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的抽屜  ──致Vinh  

接到你的明信片，可是到現在我還沒有找到收信的人。因為你是寄給你記憶中的那個我──而那個人多年來行蹤飄忽，一直像跟我捉迷藏似的，要找到他實在不容易。

那個人本來是住在我記憶的抽屜裡。有一段日子，我在外面的世界受了傷或者失落的時候，我總愛拉開記憶的抽屜，躦進去。在抽屜裡，我看到那個人，也看到你，還有我們那個城市。我看到可倫佈公園河邊的落日如何變成西貢入夜後的燈光，也聽到60年代的那些歌曲，甚至嚐到黎利大道咖啡座裡既甜又苦的咖啡。其中，更看到我們的青春如何變成歷史的血與淚。

每次躦進抽屜裡是一個失眠的晚上。躦出來是三十年後美國的另一個早上。這樣子躦進躦出，到後來，抽屜終於出了狀況。我一拉開它，它立刻呼呼喊痛。而且拉的次數愈多，它喊痛的愈厲害；簡直就像一隻容易受傷的殘舊的火柴盒。只要一碰觸，它立刻喊痛。到最後，我終於忍不了心。有一段很長的日子，我再也不去碰它。甚至有意無意的把它忘記──包括抽屜裡的那個人。

可是，那個人似乎沒有忘記我。而且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出現在我的生活裡。我早上洗臉梳頭的時候，意外地在鏡裡看到他，面容似乎有點模糊，待要看清楚，他卻掉頭而去。有時候，我在看電視時(尤其是關於越南的新聞)，他卻在螢光幕上出現。甚至，在我偶然和一兩個老朋友通電話時，居然聽到他的聲音。有些時侯，他更走到我的夢裡叩門，等開了門，只看到他熟悉而又陌生的背影剛巧消失在時間的走廊上……

多年來那個人一直這樣飄忽不定，似乎不跟我打個照面。  

接到你的明信片那天，我想找那個人。我只好再硬起心腸，打開記憶的抽屜。現在它的表面多了一層塵垢，顯得更加蹦緊。我剛剛碰觸它一下，它便立刻呼呼喊痛。我只好小心翼翼，慢慢把它打開。抽屜裡有的已經開始模糊，有的倒清晰如初。單單只有那個人卻不知所踪。(其實，我早就料到他已經不在抽屜裡了。)  

我一直打探那個人的下落, 最近我終於查到，他剛剛在加州出現。我決定去找他。這一次，我走的很堅決，我帶了一大堆行李 : 其中包括我記憶的抽屜。

費城  1996  初春  初稿

                加州  1996  夏    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