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關何處是

 

      我們曾經是海棠版圖的一份子,過去積弱的國家,將我們的邊陲鄉土,連同他的子民,拱手割讓予列強,從此,我們成了中華門外的棄兒,從此,我們成了隨波流徙的客族,祖國只在書本上,家鄉記在族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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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紙機票,終於讓我踏上了還鄉路,這是一個讓我的祖輩與父母盼望了一生的旅程,我終於圓了幾代人的還鄉夢。 

       
    離開河內市區,沿途郊野稀疏的民宅與零落工商業建築,比之南部城市,差距極大,有點像七十年代西貢的郊區,駛入海寧省地界,景色漸轉青綠茂密,外子説:「這一帶是廣西桂林延伸過來的風景尾聲,雖然沒有桂林的奇峯競秀,也是同一地貌。」看到迎面駛來芒街海防客車,知道家鄉已近,還鄉,並不是夢,情怯嗎?

                 
   
回到河檜已是日暮黃昏,故迎我以三月春雨,步入村莊,兩旁秧苗水田,溪流,青翠林園迎我歸來,心中激動澎湃,我終於回到了魂牽夢縈的河檜,那是六十多年來,無時無刻,都在耳邊響起的名字,如今,我們回來了,帶着濃濃的鄉音與滿頭霜雪,我期望着在鄉土聽鄉音的喜悅,也期望一睹河檜江與黃那江兩河匯流異景,外子常提起那一清一濁的河流,縱使在河檜會合在一起,也是清濁分明的流出大海,只是,經過一甲子的滄海桑田,那景象可曾變遷?
        
    離開家鄉時,我尚是懵懂稚齡,而外子已是在線裝書裡長大的懂事少年,在他的記憶中,河檜是山明水秀,五行之地,昔日河檜,清晨是遠近的琅琅書聲:「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立志時」是當時的景象,如今都被汽車馬達代替了,街頭巷尾,可有昔日玩泥巴,彈玻子的剪影?步過故居,沈家門前石刻的「昆益」商號尚在,門內曾經棲宿着大家庭兒女的生活,站在昔日常玩耍的台階,喚醒了他的童年記憶,裡面有祖父替鄉親把脈的清矍身影,有年輕母親在藥櫃前抓藥的俐落行動,店內常年飄着濃郁的藥材香味,小孩常趁着大人不在意時,偷吃一把元肉或棗子,是童年最大的樂趣,如今在這殘舊的門牆內,又是何種景象?河檜的主要街道,是昔日唯一主要道路,今日,道旁高樓林立,那些古舊的低矮建築,成了現代所謂的「釘子戶」,外子指着一幢長滿苔痕的水泥建築説,那曾經是某某人的豪華宅第,如今擠身在新樓房中,顕得滄桑破落,或許是他們的子孫已落藉異國,一如我們這一代,故里故居,已成了另一個他鄉。
   
    這趟回來,外子最大心願是拜祭祖墳,在連綿春雨下,踏着泥濘小徑翻尋了數天,終於一一找到了先人墓塚,那得要感謝定居英國季坤堂弟的連絡,難得他們數十年來對祖墳的維修祭祀,從不間斷,使我們得以在離鄉一甲子後,仍有機會到墳前祭拜,外子曾感嘆,我們或許是祭祖的最後一代了,想到我們的兒孫,想到橫在面前的代溝,還有那個想像力伸展不到的未來,我默然了。在荒郊叢林中,撫摸着殘缺欲塌的墓碑,讀着碑上熟悉的名字,我巳分不清雨傘下他濕漉的臉頰,是雨點還是淚,這片土地埋藏着與我們有血脈相連的先祖,這裡曾經是祖輩們耕耘過的土地,山下那片沃土,曾經孕育了我們這一代。

 

    短短數天尋㝷覓覓,眼前景象,依稀有昨日記憶,那田壠溪流,梯次茶園,水田邊青綠芋頭葉與番薯藤,這些都是熟悉的,只是昔日的青草嶺不再存在,茂密的樹林遮蓋了遼闊的青草山坡,記憶中的黃摩嶺與望墟嶺呢?當地人説,下雨天是看不到的,還有那連綿的紫色稔子花叢,山中村民說,那是五月的花季記得在掃墓途中,我們路過尖山,只見這座優質的石灰山峯,只剩下一小半,與茅山遙遙相望,相信下次再回來,這半壁山峯,或許已成了某個地方的石板路?附近是一道正在施工的高速公路,通往北面港灣,聽說那將是一個現代化的深水港,為靠港的重量級貨輪而建,這是一個緊靠中國邊境的港口,當年二戰日軍撒退,相信有部份是途經诃檜,由此循水路回國。

