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黃懋儒老師
(1894
-1981)
《
天外飛來一只雲鶴，盤旋於西南邊陲，鳥瞰山河。
解讀聲聲鶴鳴，說是此間幽幽過往。
我把往事成札，向你細訴。 》
說的就是這篇心得報告。幾經周折，我選擇置自身其內的敘述方式，將自己襯托在故事中，把心得中的我思、我想、在我編之下分三個環節來說。
〈 緣 起 〉
說來難以置信，我和他年齡相去半百有餘，師生緣份的交集只有四年，而四年的教、習之中我沒和他直接對過話，甚至不敢確信他對我留有印象，而他給我的影響，卻如此深遠。盡管我對他的生平所知有限，實不足以言記，但不凡的他在我心中如鯁，唯傾訴而後快，要讓大家知道，他不只是個播種的，還是在我西南邊境有其歷史性一席的人物。雖然我無從追尋得到他的種種事蹟，我嘗試在時代的回溯中湊合些可以想像的大概。
我也崇拜英雄豪傑，小學時曉得幾位歷史人物，是屬於理論性的，在初中背地迷上武俠，是想像性的，自從他出現在我班上就帶來實質性的了。他之吸引我尤其在於他背景引伸出好大一片有縱深的視野，撐大我的眼睛，而我敬愛他不只這些，還有他的人格操守、風格情懷都太合我意，是我思維中、性格上可以共鳴的，說白了，我欣賞著就喜歡他了。
此檔源起在越南，西貢是越南最大的城市，城市最繁華的一區叫堤岸，區內住的百分九十以上是華僑，多是來自中國西南沿岸各地的開拓者，他們大多信奉「阿婆」，我從小就跟著母親去拜她，後來知道她就是媽祖，「婆廟」左右兩側和後座是越南最大的華校，叫「穗城中學」，我就從這裡開始說。
照傳統，媽祖每年誕辰都要巡遊。僑社賢逹人士殷鑑我子弟文化傳承的重要，合議「中華廣肇會館」取消此例，經費移作興學，從此天后誕阿婆不出遊。之後不太久，公元1911年「穗城學校」和「中華民國」同年先後誕生，師資當然也在內地找。數年後，剛從「廣東聖心書院」畢業的他應聘而來。到1967年我高中畢業時，時任校長任奇達先生還是當年他教的學生。任職一段時間，他離開去法國留學，學成後回到廣西…………。那時候我還未出生。
將時間調到1949年中國大陸變色，我不意趕在這個關鍵時出世。他當時隨部隊從廣西撤退到越北，時局飄搖，顧不著家鄉老少就地流亡，隱身在海防市的「時習學校」當教員。海防市另一所華校叫「華僑中學」，自最高班初三以下每個年級都有我家族兄弟姐妹們同時上課，我是剛補上最低班級的一個，那是附設的實驗班，特色是授課時看得到母親在窗外侍候著，時已到1954年越南南北分割的另一個關鍵了。
我給弄醒時天還黑著，在雜亂中給擠上軍卡車，天亮了停在一大片水泥場地上，不遠處停有幾架飛機，近午時大家躲在飛機陰影處，機員是軍裝老外，他打開機門舉我自個進艙先情蹓躂，見只有兩側排排坐的座位，它裏裏外外就是後來看二戰影片中用來跳傘的那個樣。我是這樣第一次坐飛機。一下飛機就到西貢了，我喝了一杯「嗟來食」的牛奶，就給臨時安置在堤岸的「中華總商會」，當晚就下榻在這氣派建築的廊蔭下，我初次細賞到夜幕星空。就在這一天之內，我上天落地，跨越緯度，接觸全是別開生面的經歷，太精彩了。可我還不知道，這趟歷史性的遷徙，小的有幸恭逢在列呢！老師他算不上是中山先生的信徒，卻不是列寧的同路人，所以，只好也跟著南來西貢了，他還是舊地重遊的呢！
