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最不能忘根本

 

        荷蘭有許多不同規模的“bosje"——小森林。每次閑步其間,鳥兒在枝頭啁啾,纏綿不絕。彷彿把往事掛上樹梢,隨陽光斜下,變成流動的光影,是記憶,星星點點,披在肩上,滑過腳尖,落在路上,騰起一番蕭蕭情愫。真正是「沉思往事立殘陽」。

 

        失落的碎片在恍惚間飛越了時光隧道,綿綿的思緒沿着一條潺潺小溪、碧波粼粼的水帶,蜿蜒從爺爺屋后的一處石坡下緩緩流過,流向槃踞在我骨髓裡的那片遍橫萬竿、繁茂成蔭、凌厲在天地萬物意合之中的幽篁竹林裡。

 

        爺爺的身影便穿梭在這林中,進出在這林前的陋屋裡。他依然面色蒼黑,一臉笑意。

 

        爺爺的笑,像剛聽完一場相聲表演而興猶未盡,極賦感染力。他心裡有一塊淨土,播種快樂的種子。他雖年逾古稀,仍然目光炯炯,精神矍鑠。

 

        爺爺開朗、開明,卻對服飾守舊。他喜歡戴一頂舊時絨氈帽,宛如額上皺紋的天蓬,恰到好處遮蓋了年齒的滄桑。他勻稱的中等身材上套一件老舊的深色長袍襖,長袍襖上的一縱槃扣,綴在他的長袍上便有了鮮活的生命力。他踱步時雙手背在背上,像一位老八股教書先生,既古板又儒雅。他不緊不慢的步履,走得堅實,像他一輩子的視覺和偉大,絕不好高騖遠,絕不因平凡而自卑。

 

        他的鞋不多,冬天一雙棉靴。夏天一雙草鞋。他是做草鞋的能工巧匠。春秋兩季一雙衲底圓口布鞋。布鞋毫不客氣地顯露他常年勞作而微微彎曲的腳背,不完美卻倔犟而頑強。如同他堅毅的目光和堅強的生活意志。

 

        我喜歡爺爺精心栽種和培植的那片竹林,「一節復一節,千枝攢萬葉。」冬天可擋寒,夏天可乘涼,春天可賞竹,秋天可品竹。這種居住環境,蘇軾如是說:「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 

  

   我好奇那些清晨在竹林裡唱歌的大姐們,她們說竹林裡練聲讓嗓音像夜鶯一樣繞林迴旋,清亮甜美,乃天籟之音。爺爺鼓勵我大膽地跟着大姐們敞開嗓子吼。

 

        竹林有蛇,皮色與竹一模一樣,包括斑點,也同樣惟妙惟肖地偽裝在皮膚上混淆視線。爺爺詼諧地一笑,對那條蛇說:「你是竹林的包青天,捉拿蛀竹蟲,我不會驚動你。」

 

         我不小心被竹蜂蟄得又疼又腫。爺爺逗我說:「竹蜂和你打賭呢,看誰不哭。你一哭就認輸了。」說完,他撿起一根竹尖,走向一棵皂樹,刺破皂樹皮,頓時,一股奶白的汁液便從刺開處滲了出來,他用汁液敷在被蟄的紅點處,說很快消腫不疼:「想喝樹奶了吧?」一句話逗得我破涕為笑。

 

         我跟着村裡的男孩一起爬樹,坐在樹椏上,甩着雙腳,逗爺爺到處尋。也爬棗樹,將青果摘下來,落得滿地都是。爺爺故意將拳頭松松地捏着,舉過我頭頂說:「再爬,小心磕丁果。」磕丁果就是在頭上敲幾下。每次這麼說時,他每次都忍不住笑。

 

      「不讓我爬樹,那我就爬牛。坐在牛背上放養它。」我和爺爺講條件。

 

      「女娃哪有這麼野的?」說完,他又自圓其說,「花木蘭、穆桂英也騎馬打仗呢。」

 

       我知道爺爺這是同意了。他叮囑我要愛惜牛。牛通人性,你親近它,它也親近你。

 

    果真如此,那頭老黃牛一見我便心領神會地低下它高貴的頭,彎下它不可一世的牛角,心甘情願地讓我踏上牛角,一躍跨上去。載着我悠哉悠哉地在草地上邊吃草邊不時仰頭吼一嗓子,那聲音粗曠而有力,奇妙而震撼。

 