    

    河檜,一個彈丸之地,卻承載着沉重的歷史變遷,一九五四年南北越分割,居民幾乎南撤一空,因為目睹初期共產黨清算慘象,談共色變,二十多年後,一九七八年諒山一役,越方備戰期間的靖邊政策,迫使剩下的鄉親,也要拋棄家業,渡過北倫河,越過友誼關,北上尋求母國的庇護,從此,我們在河檜失去了根,此地再也聽不到客族鄉音,反而在歐美各地華人聚居處,𨚫不時聽到親切的母語。

    

    回程中經過敦買,潭下,康海,翁碑,都是一連串熟悉的地名,我們的話題也在這區域的近代史中打轉,敦買,是故黃亞生上校的家鄉,對這位長官,我們是感恩的,是他帶領我們越過十七緯綫,在越南南方安家立業。在法屬時期,法軍將這片棘手的邊境地帶,劃為自治區,交由其管轄,並名命為「儂族自治區」,(這個名稱源自法文的「Franco Nung」是法軍對這地區的命名) 。他整頓了這個複雜的邊境治安,並致力於推廣華夏文化,培育年輕學子,再加上國共戰爭結束後,很多中原文人流落此地,十多年間,大大提高了該區的文化水平,整個區域,幾乎全盤漢化,這為日後越南西貢的華僑文化事業,提供了一份動力。只可惜,政治是現實、殘酷的,撤退到南越被編入政府軍後,他為當局剿平了強悍的叛軍,然後是「鳥盡良弓藏」,受到了削藩待遇,但其後代仍然受到僑胞擁戴,於越南共和政府易幟前,黃家後裔在軍政界仍是有名望的人物。

  

    還鄉的心願已了,落寞中夾雜惆悵,漂泊多年,回鄉,已沒有遊子的歸心,家鄉也沒有倚閭盼我歸來的親人,我們是世代漂流的客族,落地生根是我們的特性,何處可讓我們抖落一身塵埃以安家立戶,那便是我們的家鄉。此刻離去,也是無聲道別,像一個滄桑的過客,我們趁着天黑前離開河檜,沿途遠處一小窗昏黃的燈火,撩撥起我的歸心,身在家鄉,卻心繫萬里外的窩,離家已月餘,留守家園的泰來將軍(家犬小名),是否在懷疑,我們已將牠遺棄?

     
    匆匆一趟來去,明知會傷感,也要一嘗,旅遊行腳走多了,到處楊梅一樣花,旅行途中,外子經常對我說,那一片山景很像我們的家鄉,是嗎? 「對面山水似故鄉」,原來我們無論身處何地,都是馱載着對家鄉的思念,此刻歸來,也只是因為我們有放不下的情懷與揮之不去的回憶。別了,這個陌生的河檜,而魂夢深處那個古老的故鄉,依然使我長相憶。

 

 

後記:

      
    河檜是中越邊陲一個小市鎮,族中長輩說,因流經此地的河岸檜樹繁茂,故得名。

    書寫河檜,只想為發生在我們身邊的人與事,留下一點文字敘述,重溫祖輩走過的路。在歷史長河中,這是一段不足為道的故事,是上一代閒話家常的話題,文中資料,都是年輕時日常生活中的見聞,這一段歷史有我們走過的足印,此刻寫來,尚能感受到其溫度,上一代人物己走過人間,故事已走向終點,到我們這一代,記錄的只是餘音。

 

聖荷西黄日春笛兄箋注:

季夫&彩珍兄嫂,回到闊別逾六十載的河檜,故鄉已成為遙遠的舊夢。   

鄉愁如織,千絲萬縷。「回鄉,已沒有遊子的歸心,家鄉也沒有倚閭盼我歸來的親人」...乃兄嫂個人之痛,亦乃吾儕之痛。其實,只要擁有「免於恐懼」的自由,天下無處不是家。

文章充滿感性,遊子思鄉之情,流露無遺。

                  

台北黃寳芝笛姐兄箋注:

彩珍姊,看了您這篇大作,學習到很多,這真是一篇難得一見的好文章,無論文采、筆風、與所表達的意境,都是上乘之作。

我先生拜讀後竟厚顏拉關係說,原來彩珍姊也是客屬,跟他是同鄉呢,哈哈!他也想來沾您的光呢。

上次我去北越苦於逗留時間有限,我本來是想去一趟芒街的,太可惜了。

 

