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閒,回家看看

 

 

記得那年夏天,農場的木瓜剛開始採收。有一天接近黃昏,我們從園地回來,方踏進家,鄰居荷西突然出現在大門口,手裡抱著一隻黑白雙色名叫Lucky的小母狗,說是他五歲的外孫女莉麗亞特地要送給妻子的母親節的禮物,並一再感謝她時不時給莉麗亞捎去餅乾。老妻伸手摸了摸牠的頭,可愛的小 Lucky 的尾巴不斷搖呀搖,像是早已知道我們就是牠未來的主人。原來,緣分就是那麼的偶然,許許多多難忘的故事也就這樣順理成章、自然而然舖陳開來……  

寒暑迭變,韶光似箭。十九年前到來農場和我們結緣的小Lucky,以及後來牠在農場產下的五隻小狗狗,轉眼間都已相繼離開了我們,León 是最後離去的一隻。

León(西班牙文,雄獅之意)是一隻土狗,中等體型,全身顏色像獅子一樣,因此妻給牠取了這個名字。牠一方面凶猛強悍,曾經因為衝前不斷狂吠,把闖進農場的宵小嚇跑;一方面卻又最愛撒嬌,經常無厘頭跳到我的身上,頭顱不斷在我的胸口磨呀搓呀,率真可愛的話語穿過喉嚨,連續發出「阿…………」聲響,那是世上最簡潔、實誠的語言,毫無掩飾地釋出對主人的依戀和信賴。

多年前,一位略通風水的朋友來農場看我,臨離開時神祕兮兮拉著我的手說,進門擺放的那張椅子,最好能儘快將它撤走,會影響財運。那是一張半呎高兩側設有扶手的椅子,座墊略為凹陷,確切的說,是León 的床,一直以來,晝夜常在那裡打盹兒、休憩、睡覺、打呼嚕說夢話;椅子底下就是牠進食的地方,久了便成為牠日常生活起居所在。雖然,最後因老邁自然退化以致失去矯健的身手,再也無法躍上「床鋪」,但我還是不忍心將它移開,怕牠一時不能適應。

活蹦亂跳從小到大少有病痛最不用我們操心的León,在短短幾週內,健康狀況一落千丈。白晝,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夜晚,我發現牠也睡得並不安穩。深夜三點多,隔著寢室的紗窗門,偶爾傳來幾聲吠叫,時而低沉間斷時而厚重連續,我睡睡醒醒,心神不寧,決定起來幫牠洗擦一番。在萬籟俱寂的夜裡,幾乎可以清晰聽到牠薄弱的呼吸,我幫牠全身清洗擦乾後,坐在客廳裡,讓牠靠在我的胸膛,「…

…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我專心一意,右手輕輕地來回撫摸著牠的背部,左手翻著經書,一遍遍低聲為牠念經……

不久,發現牠已在我懷裡安靜地睡著了。第一次,我感覺到死亡那麼地溫柔貼近我的胸口,涼涼的,像風;輕盈的,像雲,就像一個人累了,睡著了那個樣子。

一六年十一月三十日凌晨五點十分,León 的生命終於畫上句號。我們雖早有心理準備,但內心還是十分不捨,妻強忍淚水,輕輕地拍著和我們十多年來朝夕相處的愛犬,在牠耳畔溫柔地說:「 León 好走喔。」隨即在沙發舖上一條乾淨的毛巾,我將牠暫安放在上面,在旁邊呆坐一會兒,最後背過身穿上外套,走到雜物間取出鏟子和十字鎬。

黎明前的天色一片漆黑,妻拿著手電筒,邊走邊為我照亮田陌間小路,我們並肩迎著殘夜陣陣寒風,走上小山坡地,那裡,僅隔著一條灌溉溝就是我們愛犬長眠之地。過去,牠們都是跟隨我走到溝邊便向左彎,沿著籬笆繞回家,這是每日晨昏蹓躂的固定路線,也是牠們藉此放鬆一路尿尿、大便時刻,如今,這條只有二米寬的溝渠,竟然成了天上與人間的區隔。

十多年前,我在溝邊親手栽植的櫻桃樹,枝葉茂盛,曾幾何時老樹旁長出另一新株,一老一少在破曉前朦朧中相互攙扶。我深深吸了一口氣,脫下外套,開始清理四周圍雜草。因山丘地全是鬆軟的沙質土壤,所以挖掘工作進行得很順利,我將土挖開、挖深,再剷起。挖挖剷剷,直到墓穴有一定寬度和深度。

