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éjà Vu (之一): 甬 道

 

 

自從 BM 去世以後,我幾乎再沒有到橙縣的小西貢去了。他活著的時候,也許是懷舊吧,我們不時到這裡來,吃越南小食,到咖啡座喝法式咖啡、聽有點濫情的越南老歌,混雜講越語的聲音……這時候,我們彷彿回到 1975 年易幟前的越南。這時候,我們會沉緬在回憶中。回憶越南易幟前的日子與後來的滄桑,回憶昔日的好友不知道現在怎樣了……然後,我們的話也漸漸愈少,到最後兩個人只是默默地坐著,聽著,看著夕陽下的小西貢,人來人往,車來車往……噢。那種鄉愁,那種鄉愁說有多傷感就有多傷感,傷感到有時候我們在返回洛杉磯的路上,一句話也沒有,兩個人只是默默地看著車外,彷彿都把話交給橙縣的暮色去說,交給逐漸冒起來的萬家燈火去說。

 

BM 走了十多年,我幾乎再沒有到小西貢去,除了有一兩次因為公事而匆匆停下,辦完事後就馬上離開。也許,我自己一個人不敢。我不敢坐在和 BM 一起坐過的咖啡座裡,回憶他,回憶西貢。噢。那種鄉愁、那種傷感,我知道,一定會從視覺、從聽覺、從嗅覺、味覺、觸覺,知覺……四方八面而來,啃噬我的每一根神經。那種傷感,我知道,絕對不是我這一顆對往昔如此偏執又如此過敏的心臟所能夠承受的,也不是橙縣那一片稀薄的天空所能夠支撐得住的。

 

今天下午因為公事,我到了小西貢。辦完事後,我從一個商場的甬道匆匆走向停車場,正要趕快離開,突然間,在甬道的盡頭,我聞到一陣久違的香味。好熟悉的香味。啊!原來是一家越南粉捲店。一瞬間我彷彿回到了 60 年代的西貢。在自由街有一個 Eden商場,裡面有一間同名的電影院,專門放法國電影。那時候,我、BM 和兩、三個年輕的朋友都會來這裡看電影,(也包括看時麾漂亮的女生)。Eden商場有一條通到阮惠大道的甬道。甬道盡頭有一個賣粉捲的小攤子,生意很好。在這裡經常都有人等著小桌子、小木櫈的位子。粉捲現做現賣,薄嫩通透的粉皮捲著肉餡,香噴噴的,佐以香草,蘸以魚露。說起來有多好吃就有多好吃。想起來有多難忘就有多難忘。我們吃過粉捲,總愛在阮惠大道附近流連,更少不了在咖啡座泡一個下午。噢。那是戰爭的年代。也是夢想的年代。最後,殘酷的戰爭與主義把南方摧毀了。西貢更失去她的名字,失去她美好的一切。自由街沒有了,Eden 電影院沒有了,賣粉捲的小攤子也沒有了……我們失去了一個南方,失去了一個年代!

 

今天下午我發覺自己一個人站在商場甬道的盡頭,惘然失措。這是一條時間的甬道?一條命運的甬道?剎那間,我不清楚我究竟在哪裡,往哪裡去?我也不清楚 BM 和我們的那個年代究竟走過哪一條甬道,到哪裡去了?

 

                          2014.4.30加利福尼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