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之中我的幾件文學大事

✦✦✦ 余光中為我頒大獎

                                                              

    捧著讀著余光中先生的詩,看似輕輕鬆鬆的隻言片語,不經意間好像突然被無形的銀針扎住了穴位,頓時令人脈血賁張;不經意間又好像被神秘的魔力吸進了魔瓶,頃刻之間絕塵忘世。

 

    我能夠領悟感受余光中的詩,很不幸、很遺憾,誤在很晚很晚的時候。雖然話說始於70年代末、80年代初台灣和大陸兩岸之間的通商、通郵、通航命脈,在人們的翹首以盼中終於陸續實現,經濟、文化、社會各方面的聯繫喜呈日趨緊密。況且在我1984年出國之前,任職外賓部現場畫師每天上班的江蘇省旅遊品銷售公司,隨時可見滿載台灣觀光客的大巴到來。然而當時在大陸仍是很難讀到余光中先生的作品。出國之後初到德國,更是遭遇中文的荒沙野漠,連隻字隻句的中文讀物都難得碰到。直到九十年代後期,海外的華人新移民大幅度增加,中文讀物適才逐步增多起來。德國的中文刊物包括贈閱和訂閱,某些時段甚至名目繁多,數不勝數。曾經柏林有份雜誌《新新華人》轉載了余光中先生1998年的一篇散文《日不落家》,一時間傳為熱門讀物。

 

出國前從來沒想到要寫作。出國之後兩年,未料迫於無處言表的壓抑,寫作的萌芽貿然綻開,斷斷續續地開始了文學苦旅的不歸路。1990年我的第三篇文章《櫥》,獲得台北《中央日報》(民國七九年度)全球文學獎大賽散文第三名,實屬萬般意外

。報導說是大陸人獲得此文學獎前三名的首位人士。那年余先生任散文組評審委員,並擔任了1991111日授獎典禮的頒獎人。從大雪滿天的德國趕到台北,無奈那天傍晚人生地不熟走錯路,遲到會場。滿場座無虛席,連走道上都人立如林。其時的我除了在抵達頒獎會前才認識的副刊總編梅新先生(1933.12.231997.10.10)等個別博學者外,會場上滿座文才大咖我皆無一知曉,無一叫得出姓名。但看燈光照耀下的講台上一位長者氣場滿滿、精神奕奕、風趣瀟灑,很是受人敬重、受人愛戴。授獎之後,這位原先在台上的長者夾在人群中同我交談了幾句。他表示讀過我的獲獎文章

,鼓勵我多寫。當時提倡寫作的主題是探親文學。我心中充滿感激之情,倉促之中也沒好意思多問,面前的這位賢達長者究竟何許人物?年深日久竟不可思議地木然不知

,孤燈面壁在那通訊閉塞的年代。數年之後,逐漸多地讀到台灣流傳到海外的刊物。一次偶然的機會,在台北《中央日報》的一張照片中辨認出給我頒獎的這位長者居然是德高望重,聲名遐邇如文學泰斗的余光中先生。我驚喜,我感慨,我自己都渾然不覺,我曾經有過那麼重要的一瞬間,有過被“余()光”照耀之“中”無比光彩無比幸運的一瞬間。這實在是我人生的一件大事。好在那時儍乎乎的卻還有個急智,上台接受獎牌時急中生智將手上的儍瓜相機急速交給近旁的知名記者、副總編馬西屏先生

。馬先生按下快門為我留下了兩張彌足珍貴的照片,使我有了日後查考的依據,而不至於一路糊塗到底。否則可能到今天還弄不清這位長者是誰。看圖說話:大江東去不復返。那可望已不可求的燦爛歲月,正當風華正茂 —— 師長貴庚62,小輩芳齡43

 

1994年秋,我來到武漢的華中師大參加趙淑俠作品國際研討會。在一次晚間的娛樂活動中,來自丹麥的一位女作家問我是否有鄉愁。她說坐在她旁邊的那位來自瑞士的漢學家勝雅利先生此刻正在向她提出這個問題。我搖著腦袋,毫不遲疑地立即回答

:“鄉愁,我沒有鄉愁。”要知道我出國的時間是在大陸改革開放之初。那時節所有遇到的非難和限制加上出國後所遇到的艱難和繁忙,使我感覺像只出籠的鳥兒要學飛

,自以為哪裡有空閑去想鄉愁。當時那位丹麥女作家也肯定地表示,她沒有鄉愁。勝雅利先生聽後大惑不解,很是驚訝地大睜著雙眼,重複著疑問:“你們沒有鄉愁啊?你們沒有鄉愁?”

