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 天

 

昨天是一個副詞,指過去的時間——與地球的旋轉有物理學的關係,與回憶也有關係,衹是並不那麼物理吧。

 

昨天。你不得不想起童年的歡樂。在陽光下學騎單車,不會剎車而跌破皮肉的剌激仍在膝蓋下奔馳。在雨中與玩伴追逐,快樂是赤裸的。把風箏放到蔚藍的天空上,讓幻想的天鵝展翅高飛。在後院種植蕃茄——一顆顆攀升的驚喜的眼睛。想起小巷中捉迷藏時和女生一起躲在暗地裡有一種緊張的快感。想起讓月光帶領著影子摸索蟋蟀的鳴聲忘記了怕鬼的晚上。當然,還有經常嚷著父母要去的動物園、遊樂場,然後把動物的吼聲、尖叫與掌聲帶回家。常常愛問什麼時候過新年可以拿紅包,整天放爆竹,看舞獅,更不用做功課……那些平凡卻難忘的喜悅。

 

昨天。你不得不想起熱帶懶洋洋的陽光。踏在沙灘上就像踏在發熱而不溶化的雪地上。椰樹在風中掠起長髮,伸展著婀娜的腰肢,更露出它們纍纍的乳房——甜且多汁的椰子。海,躺在地平線上用藍色的海水呼吸,用白色的潮聲打鼾。至於遠處隱約的漁船、優悠飛翔的海鷗和舒卷的雲同屬無重量的海棲動物,寬闊的天空把它們輕輕納入懷裡。昨天,那些沙灘上蜿蜒的腳印,常常沿著狹長的海岸線走到你的夢裡。

 

昨天。你會想起法式建築的母校,校園裡綠得令人興奮的樹葉與枝椏,每次下課都孵出一窩一窩鳥聲般的歡笑。操場的草地散發出清晨的芬芳,讓那些正在發育的肺葉活動,讓那些新鮮的荷爾蒙呼吸。昨天。你不得不想起那個白襯衫藍裙子,長頭髮大眼睛的女生夢一樣地走來,悄悄地塞給你一張聖誕卡,上面是黏了玻璃碎末星光閃爍的夜空;下面是一片彷彿在很遠很遠的雪地。放學後,你偏要多乘半個小時反方向的巴士,在孔子大道她家附近的郵局下車,為的是要多看她一眼——就算是她家的大門也好。想起有一個晚上,她帶你到她的樓上為你放 Andy

Williams The Shadow of Your Smile。畢業的時候她送給你一張她微笑的照片。在戰時,你到了她住過的海濱小鎮,人與照片都不見了;祗有她微笑的影子在水面上浮動,靜靜地浮動。

 

昨天。不得不想起堤岸的茶室、小食攤、露天咖啡冒著各種熟悉的香味……。想起在豪士坊陳本銘家裡,詩與酒經常的聚會以及永不休止的爭論……。昨天,混合了熱情與苦悶、夢想與失落、探索與憤怒……雞尾酒一樣的年代。

 

昨天。你會想起西貢自由大道的唱片店潮水一樣溢出來的流行音樂,長髮的你們是一條條遊蕩的熱帶魚,吞吐搖滖的泡沫。想起檳城大街市一帶糖果、鮮花、食物、消費品、眼、耳、鼻、舌們熙熙攘攘的商店與年貨攤。想起平安夜的聖母大教堂,所有年青的天使都聚集在這宣佈自已是快樂的。週末的街道上,騎電單車的女子們飄逸的長衫長髮,爽朗的牛仔褲與迷你裙……青春比玟瑰更驕傲,比玉蘭花更動人。想起在黎利大道的「啟智書店」裡,你感動於袖珍本的梵谷狂熱的向日葵與畢加索悲情的 Guernica,感動於沙岡憂鬱的語調與卡謬深邃的眼神。想起在