多少年來沒有如此大汗涔涔,全身濕透彷如年青時在籃球場上拚搏奔馳那樣子淋漓痛快。我喘吁吁地坐在土堆旁,一面擦汗,一面喃喃自語:這是我能為牠做的最後一件事情了。

天色微亮,妻子繼續留在坡地上,說是要採些野花來為León 送行。我返回家中,在客廳沙發前,彎下腰來用慣常語氣,像往日大清早出門巡園一樣,對León 說,我們走吧。接著,雙手將牠抱起,緊貼胸前,讓牠僵硬的脖子枕在我的右臂彎裡。跨出大門,東方泛白,我努力一步一步在晨光熹微中艱難地向小山丘挺進。這條千百回和León 走過的田間小路,兩旁的番石榴樹與牠同步成長,牠一定不會陌生。

我小心翼翼將León 放在挖好的洞裡,連同裹在牠身上的那條白色毛巾,妻子怕牠路上孤單,已備妥一束小白花,要我放在牠身旁陪牠遠行。我一鏟子一鏟子將土剷下去,妻則半蹲在墓穴旁,一邊用手抓起泥土,輕輕地往下面撒,一邊低聲說,León,再見!

我們內心雖然不捨,但想到近一個月來牠的痛苦終獲得解脫,且已能回到牠母親溫暖的懷抱,一家六口終得在美麗的世界團圓,我們也稍稍感到安慰了。我拍拍身上泥土,突然想起,哦,León怕打雷,那頭應不再會有雷聲了吧。

墳地有蔽日參天高大榕樹,籬笆外是全長五十四公里供農人灌溉的水圳,四周除了蒼鬱的樹木就是日夜悠悠水聲和啁啾鳥鳴了。新起的一抔黃土,不久,想必也會爬滿林林總總的閒花野草,帶著它們自有的芬芳;五彩斑斕的蝴蝶呀,也將出現在山坡上,翩躚飛舞。天地有情,那兒,一片祥和,舊墓新墳不見碑石,哦,碑立在我們的心中。

走下山坡地,太陽已和往常一樣從山的那頭冉冉升起,光芒萬丈。冬日和煦的陽光溫柔地拭去昨夜留在葉子上的露珠,也撫平了我臉上連日陰霾。妻和我一路上都沒開口說話,回家的路程僅短短不到十分鐘,可是,上山下山彷彿已走過了漫長的一輩子,心中不由自主想起過往的點點滴滴……

回想小狗狗們剛出生不久就遇上颱風天,臨時搭建簡陋的犬舍,經不起狂風暴雨的吹襲。事隔多年,我仍忘不了當時在風雨中狼狽的樣子,老妻從湫隘淹水的地方,將焦急吠叫求救的狗媽媽抱起,我則連忙將拳頭一般大、連眼睛都尚未張開的小傢伙,左右口袋各塞進一隻,另外三隻連抓帶抱,兩人像跑百米,一口氣快速衝回家裡,將牠們安置在客廳。  

五隻小狗當中,León 食量最大,老跟在奶水不足的媽媽後面,逼得我們不得不額外熬煮米粥,添補奶粉。啊,León,你好吃,經常強占兄弟妹們的食物,每隻只能閃躲一旁,眼睜睜看著。奇怪的是,你雖惡霸蠻橫,但是有嚴重的懼雷症,一打雷就渾身顫抖,驚惶逃竄,四處躲避,最常藏身的地方是書房和床底下,直到雷聲遠去,才怯怯探出頭來,所以我們常在雷雨過後,開玩笑的說,你呀,真是不折不扣的「惡人無膽」。若是遇上夜裡滂沱大雨,雷電交加,我的一顆心就會隨著雷雨七上八落懸吊在屋外,只好翻出竹蓆舖在地板上,陪伴在你身旁。喔,往往醒後才察覺人狗橫躺豎臥蓆中。  

每天清晨,我外出例行巡園,東繞西彎,你寸步不離。日間,下田揮汗耕作,你形影相隨,一向習慣趴在離我不遠的樹蔭下,默默守候;夜晚,鄉下經常停電,我們在陽台閒坐閒聊,你則蜷躺在我們腳邊靜靜作陪。無事,我們愛將你摟在懷裡,因為你總是很有耐心聆聽我們對生活的嘮叨。

