怔怔的看著我。在他的身上,我看到了歲月的滄桑。當大夥兒正談到在穗城升旗典禮中師長們的訓話時,志美姊突然轉過頭來問我,是否還記得其中一小鼓手?喔!即使想起,那麼多年過去,印象也已模糊。志美姊若有所思,一會兒,終於得意的對我說,那小女孩正是她哩。

 

    廣文難掩內心的落寞,心事重重,他放心不下的是身體不適遠在嘉義在家裡休養的甘迪。後來我聽裕康說,他必須時刻留在他愛妻的身旁照顧著。當我們一同在回憶中,你一言我一語的時候,我發現在一旁的廣文不斷來回撥弄他的手機,一面又回頭來跟我們說,沒事,沒事!

 

    班長汝南,他是我唸初中參加童子軍時候的總隊長(裕康是我飛鷹隊的小隊長),一直以來他是我成長中的楷模,他今年已從高雄中山大學商學院院長任內退休。

 

    我們從中午聊到晚上,從二樓聊到大廳,臨走,住蘆洲的金興告訴我,他的狀況也不見好,除了每天拼命工作,還得經常陪同妻子進出醫院。

 

    台北車站的大廳,人潮擠擁,分不出哪些是趕路的旅客,哪些又是前來話別的親友。據汝南說,他安排在車站作為大夥兒會面的地方,一來便於相遇,二來方便回家。我覺得立意甚好,不必出站,省了許多候車趕車的時間,也有著在行旅中作為歇歇腳敘敘舊之人生隱喻。只是,車站月台本來就是迎來送往的場所,處處總是讓人嗅到一股歡喜短、離愁長的心緒拌攪在一起的氣味。等到老友們都離開了以後,裕康夫婦和我們仍留在大廳繼續未竟的話題。

 

    來不及結尾的話

    和一些迷惘……

    就留給南下的列車引曳出站吧!

 

    待淑貞和我走出捷運站轉乘從永寧開往桃園八德的統聯客運,方意識到,這應該是最後一班車了。車上,我想起了和陶淵明同樣寫了不少田園詩的唐代詩人韋應物的幾行詩來:

今朝為此別,何處還相遇?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

 

                                ──2016.05.6

 

       

 

裕康來信

 

阿高: 

    我在這!偶然打開email 看看,看到你給我的信,十分驚喜。

    這些年,我很少跟朋友聯絡,大多都只看看同學來的email,一年大概兩次跟柏輝通通電話。台灣也少回去。本打算回越南走走,無奈去年11月要進行心臟手術,行程就取消了。

    手術很順利,如今整整一年也不覺得有什麼異樣。前年去檢查身體時,一位很細心的護士說,我心臟有雜音,要詳細檢查,這才發現是左心室二尖瓣關閉不全,我可是一點都沒感覺有異樣。手術是將鬆弛了的那片心瓣的韌帶拉緊回來,醫生說,我有20%的機會在十年内會再做一次手術,但願我是其餘的80%

    我還在上班,一切如常,只是胸前多了一道長長的疤痕。

    澳洲生活很乏味,但已經習慣了。孩子都已長大成人,一個31,結了婚,另一個26,在戀愛中。

    老佟前年(or 去年)托朋友送我一幅山水畫,我還没謝他,心是常記得。

    你們在多明尼加可好?那是個遥遠的地方,但願有一天能見到面。

    我没有慶元的消息,不知道他在台灣或在越南?

                                               阿康 2014.11.17

 

阿康: 
    你終於回了信,解除了我兩個星期以來的焦慮與不安。 
    《那一個個的推想不時的覆蓋另一個又一個,像波浪一般,洶湧而至,我本能伸出口鼻深深吸上一口氣,另一個又狠狠的鋪天蓋地而來,儘管我是一個歷練的泳者也難以招架,最後我只能順勢讓它把我推到岸邊,藉機喘氣。》 
    以上是我在最近寫的一篇散文裡的一小段文字,正好是我十多天以來等你回信的心情寫照。一切的一切都會過去的,你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也該到了苦盡甘來的時候,老天爺都會保佑好人。 
    我們在多明尼加三十七年,中間除了9596年在巴拿馬服務以外,97年初,回多明尼加,退休以後就從事農業。現在還是種田,平淡平安就好。 
    汝南說,老朋友最珍貴,希望常保持聯絡。暫時聊到這裡,傳幾張照片給你。    

     
府上各人安好 
                       2014.11.17  多明尼加  懷福園

 

 

寫給廣文的詩《舊唱》已分別譯成英、法、西三國文字:

 

詩/攝影  王貽高

──給吾友廣文

    並與栢輝、裕康、慶元&畫家佟富明分享


 

你在冷風中以十足的中氣

唱響我走過烽火的跫音

一遍又一遍

把我留長的黑髮一路唱得稀疏斑白

 

回憶

就像是陳腔吟

舊事輯輯盡如當年我手鈔的樂譜

葉葉堆疊堵住了歲月的入口

 

我遂循歌而下

跟著你微顫的尾音

一觴一詠

回到從前

 

雨都港灣

隨性閒蕩

看雲觀海

有你伴遊

 

 圖片:1974年與廣文(右)攝於台大椰林大道。

(照片由吳廣文提供)

 

後記

    廣文是我在越南穗城(越秀)中學的學長,我們幾乎是同時間赴臺灣升學,他和裕康在基隆唸海洋學院,我們常有來往,1975 年畢業後在船上工作多年,走遍大江南北,碧海藍天,把煩惱留在岸上,世界各地風光盡收眼底,實現了他自小喜愛航海的夢想。

    闊別四十年,去年七月我們才聯繫上。是年12月收到他從南卡郵寄贈我精心製作五片光碟(見圖),全部都是他自己錄唱的一百多首60年代70年初我們熟識的懷念經典老歌,光碟定名為陳腔吟」,其中越南歌 Nng  Chiu一曲是那戰爭年代最流行,街頭巷尾人人都能哼上兩句,也是我最愛唱的一首。

    舊唱吟,新追憶,往事只能回味…

    五片光碟分門別類,輯一斯懷舊,輯二訴知音,輯三賞伯樂,輯四詩繞樑,輯五意纏綿。選曲集輯,處處見其匠心獨運,別出心裁。據他事後告知,為了錄製這些歌曲足足耗費了三年的時間,唱錄過程幾經無數次的失敗,一次又一次重來,這對一個業餘歌唱愛好者來說,是一件相當不容易的事,所幸鍥而不捨,終能完成。

老朋友這份堅持與心意,非常難得,收到這份禮物當兒,內心至為激動,除了用心一輯一輯聽完,自當珍藏。是以為記!  

 

                                  ──2015.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