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子         ──刊於中華日報副刊2016.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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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隔三五日,農場工人總會主動將枯葉,用耙子將它們攏聚在一塊,然後點燃,陣陣火花四迸,我彷彿看到了新生的喜悅,每一片葉子都重新活出了生命。團團濃煙,隨風飄散;煙啊,模糊了我的視線,飄呀飄,遠了,遠了!此刻,我相信,葉子是有翅膀的,它會飛翔呀!

 

    記得,多年前讀劉半農的這首《落葉》,當時感觸並沒有現在那麼深刻:

 

            秋風把樹葉吹落在地上,
           
它只能悉悉索索,
           
發幾陣悲凉的聲響。

           
它不久就要化作泥;
           
但它留得一刻,
           
還要發一刻的聲響,
           
雖然這已是無可奈何的聲響了,
           
雖然這已是它最后的聲響了

   我天天在老芒果樹下散步沉思,即便是風止樹靜,葉子還是照樣會在頭頂落下;哦哦,季節的流轉,花開花落,本來應該是很自然的事,但當真真看到那曾經艷麗綻放的花兒和蒼翠嬌嫩的葉子,轉眼變成殘花敗葉東歪西倒散落一地,悉悉索索,著實教人觸情感傷。

     1995年二月,我從多明尼加調派往巴拿馬中巴文化中心中山學校服務,抵達巴國不久,即獲告知回台參加派外華文教師研習,母親就在那年那月過世的。人間事,巧合竟至於此!

    從研習的課堂奔回安康社區,大哥、二哥、大姊、二姊和小妹都已擠在狹窄的客廳。我推開母親的臥房,看到她安祥的躺在床上,我輕輕地將她抱在懷裡,啊,歲月也不知道自甚麼時候起,將她日曬雨淋硬朗的身軀搓揉得如此地單薄?感覺到母親最後的體溫,內心出奇的平靜。想起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母親不也一樣東搖西晃擁我在她溫暖的懷抱裡入眠?!自懂事以來,我從沒有在那麼近的距離注視過母親,看著她熟睡的臉;從來也不曾那麼認真地讀著母親額上淺淺深深的皺紋,輕撥她被歲月染白的髮絲。

        母親的額頭

        像港灣凸顯的錨石

        讓遠航的我

        停泊

 

        而額間的皺紋

        像搖籃

        讓我在籐縫的微光中

        從容尋夢

 

        搖籃啊

        如同枕我入眠的哼唱

        輕柔  

        遙遙

 

        …………

     這是我去年六月獻給母親的一首詩的前三段。我想,母親必定是日夜盼望,確定我已平安歸來「停泊」在她熟識的「港灣」後才安然離去的。

    母親啊!滿滿一籮筐的話,原以為等研習會結束以後,再慢慢地對您細說……。

    好一會兒,等殯儀社的人將母親從我手裡帶走,關上門,我的淚水開始流下來。

    母親是在睡夢中走的。不知道,夢的彼端可曾遇見半個世紀前猝然離去的父親?

    越南淪陷後,直到1982年我才有機會申請母親回台灣,同年接往多明尼加同住。後來我陸續將大哥一家接到臺灣定居。母親在多國和我們住了一段時間,因想念孫兒,經由內人陪同返回臺灣和大哥住在一起;繼有大姊、二哥一家和小妹陸陸續續也獲准自越回台,全家終於再度團圓。

    我長年派駐國外工作,與家人極少聚會,偶爾回國,也是短暫停留。2008年三月,大哥因肝癌過世,當時未能趕回去見他最後一面,鑄成了我終生遺憾。

    最近朋友從美國寄來越南華人在越戰時的悲慘和船上難民痛苦遭遇影片,雖已是40多年前的往事,但看了還是悲痛莫名,對那些和我們命運相同而遭遇不一的人們,這都是一輩子無法療癒的傷痛。相較之下,感到自己又是多麼地幸運!

    農場那棵老而彌堅的土芒果樹,枝葉茂盛,生命力非常旺盛,多國農人稱之為guerrero,含有戰士、武士之意,名符其實,有別於其他品種,每年共有三季開花結果,尤以初春花果為最,雖然它的風味平平,但因走在眾芒果樹的前頭,搶先連連開花結果,獨占鼇頭。多年來我養成在老樹下散步的習慣,偶見黃葉悠然落地,悉悉索索,盤踞在根的周圍。每隔三五日,農場工人總會主動將枯葉,用耙子將它們攏聚在一塊,然後點燃,陣陣火花四迸,我彷彿看到新生的喜悅,每一片葉子都重新活出了生命。團團濃煙,隨風飄散;煙啊,模糊了我的視線,飄呀飄,遠了,遠了!此刻,我相信,葉子是有翅膀的,它會飛翔呀!

 

    自有農場以來,我在老芒果樹旁邊以藍底白字豎立了一個122公分 X 244公分X 3公尺高的牌子,以母親的「懷」與父親的「福」命名,寫上「懷福園」三字,以此作為紀念我最親愛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