      爺爺的風趣無處不在。有天他領我去八華里開外的縣城逛,我看到街邊幾個孩子圍着捏糖人的攤販,離開時手上都舉着一個五顏六色的小糖人邊吃邊觀賞。我圍攏過去,興味正濃地在攤販畫着各種圖案的小木轉槃上轉我想要的圖案,當指針指向孫悟空時,轉槃緩緩停止了。我高興地拍手叫爺爺,卻發現爺爺此時正抓住了一個小偷。爺爺按住了小偷伸進長袍內的手,調侃小偷說:「是不是專門找老頭偷大包?」小偷的臉紅一陣白一陣,想掙脫逃之夭夭,無奈那只髒手被爺爺緊緊地拽住。爺爺滑稽地說:「你不想看看包裡是什麼?」小偷果然貪心,他從爺爺長袍內掏出了以為發了一筆橫財的大包,打開一看,他傻眼了,是一包厚厚的紙。爺爺又非常風趣地說:「這是我準備上茅廁用的。你急用,拿去吧。記住,以後要上茅廁,自己帶,別偷。」一席話,不僅捏糖人的師傅,旁邊看熱鬧的路人,就連那小偷自己也笑起來。

 

      我知道爺爺沒錢。每次父母寄錢給他修繕四處漏雨的房頂,卻被他的古道熱腸給耽擱。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村裡哪家有困難,他都不會袖手旁觀,有錢便慷慨解囊,傾其所有。無錢便出力出主意,減緩人家的壓力。

 

       村裡人婚喪嫁娶辦大事,全村人都送禮錢,爺爺送的最多,不是因為他有,而是因為他想趁機幫襯一把。他知道辦大事需要錢,村裡人窮,哪來的那麼多錢呢?都是東拼西湊的辦事情。吃酒他說只能吃七層飽,要禮讓其他客人。

 

      其實,他一生貧窮、辛苦。年輕喪妻,一直鰥居。好心人勸他再娶,因為我叔父還在襁褓中,正嗷嗷待哺。他寧願獨自撫養孩子,孑然一生不續弦。爺爺含辛茹苦地帶大了兩個兒子。村裡人說:「爺爺的善心感動菩薩,所以兩個兒子成器、孝順。老大是村裡第一個走出去的。幺兒是村裡第一代大學生。人善天不欺啊。這兩兒子為咱族人長了臉咯。」

 

       當年被打成「走資派」的父親挨整受罪。爺爺疼在心裡,并沒怨天尤人,只是默默地為兒子尋土方療傷。那是我們家最艱難的日子。父親被隔三岔五地揪去「洗心革面」,母親要邊工作邊改造靈魂,四個孩子分別寄養在親戚家,我被送回老家在爺爺身邊生活上學。這就有了我和爺爺在一起生活過的經歷。

 

       記得小學報導的第一天,爺爺扛着舊木桌,氣喘吁吁地領我走過七彎八拐的鄉間羊腸小道去的學校。被分配與我同桌的男生很調皮,他剃一個奇怪的頭,額前和后腦勺都留有一撮頭髪,像鴨尾巴。我見他那奇怪的髪型不禁想笑,憋都憋不住。他怪罪我,將我的書和作業本扔在桌子底下。只要老師背過身去寫黑板,他的胳膊肘便拐過我這一半桌子的位置。我氣惱地在桌子中間劃線,來個楚河漢界。但他仍然犯規,整個身體趴在桌面上,頭朝我這邊歪斜,故意逼我到桌角。一旦我舉手告訴老師,他就坐直身子,裝着十分認真聽講的樣子。下課了,他便掄起小拳頭嚇唬我:「再舉手告訴老師,小心這個。」

 

    我沮喪地把這些告訴爺爺,滿以為爺爺會為我作主,痛斥我的同桌一頓。可是,爺爺聽完沉吟了一會,說:「你哪能譏笑他的頭髪呢?你也有錯。」

 

        我和同桌的矛盾真正解決,也是爺爺的功勞。有個星期天,我跟爺爺去城裡,在路上被一陣笛聲吸引,循聲望去,正是我的同桌,他坐在牛背上邊放牛邊吹笛,我便指給爺爺看,他便是那個常常欺負我的同桌。

 

   爺爺瞇着眼望了望,然后朝他放牛的那片綠草坡走去,我站在路邊等。

 

   只見爺爺和顏悅色地跟他說話,後來變成爺爺傾聽他說話,兩人還高興地笑。我驚愕不已,一個小壞蛋,竟然在老人面前如此歸順? 

 

   我對他的成見真正消失,是有一次我不慎摔進泥溝,他箭一樣沖過去把我從泥溝裡拽起來。我既感激又尷尬地看了他一眼。他也瞥了我一眼,我倆相視一笑,像一道撥開烏雲的霞光。頓時,我心中彌漫的陰霾就這樣煙消雲散了。但不知那天爺爺與他到底聊了些什麼?使他變得守規矩,而且可愛起來。

 

   也許,人的本性,并不被所謂非遵循不可的規矩束縛。只想做自己覺得應該的事。一顆坦誠的心,一句淺顯而樸實的話,或真誠、耐心傾聽對方,便能融化一顆倔犟、堅硬的心。生命便呈現出新鮮的色彩。

 

       想想人與人之間,何嘗不是這個理?!

