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回媽媽之路(刊於文橋雙月刊 5-6/2006

 

  媽媽去世快要二十個月;媽媽是離去了,於我卻成了一段尋回媽媽的漫長路程。

 

  自有記憶的四歲以來,就是與祖母兩個人生活在一起。第二年媽媽與妹妹回到家裡(之前我們三個都與在木山工作的爸爸在一起)。把我先送回家與祖母生活以預備次年上幼稚園的這個安排,幾乎造成我無法肯定誰才是我的媽媽。

 

  從小已經有人說我是祖母生的,甚至還有人說我是姑姑所生;可能覺得一直都是祖母養育我,以及我長得有點像姑姑吧。自小就與祖母住在樓下的同一個房間,所以我的瑣事都由祖母照管;媽媽卻是住在樓上,所以覺得與她很有距離,感情上也比較疏離。

 

  祖母管理家裡的大小事情,對家人與事務都有一定的要求與期望。她甚至可以說是家裡的權力中心。媽媽是嫁進來的,而爸爸又長年在森林裡工作,所以媽媽自然很容易被祖母的霸權邊緣化,甚至連養貓的樂趣都要受到祖母的壓迫與叱罵。

 

  媽媽對我們的緊張則只有顯明在我們上街外出的自由方面;她按時開車接送我們上學放學以及去教會,此外極少允許我們外出。所以在少年時期太常要去教會開會時,媽媽都頗有怨言。

 

  大前年媽媽因為糖尿病而切除了右腳膝下部分,從此也要面對很多人的指責,特別是祖母與某些人,都認為是媽媽自己的不節制所造成的下場,甚至還有人以高姿態教她要向上帝認罪禱告;兩個多月之後媽媽左身中風,更被認為是拖累了全家人。

 

  所以前年在媽媽突然去世之後,我幾乎要崩潰。我曾經也好像祖母與某些人那樣,責怪媽媽不愛惜自己(以致她在48歲就離開了我們),另外就是對媽媽充滿了愧悔與內疚,覺得還未盡心盡力服事她與愛惜她。

 

  但也就在媽媽去世之後,我不斷的重新發現媽媽的生活片段,也陸續重組媽媽的生命特質與許多零碎的畫面,直至重新尋回與肯定媽媽在我生命中的決定性位置與深遠的影響力。

 

  讓我感到最激動的回憶,是在十三歲那年,因為面對陌生的馬來西亞國家語言,即馬來文,還有分數奇低的圖畫科,常常在放學回家之後就哭哭啼啼。有一天媽媽忍不住了,問我說:「你不是信耶穌的嗎?為什麼不能忍耐呢?」

 

  媽媽的一句話,不但救了當時想自殺的我,也賦予我無比的力量面對當時的困境。從此以後,每一次面對人生的逆境,都會想起媽媽的這句話,然後咬緊牙關的走下去。

 

  在媽媽只剩下右手可以活動的那段日子,媽媽默默承受著身邊的許多指責與暗諷,卻從來沒有為自己辯護。媽媽以她一貫的沉著、堅韌、毅力,繼續看醫生,繼續吃藥,繼續嘗試其他的治療方法,包括極其疼痛的針灸。

 

  媽媽以莫大的忍耐,為自己的人生體現了最大的尊重,像一個勇士般的奮鬥,直到最後一口氣;媽媽的一生都以過人的忍耐,尊重身邊的每一個人。

 

  媽媽面對人生最後一個階段所表現出來的度量、勇氣與剛強,遠勝過她的悲怨與憂愁。媽媽的這些態度,繼續挽救我性格中所隱含的悲觀與容易放棄的傾向。在陰暗的路途上,媽媽最大的痛苦,卻成了我最大的拯救。

 

  雖然媽媽在家庭中一直與祖母的霸權週旋,她卻能冒險為自己創造出一片天空;像走鋼絲式的嘗試在家養貓,高峰期的時候養了四隻貓,漸漸的,那些貓甚至也減低了祖母的敵意。

 

  媽媽總有不畏強勢的精神,為人做事都公私分明,且能在所不惜的持守許多重要的原則;她懂得如何與自己相處,也很有智慧的劃清與其他人相處的界限與方式。

 

  有一次,在外地的我接到家鄉某些魯莽人的無理取鬧與指控,心裡相當恐懼與害怕。在那時刻,媽媽卻展現了非一般婦女所具有的勇氣與力量,不顧自身的危險,毅然上門找那些人理論與解釋。

 

  媽媽過人的膽量,總是叫我驚訝無比。記得在她剛剛學開車的時候,曾經連人帶車衝進馬路旁的大水溝。但這沒有阻撓她繼續開車,後來她也是教會中第一位開著大輛的福音車載送少年人來教會。後來當我開始在教會服事,之所以有膽量開福音車,也是媽媽的精神賦予了我膽量與決心。

 

  有時候,媽媽直接表現她無比的勇氣與力量;有時候,她把這些能量化為隱藏的忍耐與尊重,特別是對於曾經發生在我身上的某一件事,後來我才知道原來媽媽需要付出極其痛苦的忍耐與尊重,為的是給予我最寶貴與最重要的保護。

 

  媽媽在生的時候,好像都是祖母打理著我的事,所以從表面看起來祖母好像是我的媽媽。但在媽媽去世之後,我越發體會與看見媽媽在我生命中的主流位置,是她的生命哲學與精神,賦予我力量面對生命的每一個陰溝與幽谷。尋回媽媽獨特的生命內涵,彷佛重新接受到媽媽的教導;對自己,對人生,也開拓了新的境界。

 

  「媽媽,謝謝您生下我,養育我,愛護我,保護我,更以您的生命作為我的榜樣與力量。您的死亡,已經化成了我的生命。媽媽,我好想再像好多年前的某一個母親節那樣,大聲的對您喊著說:『媽媽,我愛您!』」

 

       大女兒於20064月接近生日所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