打從León 開始不吃不喝那天起,我已意識到,死亡的陰影已向牠逼近。但我仍一如往常將牠最心愛的食物放在平日進食的地方,一連幾天,牠都習慣性的嗅了嗅就掉頭走開。一天,牠無意間打翻了食物,當我蹲下身清理時,牠順勢將頭靠在我的大腿上,是多久我們沒有這樣的交流互動了?因我心存僥倖,一心只想到餵食,以為只要牠能吃進一些食物,身體就會有抵抗力,一切就會好轉。我摸了摸牠的額頭,細聲呼喚牠的名字,牠一會兒用頭不斷在我腹部磨蹭;一會兒又昂起頭來輕舔我的臉,那一刻,我的眼淚已不爭氣滑落在牠那瘦削得只剩下一把骨頭的背脊上,一時也分不清淚水是因León 突如其來的舉動觸動了我,或者是,在牠身上我已清楚看到自己有一天也會年老體衰而不得不面對生活上諸多不便和疾病,最終漸漸走向死亡,以至悲從中來!

 León 的一生,像是一面鏡子,提醒我,生命不論長短,總有終結的一日,老來切記,要活得勇健、順當、優雅,安然抵達彼岸。

最後那段日子,每回幫León 清洗後,總希望牠能留在草坪上多待一會兒,讓暖和的陽光撫慰牠日漸消瘦的身軀。我坐在一旁,替牠查看身上牛蜱的同時,發現無情的歲月,已悄然將牠曾經結實及富有彈性的肌膚搓揉得乾癟失去了重量,單薄的骨架子和剩下不多的肉,瘦巴巴的,彷彿風再大些,就會被吹走似的,唉,牠身上的毛髮也沒有像以前那麼地柔順光亮了!

León,想起你十歲那年,小弟「笨笨」病逝;十二歲時,「妹妹」肺炎送醫治療;十四歲,媽媽Lucky 心臟衰竭病逝家中;五月初,我們旅行回來,你用悲傷的眼神和下垂的尾巴告訴我們,「毛毛」及「弟弟」也都走了。回想「妹妹」病重的時候,獸醫曾和我們談論過動物安樂死的問題。我記得,她說話時慢條斯理不疾不徐的神情。所謂的安樂死(西班牙文Eutanasia),就是動物因為衰老或得了不治之症,無法醫治,為了減少病痛折磨,可以經由注射藥物進行提前死亡,讓牠們酣睡(西文:Dormir Profundamente)不醒。印象至深的是,那名美女獸醫在對我們詳加解說時,特意將形容「睡」的後面那一副詞每個音節拉得長長的,長得令人喘不過氣來。但是「妹妹」最終還是選擇在家中二樓的沙發上沉睡過去的。

死生兩難,獸醫的「酣睡」一說,讓人不捨。每每聽到在田裡工作的多明尼加工人談起在鄉間他們養狗的種種,我總是刻意迴避。大部分村民養狗在於看家守戶,狗隻一旦生病或衰老,多半遭到主人棄養,非常決絕,鮮少看到飼主的善心與慈愛。

早上醒來,看到León 正在沙發旁邊艱難地嘔吐,好幾天沒有進食,能咯出來的,也只剩下一絲絲膽汁了。我將地板擦乾淨,並取來紙巾為牠拭去留在嘴邊黏液和眼角的淚痕。

    想起最後幾個月,León 越發黏人,不喜歡獨處,幾乎到了視茫茫(盲盲)耳重聽的地步,但仍然堅持陪我晨運,看牠在草叢裡鑽進鑽出,頻頻走在水溝邊緣,結果都能化險為夷,憑藉的就是與生俱來敏銳的嗅覺,哦,熟悉的氣味讓牠準確地辨別回家的方向。有時,不忍心看牠走起路來跌跌撞撞,遂獨個兒偷偷地往農場另一旁小路持續我每天三十分鐘快走習慣,沒想到,一回頭就看到牠遠遠執拗跟在後面。即使到了生命最後時光,牠還是堅持陪我走到屋前的芒果樹下,我每一次都加快腳步頭也不回,生怕看到牠滄桑茫然孤零零地呆立在樹蔭下痴等的模樣。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已拐進銜接籬笆回家的下坡路,下意識地往西邊高大的芒果樹望去,果真遠遠就看到牠步履蹣跚搖搖晃晃向我走來。