西堤華僑有句廣東口語「阿婆墮朗」，是媽祖照拂的意思，可見她是海外人們精神的所寄，尤其對「穗城中學」師生們更有臍帶的意義，這可在形意上一個小門顯得出來，小門小得只容一個人的寬，「婆廟」由巍峨的門面及其他三面高牆圍成縱深的長方型，正殿當然在最後中央，偏殿在兩側，小門就鑲嵌在右殿側的牆上，出小門天空一亮就是校園，我們拜見天后娘娘，是走內線的。
不只老師他，很多文化人士也南撤到西堤，一時風雲際會，南北師資薈萃，逢時代的不幸，承阿婆墮朗，我們這個「城」臥虎藏龍。隨後的春風化雨，「穗城」不斷茁壯長成，增校舍，設高中，成立小學夜間部，學生増加到三千多人，校風一片溫醇祥和。
抓回主題。誰都曉得我們的近代史就是辛酸史，還不夠，且從地理觀點上看，除國土大人口多之外，看不出哪多處是得天獨厚。山多自然水秀，看大師們筆下的山水款款透出地靈，但平地少就靠出人傑了。廣西恰好就是個典型，青壯們一些有見地的出走，一些有膽識的上山，對有識志士而言最直接了當的進身就是從軍了。十七歲的他紮著辮子上「保定」，回來時辮子剪了。他調整自己的規劃，得到長官的期許和支持，出了部隊去升學，但軍心尚在，只是選擇不同於干戈撻伐一戰而就的進程。這是他一生最大的轉折。
在上海震旦大學一段時間，他轉到廣東聖心書院畢業，從這兩個學校的特色可知他著重在法文，是他留學法國的楔子，而他和穗城中學的緣份則是留學契機的插曲，當時安南是法屬，他到西堤(西貢市堤岸區)教學既歷練，也是出洋先行的步驟。
巴黎政治大學畢業後回到他軍心所在的廣西；他們桂系的大本營。在之後以至1949年之間是他一生事業的高峰，這吃重的一段恰是本所述最短版處。恨我年少愚昧，空有那四年機緣我不懂得賴著他留下珍貴的記憶。不過可以想像的，那風起雲湧，時局變幻，他起伏在動盪中，怎不叫人神馳為他驚心動魄呢！這可以在下面三項可據的資料鋪出梗概：
甲◆「穗城中學」的老師學歷：
『保定陸軍預備大學堂畢業、上海震旦大學肄業、廣東聖心書院畢業、巴黎政治大學畢業』。
乙◆「穗城校友會」從內地根尋得到的史料『容縣文史拾零』中記載
(原文簡體字)如下：
『黃懋儒，廣西容縣松山鎮石扶村人。保定陸軍預備大學堂畢業。曾任廣西大學教授，龍州廣西全邊對汎處秘書，鎮南關廣西邊防督辦，少將軍銜。后出使越南，任安南大使館參贊。1981年在西貢病故』。
丙◆參閱
黃旭初將軍「國軍戰敗避入越南經過詳情」一文中；提及全邊對汎署副督辦黃懋儒及職員在越北處境一段。
看這些頭銜可知老師他的份量了。回到廣西，時局新桂系已掌握兩廣，隨著北伐的步驟轉輾各地，叱咤風雲。黃旭初任省主席，給廣西的治理可圈可點，最顯著的是開辦廣西大學，老師回來正好插上一腳，那是順理成章的事，他和黃旭初是「保定」先後屆同學，黃紹䇊將軍也是在改制陸軍官校後補屆畢業的，妙的是他們三人同姓同鄉，「容縣」出三黃，佳話。難怪在校時常見他手卷一本最近期的「春秋」雜誌，那是黃旭初後期在香港寄懷的天地，老師在西堤與他隔南海共「春秋」。
廣西龍州瀕安南邊界，鎮南關更顧名思義。老師軍心尚在，而他法語的專長是涉邊防難缺的，再且學而優則仕，這些細目已難可考，我只好一把歸入想當然矣。
〈 傳 承 〉
眾所週知，老師長年 (熱帶不分季候)
都穿一式含尼龍質料的短袖襯衫，尼龍料質雖薄但不太透氣，他對身外物的淡薄可見一斑。最叫人為他揪起心頭的是他用才抹過黑板的手帕又抹嘴巴，他談理念說得起興時，連自身都不是價值了。我從沒聽過他說一句模稜兩可的話，他不假詞色、是非分明、正直不阿一如他的腰桿。他過得善哉自在。