Rex咖啡座裡,啜嚐苦澀的存在主義。下午看完杜魯褔從電影院走出來,發覺西貢正在鄭功山的一首歌裡下著細雨。想起維新街大學生的反戰示威與催淚彈、鐵絲網武裝警察與警棍,多少年輕的拜倫和莎孚的美夢被擊碎,碎成他們眼中的淚、碎成他們臉上、身上與地上的血漬。戰爭正等著十八歲的手去殺戮,等著十八歲的軀體去流血,啊! 來不及愛便結束的十八歲。

 

昨天。你會想起野戰機場、軍營、荒涼的田陌、墳地、陰森的叢林……死亡從四方八面包圍而來,直昇機、人群、車輛、船隻往四方八面逃逸。一個赤裸的女孩驚惶地跟著別人在公路上奔跑逃命——一隻驚駭的小鹿。 她的背後是焚燒的村落,前面是生死的茫然。昨天。你會想起撤退前的軍醫院,刀、剪與鉗子在手術台上竭力把你在生與死之間割開。最後,你從麻醉劑裡恍惚醒過來,發覺病房裡空無一人,除了你自己,四面是失血過多蒼白的牆,陽光把醫院的長廊照得份外明朗,像沒有雲的天堂入口。世界己經離你而去,就算你死去,也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理會。

 

昨天。戰爭的傷口仍然在歷史的屍體裡淌著血,仍然沒法縫合,是拉不攏的拉鍊,掩不上的窗,難眠的眼,蓋不上的棺,不瞑之目……

 

昨天。很多城鎮失去名字,失去陽光。很多人在黑夜敲門後被帶走,一去不返。溫暖的大地變成灰黯的飢饉的集中營、貧脊的集體農場。人們排隊領取恐懼與絕望,拌混著汗水與眼淚充飢。在卑怯的街上、荒僻的公園裡、在光輝的標語與偉大的塑像的影子下,有人兜售自己的血液、青春、自尊以及良知——換取口糧、疾病、屈辱的存活或者最後的逃亡。

 

昨天。連電桿木也要逃亡的日子。想起在海邊偷偷埋下汽油,埋下自已的影子,埋下過去……準備出海。想起傷感的訣別、生死未卜的遠行以及海浪、島嶼、地下長滿地雷的山路、種滿屍骸的田地、不知名的關卡與詭異的邊界……。昨天。很多人死去以種種的理由,很多人失散以種種的遭遇。很多靠不了岸的船隻、很多名字找不到身體、很多約會等不到赴約的人、很多無法投遞的信、沒有回音的呼喊、沒有眼睛的淚、很多化了石的遊魂……

 

昨天。你從歷史的另一端朦朧地醒過來,發覺自已正在一間老是覺得陌生的房裡,以為鄰居隱約的收音機,是西貢夜裡聽到的慶莉的歌聲,以為窗外那些把秋天染得通紅的楓葉,就是嘉隆街燦爛的鳳凰木,以為阿罕布拉市第五街上空的一朵雲是從吳權街飄過來的,以為有一巴士正慢慢停在路旁的車站,就是那個清晨你在天還沒亮的街燈下向她道別,上了巴士回過頭來,看見她依然頻頻揮手的那個車站。

 

昨天,是的。你不得不想起那些揮手。揮手向南方,向南方的雨,雨中的樹,樹下的傘,向撐傘的人,揮手向一些街道、一些露天咖啡、一些歌,向一個失去的年代……

 

昨天。昨天是一部黑白電影,是一面愈照輪廓愈清楚的舊鏡子,是一雙已經磨損卻捨不得扔掉的皮鞋,是以前常撥現在說什麼也撥不通的一個朋友家的電話,是一張唱針唱到最後,音樂已經沒有了卻一直沙沙作響,轉個不停的唱片。

 

昨天是院子外面有人燒枯葉的焦味,是一杯擱得過冷的茶,是每逢下雪你就想起聖誕卡上那片很遠很遠的雪地,是一條無意中經過後來怎樣也找不到的鄉鎮小路,是公園地上一群啄食寂寞的灰鴿子……啊!是一曲在Vivo我們始終沒跳完的最後的探戈……

 

昨天是一個副詞,指過去的時間——是你帶著這些回憶離開這個世界的前一天。

 

                                   加利褔尼亞•2003•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