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 事  ●●  ●寫給Lu的三封信

 

(一)

………

由一面鏡子                                                    

打照自己   

日子瘟疫似一條蚯蚓                                                     

月色如瘦貓攀上

樹梢 

                                                             

風音猶存

雨音猶存

惟獨步音茫然

………

            (君白「臉的展出」)

 

 

Lu

今天打開電郵,我有點意外,不知道你是如何「挖」得那些陳年舊「詩」,按脫稿年份來推算,那已是42年以前的事了!42年的歲月,你說有多長?從一個青澀的少年步入花甲。42年,從戰火蹂躪過的那塊土地起算,再沿著加勒比海一望無際的海平線,或是以我海角天涯、四處流浪而尚留在記憶裡的腳印來丈量?以一年365天來計算?明確的數字應該是15330個日子,它已經不折不扣的無聲無息地流逝!

 

當年卻因越戰的拉長,我弱冠離家,倉卒中,隨身的衣物並沒有多帶,但行囊裡裝的卻是滿滿對戰爭的不安和指控,剩下的空隙,也只能暗地塞進對親人的依依。那個從戰火中隻身飛台的年輕人,曾經也顛沛流離,幾十年過去了,如今依然在異國他鄉,在自命名為懷福園的農莊裡,戴月披星,荷鋤播田;依然鍾愛唐詩,親近泥土,與大自然為伍,安於寂寞平凡,且樂此不疲。不同的是,昔日行走江湖,豪邁不羈的少年,今日卻見灑脫不足而躊躇有餘,凡事瞻前顧後,拖泥帶水;頭頂微禿,髮蒼蒼,視茫茫而齒牙動搖矣!

 

多明尼加連日風雨,風不算太大,但雨卻是下個不停,連續33夜,時急時緩,急起來像千軍萬馬,衝鋒陷陣,呼嘯過後,立馬放緩,淅淅瀝瀝,淒淒切切一如閨中怨婦,如泣如訴。加勒比海的氣候一年總有好幾回是這樣的景象,頗有點南國雨季的氣味,而回憶也隨著歲月的催促卻愈來愈加清晰。從義雨後,我們,總愛走在濕漉漉的小路,趨往離校不遠的咖啡屋,來一杯越南獨特的沖泡式熱騰騰的咖啡,滴滴滴滴的,不慌不忙,把年少的迷惘和憂傷一同滴到杯底。我獨愛不加糖咖啡,再糅合些許淡淡的哀愁,香味中帶有那麼的一點點苦澀。這家簡單樸實沒有經過太多粉飾的咖啡屋常常愛播放鄭恭山Trinh-Cong-Son的歌曲,調子多半纏綿悱惻,哀婉感人,歌詞總離不開戰爭,描寫軍旅的孤獨與哀傷,愛人出征,雨中含淚送別,良人歸期未卜…。聽久了,習慣了,當時也沒感覺到有多淒楚。屋內經常招呼我們的是一位越南年輕女主人P,綺年玉貌,如今肯定的是已不在人世了。不知你是否還記得?她那五六歲的親弟,居然拿起他軍人父親的手槍當作玩具,開玩笑的指向他姐姐,喝令雙手舉高,而且還真的扣了板機。這個亞夫常和她鬧著玩的美麗大方留著一頭長髮的少女,就這樣鬼使神差的在她弟弟的玩笑聲後,相繼是家人的一陣錯愕與慟哭中,莫名其妙走完了她的一生,令人不勝唏噓!