 

    兩三年之後,又是偶然的一次,讀到一篇文章,其中引用了余光中先生的詩《鄉愁》中一段:“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我在外頭,母親在裡頭。”讀到這裡,像是被人迎頭棒喝,我忽然感到無法控制的衝動,眼淚奪眶而出,脈血賁張,絕塵忘世。時間定格在一剎那之間,無限伸延,無窮無盡。我跪在母親的墳前,喪母之痛無可奈何,思母之情難以言表。我終於明白,什麼是鄉愁!這就是鄉愁!這種感悟,將伴我一生,是我人生的大事。家母華采真,徐悲鴻大師的優秀學生,“文革”中受迫害而病故。

 

    我想起書架上有一本台灣文友寄贈給我的余光中先生詩集《白玉苦瓜》(1974年大地出版社出版)尚未細讀,連夜翻找,挑燈拜讀。讀了書中標明作於1972121日(原文注:“六一 • 一 • 二十一”,民國日期,不同於目前網上記載的71年)的《鄉愁》全詩,難以遏止地連續捧讀了其他詩文。然後將報紙上余光中先生的照片剪下貼在書的後頁,方才如釋重負般感到心頭踏實起來。此刻依稀記起在台北時,有獲獎文友說過,頒獎人的一位女兒也參加了這次文學獎散文大賽,但是即使父親擔任評審也沒讓女兒中獎,彰顯了這個文學獎的公正無私。卻原來余光中先生是那麼的虛懷大度!

 

    能夠參加2000106日至11日在華中師範大學舉辦的“余光中暨香港沙田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對於我真是非比尋常的高興。雖遲至911日才收到邀函,手上又有工作正忙,然而冥冥之中有一股無形的、強大的力量推動著我,敦促著我。緊急倉忙之中很快辦妥了簽證、定了機票、裝備好行李。一邊腦際閘門大開,漏夜開車擬下研討會論文《人生的一件大事》,一邊特別去放大了余光中先生為我頒獎的珍貴照片準備當面贈送給他本人。能夠再見到余光中先生和報刊照片上早已見過的余夫人范我存女士,當面呈報《鄉愁》詩帶給我近乎肝腸寸斷的心靈滌蕩,即圓了我那深藏心底殘缺的夢幻,同時能夠向與會的各位文學師長學習請教,這又是我人生的一件大事。論文稿即本文初稿,入編研討會文集《火浴的鳳凰  恆在的繆斯》2002年出版。

 

    詩集《白玉苦瓜》被我小心帶到會場,余光中先生親筆在第二頁豎行工整題字“綠屏女士留念:余光中”, 橫書“2000108”。這是我人生文學之旅的一張船票。

 

               20009月於漢堡初稿

               201712月加補充

 

參閱:

 

1991111日余光中為我頒大獎

http://www.fengtipoeticclub.com/lupingtan/lupingtan-d001.html

http://wxs.hi2net.com/home/blog_read.asp?id=2959&blogid=90606

 

照片說明:

1. 接受中央日報知名記者馬西屏採訪。中華民國80年元月十二日《中央日報》11版頭條刊登馬西屏採訪特稿“譚綠屏親自領獎 最受矚目”。特稿開門見山:

一個屬於櫥子的故事,竟繫著半生的變遷和喜悅;大陸作家譚綠屏(見圖)是昨天本報文學獎最惹人注目的一位,不僅因為她是第一位獲得本報文學獎前三名的大陸人士,而且她的“櫥子故事”,格外令人感動。

2. 1991年元月11日,於台北市《中央日報》報社大廳,余光中為我頒了獎。右為時任中央日報副刊主編梅新。中央日報記者馬西屏臨時接過我的相機攝影拍了第一張。

當時我完全不知道,這位受人尊敬的老先生,何許人也。當年的余光中比我現在年輕得多。中央日報記者馬西屏用我的相機拍了第二張。

3. 余光中詩集《白玉苦瓜》1974年大地出版社出版 余光中先生在第二頁的親筆題字

4. 千禧年十月,我應邀出席武漢華中師範大學舉辦的“余光中暨香港沙田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戲劇性再次見到令人高山仰止的大詩家余光中,並贈送他1991年為我頒獎的照片。右二,劉登翰教授入鏡見證。二○○四年台北世華會在北京舉辦年會,十月廿八日余光中作為貴賓出席了“全球百國華文作家長城手拉手團結、和平、友誼”活動。圖為北京電視記者採訪余光中,我趕緊按下我的自動對焦膠卷相機快門。照片回漢堡沖印出來,很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