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流水暗幽咽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

 

    受杜牧《夜泊秦淮》的誘發,懷著濃濃的思古幽情,到南京的當晚,行裝甫卸,我便夜“訪”秦淮去了。

 

    南京人當然不會不知道秦淮河,但公共汽車站並沒有秦淮河的站名,而只有建康路或夫子廟。原來夫子廟就在秦淮河畔。據說,過去找夫子廟要到秦淮河,現在找秦淮河則要到夫子廟。今天的夫子廟四周已成為一個熱鬧的商業區,而且是全南京市唯一一個燈火輝煌的夜市;而秦淮河的繁華旖旎,夜夜笙歌,無邊風月,早已成為歷史,而且,似乎已不堪回首了!

 

    秦淮河衰老了。宛如歷盡滄桑的遲暮美人,倦慵憔悴地倚在夫子廟旁,睜著朦朧雙眸,看人潮湧動,燈海生輝,悟人間冷暖,世態炎涼。自已則披滿臉風塵,滿身風霜──依舊是小橋流水,依舊是檐篷層疊,依舊是雕欄鏤,依舊是燈籠高挂,燈影搖紅;北岸那條曲折迂迴的長廊,依舊是儷影雙雙;碼頭上的小畫舫,依舊雅致玲瓏;不依舊的是,“不知亡國恨”的“商女”已芳蹤杳杳,古老的《后庭》遺曲亦音沉嚮絕,一片岑寂凄清。但附近商肆以現代高級音嚮放送的“后庭”新聲則在耳畔裊裊回旋,靡靡之音,如泣如訴,如怨如慕,如痴如醉。剎那間你恍如被引進時光隧道,又回到六朝金粉的年代。

 

    然而,僅僅是剎那間而已,你只要稍立片刻,便會被那污染得黑黝黝的河水所發出的強烈異味嗆得眩然欲吐。你驀然惊覺,這條曾泊過杜牧、王安石和無數騷人雅士客船,曾映照過李香君、董小宛等倩影的秦淮河,也和神州其他不少江河湖泊一樣,被“現代化”的急功近利,愚昧無知者摧殘得奄奄一息。

 

    此刻,你的幽思情韻,你的雅興遐想,隨著這陣陣異味而蕩然無存了。我不由得想起朱自清在廿世紀二十年代對秦淮河水的描繪:“秦淮河水是碧朗朗的,看起來厚而不膩,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麼?”好個“六朝金粉所凝”,該是餘香猶在吧?可是,曾幾何時,秦淮河竟被糟蹋得如此凄楚,如此難堪!

 

    秦淮河豈只老了,而且惡疾纏身,形消骨立!這是誰作的孽?

 

    唉,秦淮河!我彷彿聽到你的輕息,聽到你的喟嘆,聽到你的幽咽!

 

    如果說,秦淮河是“六朝金粉所凝”,更恰當的說,是自吳朝以來一千七百多年無數被侮辱與被損害的風塵弱女的淚水所凝!她們的屈辱痛苦,她們的辛酸血淚,秦淮河見證了。今天,若賦予她新的青春,新的生命,讓后人從她重新煥發的風采中,透視那紙醉金迷、歡歌酣舞背后血淚交縈的歷史,從而更珍惜葆愛今天,不是比那形消骨立的愁容病態示人,讓人們僅能“對此漫嗟榮辱”更有意義嗎?

 

 

 

    尋尋覓覓,兜兜轉轉,好不容易才在秦淮河南岸的商肆包圍中,找到被列為“南京市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李香君故居──媚香樓。

 

    李香君是明末秦淮河上著名的歌妓。她秀外慧中,秉性剛烈,對權貴疾惡如仇,對愛情堅貞執著。為了與權傾朝野的閹黨惡勢力抗,她憤退妝奩;為了抗拒權貴逼婚,不惜血染詩扇。清初孔尚任的一齣名劇《桃花扇》,使她名垂千古。

 

    然而,“媚香樓”卻讓人有不忍卒睹之嘆。“李香君故居”幾個字的橫匾頗大,門口卻像一家小食肆。售票處旁邊是一道狹窄的木樓梯,兩米多高的樓梯盡頭便是李香君的“香閨”,約七八平方米;一板之隔又是一間七八平方米的小房間,大概是她養母李貞麗的寢室;再過去便是“遊人止步”的辦公室了。真是“一目了然”。當我們兩人到來時,正有一個五、六人的旅遊團在參觀,己經把房間擠得轉不過身。兩個房間內擺了李香君、侯方域等人的蠟像,相貌平庸,一點也看不出“香扇墜”(李香君的雅號)的嬌俏風韻。房間的樓下是對外營業的餐室,門口上方掛著“媚香樓”的橫匾,右側立著一尊李香君的白色塑像,型態優雅,神情飄逸,與樓上的李香君“判若兩人”。真不知哪一尊才是卜李香君的“翻版”,但我寧愿相信樓下那尊才是她的“再現”。

 

    “媚香樓”的隔壁是“李香君故居陳列館”,面積有二、三十平方米。裡面空空蕩蕩,除了一些玉石雕刻的工藝品外,就是牆壁懸掛的“金陵八艷圖”:陳圓圓、董小宛、寇白門、卞玉京、李香君、顧橫波、柳如是、馬湘蘭各展風姿,使陳列館添不少秀色。我隨口問了一下陳列館的服務員:「這八人是秦淮河上的名妓嗎?」她不假思索就給了個肯定的答案。這就有點“誤導”之嫌了。不說別的,單是陳圓圓,本是蘇州名妓,揚名於蘇州,“位列”金陵,已屬牽強,再被“納入”秦淮,豈非明擺著“掠”他人之“美”?

 

    明末一代名妓的故居,今天能夠成為一個省會的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李香君泉下有知,也該巧笑嫣然了。美中不足的是,故居的面積似乎經過太多人為的擠壓,特別是樓上兩個房間,狹隘、陰暗、侷促,有喘不過氣來的壓迫感。《桃花扇》上描繪的樓上廊邊多設盆景,曲檻回廊通幽處的如詩如畫的景象,不知是作者的“神來之筆”,抑是不識風雅的後人給破壞殆盡(辦公室也擠在那裡,更是費解)?至於“媚香樓”下面被闢作餐室,其大煞風景更是到了肆無忌憚的地步了。

 

    秦淮風月,畢竟沾染了太多銅臭,媚香樓又豈能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