開始他當我們初三孝班的班導師，國文和各班史地都他來教。他聲音不算宏亮並帶鄉音，起初我還不習慣，但很快就發現他迷人之處。他軍人本色重，精神飽滿，身體硬朗，動作率直帶勁。我那時天真滿腦子笑傲江湖，卻不知江湖何去何從，要學做血性男兒，就看他是樣了。
他常說，父母總會一天離開我們，要立志。說著還引吭一曲：「志未酬，志未酬，問君之志幾時酬………」，我分不出是歌是詠？反正他唱得不頓不揚，但神情殷切有期盼。老師最可貴的是他的真，他本著個無我踏進教室，懷赤子心面對赤子們，看他笑得總是開懷不修飾，笑靨中幾分童真，可愛極了。老師對學習有獨到的方法和見解，說學科學用做的、唸文學用唱的、讀歷史用聽的、知地理就用看的，經由觀感練習來長記性比強記奏效，一般來說，成效是浸淫出來的，把讀書當玩物也不喪志為過了。
我嚮往他說往歐洲旅途的所見。馬六甲海峽、可倫波、亞丁、紅海、蘇彝士運河、雅典、馬賽，這些對我本是遙不可及的天際、不過是印在課本上的名詞，都在想像中給他說活了。後來我當船副駕船航行經過就電影「出埃及記」裡說的「紅海」去憑弔那經典大場面，蘇彝士灣談不上深，左右看得著邊的寛，灣水相對混濁，在這𥚃摩西顯現的固然是神跡，算「神」得成章。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他豐富的內涵閱歷就是活課本、他那一時代的現見證。他談淞滬會戰甫發時，我們是決意有為而來，大家同仇敵愾之心對戰况盼得切，他委實對時局說得保守：戰場在平坦的地勢，不利於我軍僅以弱勢的火力裝備來攻守。盡管如此，單這一役持續了三個月，我們還是用鮮血甩了個耳光在敵人嘴瞼上。這翻開來的，是戰役中我軍戰士每個出生入死的片片段段，還有赫赫有名那八百個人正被圍在倉庫裏寫下那可歌可泣的歷史篇章。全面抗戰展開。
論近代名人名將他朗朗上口，欣賞英雄梟雄，推祟日爾曼的崛起，愛談卑斯麥以至希特勒。說到戰爭他就如數家珍的興奮，用重手勢來加強語氣，說得列寧格勒被圍時他在場似的。在他談及很多課本上沒寫的；我才知道有馬奇諾防線、才知道因白令海峽冰封得使阿拉斯加曾一渡屬於俄國、才知道佛陀和耶穌教化世人；卻不是他行道所在(印度、以色列)人們所信奉的。如此這般；他教人大開眼界了。
地理是諦造歷史的舞台，人們在地上生息卻惹事生非弄得舞台上高潮迭起。其實舞台本身就夠引人入勝的了，難怪大家胼手胝足的放它不下。混沌的我懂得向舞台看也是拜老師的「指點」。上課近，我迫不及待那串鐘聲響起，只為地理課是他的拿手好戲。他擺手轉身半側，不假思索在密密麻麻的地圖上隨手點在他口中正在說出的地點，剎那間我好像看到「隆美爾」在沙漠上指揮若定的氣勢－－帥勁。他這關鍵的一指簡直戳進我的七經八脈。不看武俠小說了，我弄來左一本本國分省圖集，右一套世界分國圖集，開始摸索崇山大川、遊走沙漠平原，穿梭大洲大洋之間，猛發現乃觀塵世而置身事內，沉迷在這個意描的紙上世界以致走火入魔，對那些地緣天障、戰略扼要、交通樞紐看得患得患失，為那些豐富物產、藴藏資源害得野心勃勃，將自己陷於「不要」自拔。在其中我還見識到
國父「實業計劃」的宏觀遠見，現在翻了番，眼見中國實業鴻圖大展，力度足以遍及全球，我們確有孫悟空的身手。隨著和老師上到高中，我已熟練到可以在倒掛的地圖上指指點點了。一直來，我很想告訴他，他的「一指神功」已得真傳。
〈 緬 懷 〉
這一寫，用「他」來稱呼他，少不有背議不敬之虞，也有說得不切到位的感覺，想想，何不下面來訴之於他呢？