巴黎郭氏少林周館英武堂郭乃雄堂主箋注:馮彩珍的散文,的確好,散文本該這樣寫,筆觸輕盈,素如白雲,感情細膩,淡若清泉,最重要的是,馮彩珍有她自己的東西,講出自己的心路,而不是硬生生植入沒必要的資料性事物。我曾經在越南文友聚會做了個比喻,寫作如學書法,散文是楷書,講求心細如髮,小說是行書,講究生動連貫,現代詩是草書,追求全方位自由主義。可惜現代人多數急功近利,楷書寫不好,卻熱衷於狂草,亦即走路尚學不會,卻先學拔足狂奔!畢加索的立體主義創作,世界知名,不過他也是從具象素描的基本功,一步一腳印走過來的。

 

洛杉磯越柬寮週報扶風社長箋注:昨天讀到此文後就想留言,但因為瑣事繁忙沒有馬上寫,今天看到多位文友的讀後感頗有同感,很難讀到一篇如此真實的文章,一開始我就融入文章去,確實是一篇好文。鄉土情濃郁,根源意旨深!

我非常認同巴黎郭乃雄先生的一段話:「馮彩珍有她自己的東西,講出自己的心路,而不是硬生生植入沒必要的資料性事物。」

 

南京許樹錚笛長2016.7.31客次美利堅明尼阿波利斯箋注:

我們曾經是海棠版圖的一份子,過去積弱的國家,將我們的邊陲鄉土,連同他的子民,拱手割讓予列強,從此,我們成了中華門外的棄兒,從此,我們成了隨波流徙的客族,祖國只在書本上,家鄉記在族譜中。」

小草戀土,野人懷鄉,感情濃郁,文采飛揚。拜讀再三。

 

加州橙縣劉詠平笛姐箋注:拜讀彩珍笛姐大作驚艷不已!

真的是難得一見的頂級佳作,豈止是一個「棒」字了得?!

恭喜您真的是位得天獨厚、才貌雙全的文壇才女啊!(相信季大哥應屬世界上最幸運的男士了....)期待能拜讀您更多的大作,以便我這僅有單純理工頭腦的檻外人,有機得以讚賞仿效學習,致上祝福:文思泉湧、更創驚喜!

 

加州橙縣歐海碧笛姐箋注:

閲讀彩珍笛姐近作 "鄉関何處是" , 感覺好像去到了從未謀面的河檜。隨著文中的片段,心湖竟被她的還鄉夢旣喜悅又帶傷感。

中文濃縮著一甲子多的思郷情懷,戰亂中歷史及人物片段,河檜地理、風景及那令人思想的河檜江與黃那冮𣿬流異景,是哲學抑或神學才能解答?凔海桑田,仍能依舊地清濁分明流出大海?

雖然沒有衣錦還鄕的熱鬧,但卻意義深長地,圓滿了家族幾代人的思鄕夢!

文中 "何處可讓我們抖落一身䴤埃以安家立戸,那便是我們的家鄉" 這看似無情卻深情!河檜客族因歷史戰亂及社會體制的改變,迫便拋棄家業,逃難、移遷至世界各地延續,他們的奮鬥及責任精神,我在季夫及彩珍笛兄姐身上見証了。深深祝福您倆,祝福您們可愛的河檜家鄕。謝謝分享好文。


洛杉磯蓬丹笛姐箋注:

海碧笛姐的讀後感也是一篇佳文, 好像也道出了我的感觸!

大約七月上旬才初次有機會見到季夫及彩珍笛兄姐賢伉儷

兩位都是溫文儒雅, 一看即知是腹有詩書的性情中人

此篇感慨甚深的懷舊思今的作品, 確是一則動人的衷情之作

華族散居世界各地, 許多人都有著綿長的"漂流史", 也因此形成了"漂流文學"

海碧笛姐引用得好! "何處可讓我們抖落一身䴤埃以安家立戸,那便是我們的家鄉" 這句看似無情卻深情的話語, 全然道出了海外遊子的心聲!感謝分享!

 

加州橙縣歐海碧笛姐箋:謝謝蓬丹笛姐溫暖的鼓勵、美言,海碧感恩。祝您新的一週喜悅充滿,健康如意!

 

澳洲雪梨☆江漢祥笛友 2016.8.4函詢﹕

請問榮總:河檜這地方的越語名稱是如何?

 

William Vinh 2016.8.4寫道

http://blog.sina.com.cn/s/blog_650af8dc0102w04t.html

http://www.fengtipoeticclub.com/janesam/janesam-e004.html

 

加州☆沈季夫馮彩珍笛伉儷之箋:這位姚日強先生是何處人物?難得他有這麼詳細,正確的地方資料,文詞客觀,敏感題目,避重就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