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 之二

 

   砲口下的「總統府」

 

 

沒有見「總統府」廿多年了,這次相見,第一個搶入眼帘的景象,是鐵柵欄內一部編號843的坦克。長長的砲筒,正冷冷地指向它!在砲口下,「總統府」

昔日不可一世的威嚴氣焰已蕩然無存,顯得有點落寞、無奈。

這使人想起1975430日發生的歷史性一幕:一部漆著「越南南方民族解放陣線」(以下簡稱「南解」)徽號的坦克,在毫無抵抗之下,還強行將鐵柵欄的大鐵門撞倒,第一時間衝進「總統府」,在它的頂層旗杆上升起第一面「南解」旗幟。

為了顯示這歷史性的勝利與輝煌,這坦克現在還擺放在鐵柵欄內的樹蔭下,砲口仍像當年那樣,凌厲地指向「總統府」。不同的是,坦克上的徽號已由「南解」的上紅下藍中黃星,改為紅底黃星。——這是「還原」歷史,抑是「篡改」歷史?

從那時候起,「總統府」就不再稱「總統府」或「獨立府」了。現在則稱為「統一府」,象徵南北方的大一統。可是,鐵柵欄內的坦克又隱喻著什麼呢?設計者似乎要給每個參觀者留下一個並不很深邃玄奧的想象空間。

回朔到更久遠的年代,「總統府」的前身原名「嘉隆府」,始建於1869年,是當時的阮氏皇朝派駐南方的最高權力中心。1954年越南南北分割,各自建立政權後,當「首相」的吳廷琰“謀朝篡位”,廢黜保大皇,改制共和,自封“總統”,又將「首相府」改為「總統府」。

1962年,吳廷琰將逾百年歷史的嘉隆府拆除,建新的「總統府」,並命名為「獨立府」。然而,好景不常,新建的「總統府」尚未落成,吳廷琰的家族王朝已土崩瓦解。這座由越南人自行設計、建造的新「總統府」,遂成為後來由美國扶植,從一名陸軍中校扶搖直上,最終登上“總統”寶座的阮文紹的安樂窩。

這座新「總統府」的設計,可謂作了最佳的設想,也作了最壞的打算。整個最高權力中心運作所需的設備,「總統」私人一家的生活設施固然一應俱備,就連突然發生不測的一切臨危應變措施,也準備週全:樓頂有停機坪,一架全身迷彩色的武裝直升機隨時待命;地底下另有絕密的軍事會議室、通訊室,「總統」臨時指揮室、寢室、秘密地道等等,全部裝備上美國當時最先進的儀器。整層地下室用60厘米厚的鋼板和地面隔開,可獨立運作,簡直就是一座地下「總統府」

。一旦出現險情,縱使地面上「總統府」整座被攻佔甚至被夷平,「總統」和他的“死黨”,大可躲進地下室去負隅頑抗。

197548日,便發生過空軍飛行員阮忠誠倒戈轟炸「總統府」事件,挨了四枚500磅炸彈(兩枚落在前面草坪上),兩枚炸中了一隅,也不過損了它一些皮毛而已。

頗具諷刺意味的是,現實卻不讓它的任何一個主人有“困獸鬥”的機會,使整座地下室和所有先進設備均無用武之地。叫得最凶的阮文紹,尚未兵臨城下,425日便宣布下野,遠走高飛,把個爛攤子交給老態龍鍾的上議院代主席陳文香;陳文香自認老朽昏庸,無力挽狂瀾,一轉身就拱手讓位給風聞「南解」可以接受的談判人物——退役四星上將楊文明;楊文明於岌岌可危的430日上午,突然下令軍隊全面停火,等候與“兄弟”和平談判。豈料這一單方停火,正好給對方長驅直入之機。談判之聲猶在耳,不到一小時光景,電台上便傳來楊文明低沉無奈的聲音:無條件投降!原來,「總統府」鐵柵欄的大鐵門,已被直搗“黃龍”的843坦克一舉撞開撞倒了。「總統」已成“階下囚”,還“談”什麼?

歷史在這一瞬間定格:1975430日上午1130分!

帶著對戰爭結束的歡欣,對想象中的英雄的敬意,翌日大清早,我來到「總統府」外邊,除了旗杆上的旗幟和門口的衛兵不同之外,「總統府」並無異狀。鐵門雖被撞倒了,門禁依舊森嚴,好奇的人們只能在鐵柵欄外張望。

「總統府」不得其門而入,人們便湧到僅一街之隔的綠化帶——一片小樹林。這裡雲集著部分進軍西貢的勝利之師,配備了坦克、高炮等重武器。眾軍人征塵仆仆,有的隨處走動,有的守在重武器上,大都友善而拘謹地與來看熱鬧的市民聊天、抽煙或拍照。他們說的幾乎全都是越南北方口音,也不諱言來自越南北方。

北方解放南方,打的雖是「南解」旗號,其實是北越軍隊,已是公開的祕密,不足為怪。最使我感到惊訝的,是我和一名士兵閑聊時,他突然執著我的手,指指我手上的錶,壓低聲音問我:「可以送這個給我嗎?」這一下“單刀直入”的突然“襲擊”,我猝不及防,一時竟不知所措;慢慢才回過神來,婉轉地對他說:「對不起,我只有這一只,不可以送給你。」他不吭一聲,怏怏地走開了。

像一個美麗的幻象突然破滅,我有點惘然,也有點難過。

二十多年後,當我又來到這座已易名為「統一府」的旅遊景點參觀時,這段“小插曲”彷彿就發生在昨天,不禁啞然失笑。鐵柵欄內,那部炮口仍冷峻地指向「統一府」的843號坦克,似在提醒我:歷史,畢竟是以成敗論英雄的!

 

20069月梢寄自丹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