 

這是一個在戰爭年代裡,相較之下,只能算是一則讓人感到惋惜但卻沒有太多人感到意外的小新聞。

 

昔日在一起寫詩織夢的朋友,至今已多沒有聯絡,能飛的,越飛越遠,折了翼的,靜悄悄,也不知落在何方?可天空還是一樣的雲淡天藍,兩岸還是一樣的風輕水流;人歌人哭,花開花謝,日昇日落……,天地間的運作和步伐並沒有因為我的悲傷或過多的太息而凌亂遲疑不前。一切都好像甚麼也不曾發生過,今天剛過完,明天又接著來,明天過去了,後天還是會到,後天……大後天……,悠悠忽忽,週而復始。

 

你說的君白,本名周善智,大夥兒在一塊都管叫他智仔,這是對他的暱稱。我們從小就在一起,相交超過半個世紀,中學時代,常在他家的閣樓談詩論畫,累了就在他家打地鋪。他不但愛詩畫也愛音樂,曾擔任過樂隊爵士鼓手。1969年在越南服過兵役,在藍山訓練營以及行軍時曾拍下了一些照片送我,至今我相本裡尚保存有他當年在軍營全副武裝的照片,其中有一張是站在老松樹旁,手撫鋼盔,腋下夾M16,照片背面這樣寫著:

         那年青的戰士/手撫M16萊福/並肩在一株孤傲的松樹邊。

 

智仔年紀輕輕的,但看起來卻有點滄桑,四十年過去,不難想像,如今人應更顯得蒼老。我比他先到台灣,他還在東吳大學就讀歷史系的時候,我已遠赴多明尼加任教。四年前我回台,聽老佟說他現在長年住在日本。我的藏書裡有一冊197712月出版的46期創世紀詩刊,內頁同時刊出君白臉的展出和我的臉的衰敗,刊出的時間和詩題,都是那樣的巧合,像是早有約定,真不可思議!

 

歲月催人老,讀其詩再翻看他當年從軍的照片,每張照片背面都用原子筆工工整整寫上兩行詩,表達他當兒的心情。此刻,我看照的同時也反過來讀詩讀那泛黃的歲月,現時的心情,正如杜甫的贈衛八處詩中所言: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

 

闊別40年,天涯海角,杳無音信,故人無恙,在此寄語祝福。

 

從你出的詩,雖然都已埋葬了好幾十年,但悲傷不減,煙硝味依然,雖屬陳年陳陳年,卻不宜下酒。

 

SAIGON事件4

 

雨天

許多鞋皆從山那邊飃了回來

據說   那些鞋仍站立著

打著

旗語

 

這些連我自己都想不起曾經寫過的詩句,如今讀來格外陌生,而失聯多年浮躁不安的詩句對我亦然,他們睥睨打量著我,感覺每一行詩都異口同聲的在質疑:那會是當年偶然把我們帶到這個世界上的烏絲少年嗎?

 

也許,這就是在那個年代對戰爭的無奈和憤怒所作出的指控!

 

常聯絡,多保重!

 

 2014.8.26  多明尼加  

 

(二)

論語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Lu :

看到照片也拜讀了大作,頗多感觸。


我已經有40多年沒有見過老郭,記憶中,所有的印象都停留在從義的那些年。有時候我常想,其實,讓腦袋瓜兒騰出一點兒空間,好永遠用來保存一些美好的、不曾因為歲月的怱怱而褪了色的回憶,那也挺好的!


當然,從義的那些日子肯定是回不去了。那日夜隨興敲打爵士鼓的那股勁兒、談詩寫詩,外加擾人的喧鬧聲,委實惹來校長的不悅。親愛的朋友!我們的老校長如今安在哉!? 亞夫說,他那剛上小學六年級的小女兒頗有古典美人的樣貌,可我當時怎麼一點也感覺不出來。當年課堂上一臉羞怯的小女孩,屈指一算,今年也應該有五十五、六歲了!

 

無法忘懷夜裡照明彈底下玩彈弓那些跨張行徑,任誰都難以相信那已經是老掉牙幾近半個世紀的舊事!

 

臺北一別,轉眼20年, 萬萬也沒想到我僅憑珍藏經年的一頁摺痕歷歷的信札,竟能聯絡上大家。我心裡明白,只要有你消息,必能聯絡上仲秋。感謝上蒼,多年的牽念終能如願以償,可以放聲、盡情地宣洩出來。名字依舊,變的是我們那張既熟悉又有些許陌生的容貌。顯而易見,那是歲月在咱們的眉宇間留下的痕跡,那些在額間新添的皺紋與臉上斑點,猶如在線裝書上特意圈寫的注疏,試圖勾勒詮釋暮年的點點滴滴!

