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葉不再歸根

 

 

 

 

 

      當浪潮此起彼落﹐我默默跟在大舅的身後﹐這時的大舅正若有所思的凝視著大海﹐許久﹐許久……
      大舅刻意忽視中午的艷陽高照﹐他只想就這樣的將自己化作一尊有生命的化石﹐黏緊腳下的沙土﹐不欲離去……
      沙巴(Sabah)的海依然是那麼的令人心靈平靜﹐這裡的泥土和花草樹木是那麼的芬芳美麗。妳知道嗎﹖每回夜裡夢醒時分﹐我彷彿聞著了鄉土的味道。有誰能真正瞭解這種夢裡思鄉情切的味道啊﹗
      說時,大舅展開雙手作勢想擁抱 著哥打京那巴魯(Kota Kinabalu) 丹容亞路的海洋﹔這時﹐大舅的眼神迅速掠過一絲的無奈﹐浪潮的聲浪也遮蓋不了大舅內心的澎湃和激動﹗
      離鄉半個世紀以上的大舅﹐讓我突然記起一名作家陳之潘曾寫的<失根的蘭花>﹐他在文中曾提到這麼一句﹕不愛看與故鄉不同的東西﹐而又不敢看與故鄉相同的東西。
      七十餘歲的大舅﹐自少年時期﹐基於某些突發事件而迫於無奈﹐獨自離鄉在外經歷漂泊的折磨﹐遠赴中國北京再輾轉定居香港﹐一直承受著打拼﹑掙扎和力求生存的現實歲月。
     確實﹐有家不能回﹐有國不能歸﹐那種一生被迫飄流異國的苦衷﹐沒經歷過的人又哪能真正深刻的體會呢﹖
     大舅的親人都在沙巴啊﹗
      “我能回來嗎﹖我該如何才能回來啊﹖
     大舅尷尬與無法選擇的處境﹐恰如陳之潘所寫的﹕國﹐就是根﹐沒有國的人﹐就是沒有根的草﹗
     飄零的歲月替大舅編織了一生的血淚與哀怨﹐千百回的思鄉情懷全交給了一場生命際遇的無奈﹔我能做的﹐僅是和親戚一同設法購了兩張機票﹐讓大舅帶著表弟以旅者的身份﹐回鄉祭祖及拜祭病逝的小舅。
      匆促的六天裡﹐我負責載大舅去探訪久違的朋友。記得有一次﹐我們途經里卡士(Likas) 諸聖中學﹐大舅突然興奮得指著路邊的一棵老樹﹐忘情的對我說﹕看﹐這棵老樹還在﹐母校與老樹竟然都還在啊﹗可是﹐很多事物已經喚不回了。 望著車窗外依稀熟悉的景色﹐大舅又陷入了不堪回首的往事。
      當時﹐我的心情也沉重的靜默片刻。
      我們拜訪了大舅最要好的老朋友。自年少離別至今﹐雙方終於初次會面﹐那種久別重逢的感人場面﹐深深令我感動。
      我想﹐也只有親身經歷的人才能深刻體會友情的可貴﹐正如此刻的大舅和他的老朋友﹔彼此久待步伐蹣跚﹐滿頭銀髮﹐才重聚。
      就這樣﹐眼前的兩個老人家緊緊相握著乾癟且略顯顫抖的雙手﹐彼此百感交集的久久對望著﹐須臾﹐異口同聲的道出﹕老朋友呵﹐你老了﹐我老了﹐我們竟然都老了﹐當年的朋友一個個的走了﹐而我們終究還能藉活著的機會再重聚﹐還真該感謝天啊﹗
      彼此老淚縱橫﹐更不忘對著我重複著﹕我們是感情極要好的朋友。以前﹑現在﹑往後﹐一直都是﹗
      這樣一個令人動容的一幕﹐早已經讓我淚盈滿眶﹐深深感動不已﹗
      我輕親的說﹕您們的深情實實在在令我感受到人間還有情啊﹗
      在這短短的六天裡﹐大舅除了祭祖和拜祭病逝的小舅之外﹐我都陪著大舅到處尋找他深刻懷念的本地蔬果和飲食。
      我知道大舅只想將對故鄉的深情全都吞入記憶裡﹐然後再難捨的將記憶裡頭的味道帶離鄉土﹐繼續留在香港﹐用盡這一輩子的歲月,慢慢的咀嚼……
      為了首次會面的親大舅﹐我們都放下手中的忙碌﹐輪流陪伴大舅到處遊逛和辦事﹐絲毫不浪費分秒。於是,大舅逢人便欣慰的讚:走過了半個世紀以上的人生才首次見面的乖孩子們呵,都輪流當我的柴可夫(司機) 呢﹗
      對大舅,我們是敬愛的﹐也是深切思念的﹔我們已經痛失病逝的小舅﹐所以對離鄉在外﹐一生飄泊的大舅﹐固然額外珍惜。
      失去的已經追不回﹐眼前的最好珍惜。
      大舅已經七十餘歲了﹐往後﹐想要常常相見﹐很難。此時﹐彼此的心裡都感到無奈。
      鄉,在沙巴﹔情,也在沙巴。誰又願意一生在外飄泊呢﹖
      大舅的際遇﹐總讓人感到惘然﹔有時候﹐一枝筆絕對是一把利刃,也會有不慎自傷的疏忽﹔當年﹐大舅壯志磅礡的揹負著文字的包袱與滿腔的理想;可是,文字工作的使命卻造成他始料不及的嚴重後果﹕從此離鄉背景。
     歲月﹐確實可以很無情的改變一切;大舅的天空早已經被現實填滿了﹐對於過往﹐他避而不談。我嘗試和大舅談沙巴文學﹐大舅卻和我談生意經。我雖然對大舅的故事存著強烈的好奇﹐母親也曾經和我略談少年時期的大舅﹐可惜﹐那一股年輕氣盛和熱血澎湃在今天看來﹐再也找不到了。
      大舅說他失憶 了﹐往昔全是一片空白。我也只好緊緊記著媽媽的叮嚀﹕不可觸及大舅深埋的結疤。
     好吧﹐就讓所有的過往化為風﹐都在空氣中蒸發。
     時光一去不復返﹐不復返啊﹗
     臨別前夕﹐大舅仍不斷重複﹕如果能再多逗留一些日子﹐如果能歸鄉定居﹐我這一生必定不再有所遺憾﹗
     國﹐在哪裡﹖根﹐又在哪裡﹖
     一切的疑問﹐早已經化為沒有答案的落葉……
     我的大舅,一生飄零在外﹐雖然已長居香港,內心還是頗孤獨的﹔遊子思鄉情切﹐又有誰能真正體會大舅的心情﹖
     六天很快便過去﹐大舅正帶著複雜的思緒乘坐港龍飛機,難捨的穿人雲霄,飛往香港。
     遙望著天空的彩雲,我不禁自問:什麼時候,我們還能再見大舅呢﹖
      我彷彿看到沒有根的蘭花,在空中遊盪……

2004.1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