多日以來默默地承受衰老帶來不適的León,突然在半夜吠將起來,在斷續異樣的吠聲中,我腦海裡忽然閃出不久前讀過的一段文字,臨近死亡的人會在呼吸時發出咯咯聲響。人、犬會有著相同的症狀嗎?那艱難吠叫和不順暢的咯咯是否就是醫學上所謂的「死亡咆哮聲」?

啊,親愛的 León,你可知道,十八年是你生命的全程,卻僅僅只是我們人生的一個驛站,我們用生命中一小部分的歲月,呵護著你,卻換來你一輩子全心全意的守護和陪伴,你的忠誠,讓人對世間許多唯利是圖、忘恩負義的人類感到羞愧。  

雖說古往今來所記載有關忠義狗隻的文字不勝枚舉、感人的事蹟軼聞也不在少數,但,真正不離不棄、真正有著共同的回憶、真正走進妻和我的生命,老遠就能嗅到我們身上氣味趨前相迎,讓我們實實在在感受到溫暖的,卻只有你們一家六口。最初,你們歡天喜地結伴來到我們農場;如今,終於約定在另一世界裡團圓。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緣。

感恩感謝,那段日子有你們陪伴。

從農場山坡地歸來,經過新建的育苗圃,妻忙著進去澆水,半晌,聽到她還在大聲嚷嚷:「木瓜種子都發芽了耶。」我放眼望去,十乘八公分黑色塑膠育苗袋,一個個、一行行緊密相連。新培育的一批台農二號木瓜種苗,大都能從育苗袋破土探出頭來;得意跳躍的胚芽像音符一般譜出了無限的希望,只有少數還在胚胎內用力蹬著。不管怎麼說,新生命的誕生,總教人興奮,讓人有盼頭。

走進家裡,思緒稍稍平靜。心裡明白,再過三兩天,我們將會忙著犁田整地,等木瓜苗抽高長壯就可以定植。我在沙發坐下,耀眼的陽光透過窗帘進入室內,光線變得柔和許多。感覺 León 尚未走遠,氣味還在;環視屋內,其容貌神態宛然在目,我移步趨前,將陪伴牠度過漫長時光的「床鋪」挪正,下意識用手拂拭留在上面看不到的塵埃,心中默念得閒,回家看看。

 

 

王貽髙笛兄得奬散文《得閒,回家看看》

 

黃金組第三名  

王詒高,男,海南儋縣人。一九七○年自越南回台。

國立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系畢業。曾任中學教員。

一九七七年受聘赴多明尼加、巴拿馬從事海外華文教學工作二十年。

退休後居多明尼加共和國務農寫作。

http://literature.culture.ntpc.gov.tw/files/file_pool/1/0H279417871178170842/%E7%8E%8B%E8%A9%92%E9%AB%98_%E5%BE%97%E9%96%92%E5%9B%9E%E5%AE%B6%E7%9C%8B%E7%9C%8B.pdf

 

評審評語:

 

 「得閒,回家看看」這句話是對狗說的。這隻狗養了十八年,最後老死。

散文寫人狗之間的相處點滴,以及日夕相伴的情感。這篇散文並沒有採取直線

敘述,並非狗的成長記錄,而是著重在狗的後半生,當狗漸漸老去,人狗之間

的相伴和相守,以及狗離世之際的細節敘述。看似平淡,實則深情。

                                ──鍾怡雯

 

得獎感言:

 

接獲告知得獎的那一刻,農場工人正在門外,我們說好今早到田地採收木瓜。  

記得,當初一個人拎了由僑委會特別製作的華文教學箱到多明尼加,沒想到這一住就四十年。最後終回到大自然的懷抱,並重新尋找寧靜的文學田地。

寫完〈得閒,回家看看〉,老妻又從鄰居家抱回兩隻剛斷奶小狗,一下子我們又回到以前的日子。悲傷,原是養分,是生命中的必然。

感謝評審委員的鼓勵,更感謝我的妻子,感謝她對我的包容和為我分擔部分田裡的工作,讓我有閒安心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