『老師呀！你可瀟遙自在了，你離開太久了，在這我要向你報告一些現象，都是你想像不到的。科技創新快得我追不上去使用它。這回來到了「雲端」，其聲勢在五里霧中，資訊萬象還且春色關不住。我正在滑鼠板上寫這篇「記貓兒」(廣東話懋儒和貓兒同音，是我們給老師的暱稱)，電腦貼心知道我執筆忘字，列出相近的字樣，只要選要的就好。我天師畫符，寫出來也方正工整。加上有「意描」(Email)
那玩意就省時省郵票了。透過人造衛星(GPS)鳥瞰地面，我打從看意描到看實影，總算豁然開朗了。你該戒煙了吧？現在看環境污染是大課題，地球臭氧層破洞了，冰帽在消退，北極洋都可以通航了。我不禁好奇的想，如果當時莎皇的「波羅的海」艦隊就這樣從白令海峽鑽個出來，你說，你解說那場「日俄海戰」的結果會不會改寫呢？
「今種楊柳三千里，引得春風渡玉關」，講到大西北你不忘附帶這首詩。現在處處大刀闊斧地建設，河西走廊應該也在欣欣向榮，一直來，天山腳下湖湘兒女的獻身努力不缺席，你和左帥有知可以安慰的。我們正在建造國產航母，也跟進派「嫦娥」放小車子到月亮上。放手現代化促使人員質素提高、科技精良了、工農生產能力強、貨暢其流、經濟能量強勁，我們正在走出落後的陰霾，說是在崛起了。加上兩岸從鬩牆到互惠，在在振奮人心。也要一提，面對潮流的反思，大家多不再鄉愿，現在我們最強的要算家中的女權了。不過有更多更大的隱憂和挑戰在考驗我們的智慧，在時代的摸索中，以我們碩大悠久的根基，應該可以調適應對的。為免你老懷憂戚，我就報喜不報憂了。
也說說我的觀點。好比在地圖上區別人們不同用手、刀叉、和筷子的進食方式來劃分；大致上現代世界文明三分天下。基督、穆斯林都各有明確的信仰旗幟，反看我們真有掛不出招牌的尷尬。我們既不宗教掛帥，老祖宗諸子有百家，又經五胡亂了華，近代西風東漸，我們又「左」「右」為難受相煎之苦，折騰了百年至今莫衷一是。其實我們本有正統一套中國特色是儒家民本之道的，有待理出適合現代的公民社會制度。綜看各種教義、治理信念的差異、制度不同的作為，不外乎迂迴走向終極美好的過程，而儒學開宗明義直指大同社會。我們的老夫子周遊列國雖然到處碰壁，但他的學說深植世代，一直指導規範著我們傳承，這份根深柢固的秉持說明了我們是有中心信仰的。老師！你看就祭出你們孔家店的金漆招牌來平天下如何？
大約南越「解放」後四年吧！有次過倫敦轉機，在機場看到一團男女老幼在排隊候機，他們攜家帶眷、滿提家當、神色茫然地等著，我走近他們突然眼眶發熱，在久違近十年、遠在世界的另一邊、料想不到的情景之下，我聽到最熟悉的語調、最親切的口音，就是他們不說，我都可以在他們身上找到「堤岸」的印記。他們剛從難民營出來，要去瑞士落籍，那是天方夜譚之外怎麼也意想不到會有一朝去過活的地方。如今，相當於你離開這幾十年過去了，當時依偎在大人身旁的孩子都已成家立業，可以相信，他們過著最安定的生活，這是給飽受戰禍和海上危難磨練的人；他們受之無愧的祝福。報告完畢！
老師啊！「今夕是何年」？您處「瓊樓玉宇」宜添加衣物。無論壯志酬與未酬，您已桃李芬芳。您的風範，學生緬懷。』
綜以上陳述，得到的結論是：
他文武兼俱、學貫東西、瀟灑不群、雍容自若，把玩人間于善美。
《展展翼，鶴飛天外，留下天邊片片彩雲》
2016.1.28
寄自臺灣嘉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