 

   我以為,爺爺永遠不會病。可那天他病了。

 

      他躺在掉了紅漆的雕龍刻鳳的老式床上,身上蓋着那床織布機織的黑白格子被單,那個兩頭圓得像腰鼓一樣的長形繡花枕頭上,是他昏沉沉的頭。他面如土色,說話無力。床頭櫃上一碗冰冷的水,旁邊有一粒黑黑藥丸。

 

   這一悽慘凋零的景象,陣痛了我幼小的心,本能的視覺和觸覺,還有親情的牽動,一種巨大的悲傷向我襲來,眼裡的淚便下起了大雨。我好像瞬刻間長大了一樣,第一次去廚房學着下麵條,我要讓爺爺吃一碗熱乎乎的麵,他的臉色就會紅起來。

 

    我點燃了爐竈,從水缸裡舀了幾瓢水,踮着腳放進鍋裡。一大筒粗麵,放多少?想討教爺爺,又不想打擾他。一筒夠五口之家吃的麵,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全倒進鍋裡。因為水少麵多,結果煮成一鍋麵粥,還焦糊了。隔壁寡婦尹姐知道后,送來米飯和地皮菜及竹筍。

   

        所謂地皮菜,又名雷公菌。這是一種健體抗癌的真菌和藻類的結合體,像泡軟的黑木耳。竹林裡下過雨后便可以撿到許多。可以食用,味道極鮮嫩。而竹筍,則是竹的幼苗,同樣可以食用,味道也很鮮美。這是我最愛吃的兩種自家竹林就可以找到的出山貨。

 

        我才七歲,稱一位中年女人為姐,是根據村裡的輩份來的。輩份是「先忠厚傳家,必文章治國」續排的。爺爺「厚」字輩,叫「金厚」。父親「傳」字輩,叫「傳龍」。而她和我屬「家」字輩,是平輩。       

  

    爺爺病好后,蒸了一碗肉,在新竹篾筲箕裡放了10個鮮雞蛋讓我謝尹姐。那年頭肉要計劃票,吃上一碗粉蒸肉并不容易。爺爺的意思是: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  

 

        半年後,我母親來鄉下接我回城。我哭着不願離開。爺爺送我們到村頭,老淚縱橫。我幾乎是絕望地望着爺爺孤獨的背影,如同望着竹林中一剪飄搖的竹影,滄桑得十分悽涼。

 

        母親不懂,我已經習慣了農村生活,習慣了吃農村的粗糧、雜糧。習慣了爺爺熬的小米粥,煮的麴米茶,燒的地皮菜和竹筍,這都是我的最愛。習慣了跟着爺爺去賣竹,然后去新華書店買小人書。我捧着小人書蹦蹦跳跳地歡喜回家。習慣了屁顛屁顛地跟他走家串戶,享受李家大彎大家庭的溫暖。習慣了跟鄉鄰在一起,沒拘束感、沒生疏感的溫馨相處。

 

         爺爺去世的前三天,我做了個噩夢,早起告訴帶我女兒的保姆,她的沉默讓我莫名其妙的壓抑和不安。接到噩耗的那一刻,簡直天崩地裂,爺爺在我心裡是永遠也不會倒下的人。

 

       然而,生命無常,人生終究是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

       他終於走完了他艱難辛苦卻是快樂的一生。

       他像許許多多中國的農民一樣,渺小而偉大。樸實而輝煌。

       他們有着值得讓後人驕傲和傳承的許多優秀品質。

       爺爺是他們當中的一個縮影,也是我最難忘懷的人。

      

      我不忍看爺爺躺在冰冷的木板上,一塊傷心的白布復蓋着他曾經微笑的臉。我無法忍受再也看不到慈祥幽默的爺爺回來了。

 

        我的兩只紅腫的眼睛像兩只受傷的窗口,淚雨淋漓,剪不斷對爺爺的懷念......那夜,我堅持和村裡的男人一起為爺爺守靈。   

   

        村人悼唁他,說他一輩子盡做好事,村人既欠他的情,也欠他的錢沒法再還。他一輩子和善,從未見他面露恚色。等等等等。

 

      這便是人之相惜惜於品,人之相敬敬於德。

 

      然而,「事跡遺在此,空傷千載魂」。  

 

      我跪在爺爺的墳塋前,悲痛地替他燒紙錢,滴淚暗將往事思量遍。「往事只堪哀,對景難排。」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土已成殤。想他這一生的苦與樂,痛與傷,不敢看殘陽。       

     爺爺曾說:「人,最不能忘根本。」 

        這個「根本」,是民族之根,公理之本。道德之根,誠實之本。善良之根,正義之本。        

 

      (多餘的話:我寫下這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故事,只是想說,中國是個農業大國,我們的一切都離不開農民。他們是我們最不能忘記的人。)

 

披刊於香港《文綜》雜誌,201510月刊
《僑報》文學時代,20151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