 

再談。並祝

府上各人安好

           2014.6.21   多明尼加  懷福園

 

(三)

 

這些不速之客,也不知道他們是真愛上了這棵百年老樹或是有意來與我續緣?走了,又回來。回來了,又匆匆飛走……

每一次,在往往返返剎那振翅間,總是不小心重複把老樹的葉片拍落一地……

不管怎樣,老樹還是樂意伸出他強而有力的手臂接住了新營造的窩。從此,翹首盼望,日日夜夜,在風中雨中……

 

Lu

最近因忙於農事,沒有太多時間去看書寫作。有時候夜半醒來,本想將日間記下來的一些斷斷續續的小詩,把它完成,但又怕影響睡眠,腦海裡零零碎碎的句子,總是若隱若現,久久不去。許多時候,我的下半夜就這樣的在起與臥之間迷離迷糊輾轉到天明。我那畫家兼寫詩寫散文的兄長說,半夜夢醒,卻又縈繞佳句就睡不著,這是上了年歲的現象,也是醉心文藝創作的美學神經質現象,真是一語道破。

 

再說,我多次對自己的承諾總是找藉口拖延,沒有兌現,一顆心,老懸掛著,今天決意付諸行動,將它列為頭等大事來處理,暫且把農事擱置一旁,將農場長久以來堆積的鐵片、廢棄木材和塑膠板等舉凡可派上用場的,都用來替這群不速之客,愛棲息在懷福園的那棵老芒果樹上不請自來的鴿子,搭建一個家。雖然手工畧顯粗糙,但至少安全穩固。牠們在樹幹的分叉處築的巢,只有支撐,沒有依靠,太單薄。好幾次連夜刮風下雨,我的心總是七上八下,每當我家小狗對著天邊的閃電和雷雨狂吠不休,我都得披衣外出勘察一番,不放心那些雛鴿,生怕又是像上一次一樣,不知道為什麼,從樹上瞬間應聲著地,小小的身軀側貼在地面,沒有半點掙扎的力氣。每回想起這個不幸,心裡總不是滋味。這些雛鴿還來不及向天空展示她的美麗,小命就這樣嗚呼哀哉!每日黃昏,當我在芒果樹底下散步的時候,總會想起母鴿子的悲傷,偶爾傳來幾聲哀怨,斷斷續續,縈紆樹間,也不知道是否牠正呼喚或焦急等候著兒女的歸來!而這些痛極不愉快的記憶,往往讓我寢食難安。這就是為什麼我決意要為牠們建立家園的原因。

 

有緣分享你的大作,這是我的福分。信中提到詩的處理及表達等諸多問題,要我表示意見,這令我感到羞慚,實因我才疏學淺,勉強所擠出來的觀點,亦多是人云亦云,了無新意,倒是你日前給我多項的建議,尤其是我在寫給病中老友亞夫風鈴一詩兼附後記這段期間,給我提了非常多寶貴的意見。與你論詩,獲益匪淺。

事實上,已經有很多年沒有想詩碰詩也沒有人和我這樣認真談詩了!

 

人,一旦步入老年,總愛想些舊事,老愛在回憶時光的隧道裡打轉。想起我1974年在日本半工半讀的日子,店裡經常播放中島美雪唱的那首遇難船日文歌,如今仍然縈繞在我腦海裡,其歌詞好像是這樣寫的: 

 

回憶只是無用的包袱

快將之拋除  自傾斜的船中

後悔沒有終點  永無止境

原諒與忘卻之海  將在何處相逢

讓風擁抱

在風懷抱中

………………

就這樣隨波逐流  到天涯海角

可能也不期待抵達任何地方

到哪裡都徬徨  在何處都眷戀從前

讓風擁抱

在風懷抱中

………………

貽高  頓首  2014.10.7 多明尼加   懷福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