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記

 

我剛踏進一班深夜地下列車的車廂,來不及站好車門便關上,列車隨即開動。我正要在靠門的一個位子坐下,意外地,卻坐到一塊硬物上面而且梗痛了一下。仔细一看,哦?一塊差不多像人的上半身大小的石頭赫然就在座位上!我幾乎要道歉,又覺得有點不對勁,便立刻坐到對面的空位上。

 

車廂裡燈光異常明亮。我甚至無意間清楚地看見車頂下一張政府勸告市民使用安全套,預防愛滋病的宣傳海報下端的電話號碼。同時我也發覺,偌大的車廂,除了石頭和我以外,沒有別的乘客。

 

我的目光無可避免的落在石頭上。在燈光下,它看起來約有三,四呎高。兩,三呎寬。重量估計有兩百多磅。它不方不圓,呈深沉的灰青色,混雜了一些斑白和赭色,有些部分凹凸不平,表面相當粗糙,完全沒有經過任何雕鑿與琢磨,實在沒有什麼看頭。它就是那種你隨時在公園或者山上也看到而不引人注意的普通的一塊石頭。

 

不知道是因為我對岩石就像對天文學一樣從來沒有認識,或者是因為石頭看上去沒有眼、耳、鼻、舌、四肢以及服飾等等……我實在看不出它的年齡、性別、種族或者屬於那一個消費階層。也搞不清它究竟是醒是睡,或者非醒非睡,或者在做夢。也看不出它究竟是坐著,站著,躺著或者是倒立著。不過,可以確定的是:打從我上車到現在,它一直紋風不動,毫無聲息,連對剛剛上車的乘客悄悄瞄上一眼的這種自然反應也沒有。甚至對我剛才不小心坐到它身上,它也若無其事,彷彿我的存在與它絕不相干,教我有點不知所措,同時對石頭似乎也產生了一絲反感。

 

這時候列車忽然慢了下來,在一個地下站停下。車門跟著打開。透過關閉的玻璃窗,我看到站上的燈光與隱約的人影。不到片刻,車門關上,列車又慢慢加速繼續開行。站上的光景也變成了一片漆黑的隧道。

 

在隆隆的車聲與光亮的車廂裡,我覺得自己彷彿已經跟世界隔絕了。

 

(車廂裡仍然沒有別的乘客)

 

列車忽然轉了一個彎,車身搖晃了一兩下。我第一次看見石頭也晃了一兩下。但一瞬間,它己經固定下來,回復那種不動聲色,莫測高深,執拗的質感。忽然間,我覺得這樣一塊普通的石頭出現在深夜的列車上,對我來說,似乎是一種揶揄的挑戰。我決定要找出它出現的理由。彷彿只要找到它出現的理由,就是對它的一種報復。

 

就這樣,我開始尋找石頭出現的理由。我先後找到好幾個,其中包括:石頭是上夜班的、也許剛參加晚宴、也許是流浪漢、也許是離家出走、有可能剛幽會回家、也許是搞廣告的、有可能是歹徒、莫非是什麼教主?說不定是太空來客、也有可能是“非法”移民……諸如此類的理由。可是這些理由經過邏輯檢驗後都一一被推翻,無法成立。就這樣,我又繼續尋找下去……

 

列車繼續隆隆開行,每到一站它都停下來,然後車門打開,玻璃窗上出現車站的光景,不到一刻,車門又關上,列車又繼續開行,玻璃窗上又回復一片漆黑……我察覺到這是列車一種重復的規律,而我尋找石頭出現的理由也有類似的規律: 而且逐漸與列車同步: 

 

列車: 到站停下——車門打開——玻璃窗上出現車站的光景——

  : 尋找石頭出現的理由——找到了一些理由——

 

列車: 車門關上——繼續開行——玻璃窗上回復一片漆黑——

  : 用邏輯檢驗——找到的理由陸續被推翻——繼續尋找——

 

一路上,我就這樣反覆尋找石頭出現的理由……

                    

 (一路上仍然沒有別的乘客)

 

列車繼續隆隆開行。不知道過了多久,逐漸地,我覺得自己彷彿就是列車——在漫長漆黑的隧道裡,從一站開到下一站,而石頭出現的理由就像一個又一個時現時隱的車站;一直在前面等著我,招引著我,教我繼續往前,繼續下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開始覺得可能找到石頭出現的理由已愈來愈少,隧道也愈愈窄,前面的光也愈離愈遠,我也愈漸乏力,呼吸愈漸困難,意識也開始糢糊,可是我又不得不繼續下去……

 

矇矓間,我突然發覺自己已經被卡在過窄的隧道裡,像一尾夾在石縫裡的擱淺的魚!我驚惶地掙扎,拚命掙扎,可是怎樣也掙脫不了。我更開始呼救、拚命地呼救……然而,不消片刻,我已經動彈不了——像化了石的魚。我的呼救早已沒有聲音,只是乾張著咀巴而己。這一發覺教我大為震驚,剎那間我聽到自己發出一陣尖叫——一陣列車煞車時車輪與鐵軌磨擦,吱吱刺耳的聲音。也在這一剎那,列車戛然停下,原來已經扺達終站!車門也跟著打開,月台上的光景也出現了,而且傳來了人聲。我從座位掙扎起來,發覺對座石頭的位子上卻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有!石頭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消失得無影無蹤,簡直就像根本沒出現過似的。我像看到了幽靈般不顧一切衝出車廂,飛奔過月台,疾步走過長而幽黯,隱約聞到尿味的甬道,穿過閘口,連跑帶跳從出口梯級衝上了地面的行人道,最後靠在一幢建築物冰冷的牆壁上不停地喘息……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驚魂甫定地抬起頭,無意間看到遙遠的冷空中,有幾顆隱約閃爍的星星,同時覺得唇上有一股分不出是汗水或者眼淚的鹹味。噢!原來我終於像一個小孩似的哭了起來,我不停地哭,不停地啜泣,不知道什麼緣故不停地啜泣……

 

(一直到你拉開我胸前的手,把我從夢中喚醒)

 

                                       19954月紐約 。19958月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