揮別了送行的人群,她發覺自己真是荒唐,怎麼能答應和靖宇一同出遊﹖問題是自己的女兒和女婿聯手計劃買了兩張豪華遊輪船票,請她和老丈人搭乘雪梨 - - 紐西蘭8天遊。

艙房內有兩張單人床,她挑了靠浴室的,兩人打開行李箱,把洋裝、西服掛進窄小衣櫥裏,略微擦拭一下,準備參加船長為乘客舉辦的歡迎晚宴,節目單上有歌舞、魔術表演,她穿女兒替她選購的紫藍色棉紗連身小禮服,珍珠頸鍊,對鏡子刷了兩邊腮紅、一點絳紅唇膏,她轉了一個身,裙子像朵百合花開放。

「真美!妳年輕時一定是個大美人!」

「你才是個帥哥呢!」

她感覺到臉孔有些燙。老趙的白襯衫紅領結亦發神采奕奕,怎麼看都很當對。

餐桌像一彎弦月將舞廳圍繞,台上樂隊正演奏著“To-night 今夜”電影”西城故事”主題曲,一位高大的毛利歌手正用寬厚潤亮的男中音緩緩地把晚宴的序曲唱開。 賓客陸續進場,他們選了一個中央邊座,可以清楚欣賞台上表演,晚餐有龍蝦、牛排、烤小羊排還有水果、沙拉自助餐,靖宇不吃海鮮,包了全部的肉類和大半瓶紅酒,他今天的食慾特別好,忘記了出門前兒子叮囑他:「少吃、少喝,多照顧婆婆!」他把食物堆了滿滿一盤,一邊兒吃一邊兒喝酒,吃到第三盤時,就開始掉眼淚,說起以前關在牛棚時,想啃塊土豆都難,一會兒鼻涕、眼淚流了一臉,話也梗咽了。抒雲只得像哄小孩般:老趙啊!過去的事就甭提啦!我們現在的日子不是過得挺快樂嘛﹖「那年我才十九歲剛上大學﹖人生最好的一段被切掉了....」他停住了,極力克制自己情緒,想到抒雲的丈夫是慘死在盲目的學運下,自己算是幸運了,老妻前年才安然蒙主寵召。

來了澳洲,這些年在老人會裏學了不少舞藝,剛起身想邀抒雲跳舞,酒氣就湧上來站不穩;輕飄飄地,才拉開椅子就重心不穩,又摔回座位上,只好自嘲地說:「難得今晚酒菜這麼順口!孩子們真孝順,抒雲妳真好!和我一同來旅行,我、我、我...。」下面的話,自己也聽不懂,就伏在桌上不響了。表演的中間空檔是給貴賓跳舞的,抒雲她一手撐著下巴,另一隻手端著咖啡,沾著唇邊,偶爾啜上一口,瀏覽婆娑起舞的人群。

Would you mind dancing with me﹖」一頭銀髮、身著雙排金鈕釦、黑亮禮服的老外俯身邀舞。她轉頭看看伏案的靖宇,伸出右手遞給對方,微笑點頭。

他的個子很高,和她的170公分的高個子比起來,竟然仍高出一個頭,兩人的舞步配合得恰好;華爾滋的悠揚配上輕快舞步,戴爾的舞技是上乘的帶著她穿梭在人群中如行雲流水般舒暢。回座時他邀她共坐一桌,原來他就坐在她們的正後方,“靖宇的失態”他看得一清二楚。

戴爾是猶太人,幼年時為了躲避納粹,父母和其他人承蒙一位中國外交官營救到上海,直到1950年才離開,雪梨的工商業發達吸引了父親來投資,目前他是到紐西蘭巡視投資的森林,杉林苗已經長了12年,土質好、雨水充足,再過三、五年即可出售了。

抒雲聽他談論自己的生意經,幾乎插不進嘴,只得微笑靜默。

戴爾一拍額頭說:「真抱歉!我忘記女士不喜歡談生意的,我太太也是這樣的。」

「噢﹖你的太太﹖怎麼不一道來﹖」

「她在上面!」戴爾用食指往上一指說:「五年前蒙主寵召。」

「真抱歉!我...」她不知道該怎麼說。

他笑著說:「都過去了,當時是很痛苦的,所以看到別人夫唱婦隨是很嫉妒的。」

她也笑了:「譬如什麼﹖」

他不好意思的說:「譬如你先生竟然放縱自己,大吃、大喝到醉﹖把太太丟掉一旁﹖咦﹖人呢﹖」

她輕輕回答:「我們是姻親,不是夫婦。」

「真的﹖」戴爾眼梢閃過一絲喜悅。

他們又連續跳了兩隻舞,抒雲堅持太晚了,又擔心老趙不知道怎樣了,兩個人一同走在甲板上,月明如水,她住在普通房在下面402室,送到門口,戴爾邀請他們明早一同吃早餐。門一打開,一股酸腥味衝入鼻子。

「啊呀!怎麼啦!老趙﹖」

戴爾聞聲自走廊趕回來:「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他立即撥電話請服務台派人來收拾。好不容易把房間弄乾淨,老趙也安置在乾淨的床舖上,他們卻疲累過度反而清醒了。

戴維提議到酒吧間喝一杯,裏面煙霧繚繞、酒氣薰人,兩人坐在甲板涼椅上,人端著啤酒,她啜了一口快溢出的泡沫,啤酒從玻璃馬克杯的凹凸花紋透出誘人的琥珀色,趁汽泡還未消失前,她又啜上一口。

戴維也喝了一大口笑道:「你難道要坐在這兒喝到天亮嗎﹖」

「哈哈哈!——那你說:我難道應該怎麼辦﹖」抒雲也笑了起來。

「妳不睡覺是沒有關係,可是我明天下午還要和人談生意呢!怎麼好路上打瞌睡﹖這樣好了,你今晚暫時睡我的艙房,讓我和妳的老趙同房吧!」

不由她再猶豫,他拉起她到了頭等艙,打開門硬把她推了進去,只說衣櫥裏有睡衣,便逕自走了。

剩下抒雲一個人坐在寬敞的艙房裏,床很柔軟、被也很溫暖,她覺察到戴維對她不尋常的關心和熱情。想到了老趙“一個言拙、心地善良的老好人”,由於女兒的結婚才相識。孩子們都認為把他們湊合一起是互相有個照顧;但是今晚和戴維聊過天以後,才發覺原來人與人的距離不是時間的長短可以改變的,因為她和老趙沒有那種心靈相通的感覺。

明天就要下船了,她想著戴維邀她共赴農場渡假,到底要不要去呢?老趙離開餐廳的不告而別,是一種無聲的行動抗議嗎?還有對她一見鍾情的戴維幾乎把她視為自己的禁臠,不希望她再回和老趙的共同艙房,這個人對愛情是有一種專制、拔扈的態度。他說:愛是不猶豫、不後悔。

那麼她該怎麼辦?接受還是拒絕?

夜晚的潮水輕輕撞上船身又滑開,撞上又滑開,她迷迷糊糊的閉上了眼。

 

(2006.8.9寄自墨爾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