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就有希望

──原載台北中華副刊2017.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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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去,我在「中多文化中心」的華僑學校服務,得知老校長別墅後院種有兩棵龍眼樹,那是37年前我國派駐多明尼加農業技術團謝團長送給他的。龍眼成熟時,他通常都會採摘一些到學校與小朋友們分享。

     龍眼以種子直接播種需要610年方可開花結果,雖說嫁接可保有優良品種特性,但存活率並不高。經取得校長同意,我選擇以最簡易速成的高壓法進行處理,待相當時日剪下假植於苗床,幼苗育成後再移到自己的農場定植;此法雖在接枝上省去培育砧木的工夫,但是,前後還是頗費心思。 

     龍眼為無患子科亞熱帶果樹,在多國非常罕見。 

     當初特意把龍眼樹種在屋前,是為了方便管理,沒有想到日後竟然變成農場的標幟。這一得來不易的稀有果樹,樹齡歷經十二、三年,長得既粗且壯,枝葉茂密,好幾次採收果實後都致送鄉親朋友們分享,龍眼果肉的芬芳,多少可勾起一點故鄉的回憶。只可惜在五年前的夜裡,一場狂風暴雨無情將它摧殘掃倒,一時之間,妻和我都難以接受!所幸少許根鬚仍然綿亙難捨,經我們細心照料,倒伏在地面的枝幹漸漸重新冒出嫩芽。 

     樹也和人一樣,劫後餘生,災厄也並非無法逆轉,歷經撕裂的劇痛和面臨瀕死的恐懼,才回過頭來重新面對生命! 

     龍眼樹愈長愈強健,植株枝葉茂盛。去年六月,無意間發現頂端零散的花穗,妻和我都喜出望外。眼看枝頭上黃褐色的果實,羞澀謙卑,那些伸往藍天,越過白雲的V字形手勢,彷彿告訴我們:活著,就有希望。

     我們決定將這個喜訊告訴高齡的老校長,順便也剪下兩串成熟的龍眼和園裡的芭樂去探望他。應門的是他最小的兒子彼得,他一眼就認出我們夫婦,得知我們來意後,吞吞吐吐用西班牙語難過地對我們說,已經86歲的父親罹患了老人癡呆症,很可能會認不得我們,要我們先有心理準備。頓時,像是一盆冷水在我們一路歡喜的心頭上澆了下來。

     才短短一、二年不見,這一突如其來的消息,有如晴天霹靂,令人感到愕然,不敢置信。 

     校長確實老了許多。他喜歡下廚,以往經常邀我一同小酌,談笑風生,酒興好的時候還會哼兩句粵曲,他雖是五音不全,但最喜歡唱鄧麗君那首:「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人生難得幾回醉,不歡更何待……」。

     如今他一個人孤零零坐在搖椅上,臉上的表情和客廳周邊常態的擺設非常不協調。我趨前緊緊握住他的手,眼淚不由自主的奪眶而出,一時間甚麼話也說不出來。 

     彼得送我們出來的時候,我回過頭向老校長揮手,發現他還是與先前的表情沒有兩樣,同是用疑惑的眼神送我們離去,只是嘴唇微揚像是想要和我說些甚麼,莫非他老人家已經認出我來? 

     加勒比海的陽光白花花的撒在我臉上,炙熱難當,瞬間感到一陣眩暈。眼前似乎又一次出現十餘年前,從老校長別墅小心翼翼地捧回來的那株高壓小苗。對照五年前被折磨的高大龍眼樹,那挺直的身軀高大魁梧,如同一個不屈不撓,身經百戰披著戰袍的老將軍;想起那夜,老將在風雨交加中倒下那一刻的慘狀,內心依然激動不已。 

     終能開花結果的龍眼樹一直暗示我一句話:活著,就有希望!我也輕輕對自己說,當年我們許多越南難民同伴渡海的劫後餘生,憑的也是這個重生的希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