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鎮南潯

 

    以南潯之水,浣洗。

    我們的心。

    得以復活。迎來古鎮的讀書聲與青綠色,放進人類的孤獨。哦,歡愉屬於這肉身,悲傷撤退。高高的天宇,藍得有些恣肆,飛來一只鶴頂紅,彷彿是生命之光的禮讚。我祈禱:豐沛的水帶恩光,追逐我靈魂的屋頂。洗一洗屋頂上的淤泥和灰燼。洗出溫柔的面影,還有我們的良知與道義。

    在四月,在江南水鄉。百花溢出芬芳。

    檜楫松舟。我與撈起的乾淨典籍,抱坐在一起,天人合一。於此,願南潯做我恆久的聖所、今世唯一的國。我要當耕桑之夫,再當一回繅絲工。

    獨享——

    它古老的靈息和榮耀,在血液翻轉。

 

南太湖

 

    南太湖,我並不把它比喻成神的一面鏡子。

    也能孕育出眾多的神明。

    在天與地之間,一直延伸。它要吸盡天堂的蔚藍、羊群與天空的羽毛。它的美,彷彿是嵌入靈魂的一扇窗戶,又彷彿是經書裡漏下的恩光。

    暮光之湖,在我的手上數它自己的金骨頭,一根一根。我毫無知覺地,溶入到寂靜而甜蜜的氣息之中。我必須走出自己狹促的身軀,與大鳥加入到讚美之陣。

    ——神性如水,蕩滌萬物。

    我,一個孤獨的人徐緩上升。

    並展開靈魂的外衣,輕輕放下。且令它終身安頓在我的周遭,一起統轄這神諭般的顫慄、自由及永恆而歡愉的光芒。

 

豫東偏東

 

  一炷香纏繞的孤獨天空,很美。

  水,很美。甕,很美。

  幾塊羊骨,擺放的樸素神壇,很美。這個黑著的女人,很美。入山門,含蓄的樣子,很美。風吹火焰,很美。風吹佛龕,很美。不小心吹開,粗布衣裹著的雪白奶子,很美。微微晃動,很美。清如許的眼睛,很美。哦,她的貧窮也很美。譬如,她挖東牆補西牆的窟窿,很美。頭頂瓦罐,很美。稻糧乾涸,很美。丈夫死於令人窒息的漩渦,很美。兒子長於漫漫黃土,很美。

  刀口燦爛,很美。

  烏雲坍塌,很美。

  一巴掌就能遮住的申家溝,很美。蜂蝶,很美。

  哦,我的鄰家嫂子,那是一個賢良,一個庶民。我把這古老的漢字寫到骨骼流淌,六月飛雪,為止。

  我也很美。雪壓平原,也很美。雪壓平原上的寺廟,也很美。

 

與姐姐書

 

    姐姐,我有草木之心,螻蟻之命。

    傾圮於自身的孤寂。

    在無限遼闊的豫東平原,我活著,且隱隱作痛地活著,找不到自己的羊群和乾淨的溪流。荼毒盛開,是那種洶湧的血紅。姐姐,我把鐮刀、密語和萬簇雪花埋在心裡,吞下甲硝唑粉碎於一陣一陣的疼痛,我讀經、吃素、看破,放下,還有一些骨骼在發芽。

    落日負重,似乎還背著巨大的圓穹。

    懸垂於靜息的塔尖。

    仿若有一扇黯舊的門在肉體,緩緩敞開,吐納悲愴與蒼茫。我只有縮小於祖傳的頭蓋骨酒杯,飲水食鹽、飲酒落淚,飲下這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而貧窮的十指蔭涼。姐姐,讓我在荒草亂榛中,尖銳一下,再晃動一下。

    仰首,追慕寧靜的墓園。

 

故 園

 

    這涼薄的故園,苦厄如謎。

    它沒有豐碩的漿果流淌。

    我不必懺悔,也不必孤了自己,還要空了自己。我只閉關,把它的水,修煉成潔淨的白絛。我大德的臉上,彌散著甜蜜之慈悲。

    五蘊皆空的骨頭,填滿了佛光。

    和佛光。更多的佛光。

    而被帝國丟棄的申家溝,長滿了不安之刺。倘若我哭泣,萬物滂沱。不得已的,視悲傷為王,高懸天宇,傾倒神諭和般若波羅蜜。颮線吹不動我,也過濾不掉我。

 

時 光

 

    我在十萬亡靈的湖水中。

    又悲又喜。

    稱頌申家溝,一盅上好的酒。稱頌我們的父親,不知歇息。駝背、渾濁,陳詞濫調——佈滿了籮筐。他擁抱著落日、黃土、忽然遍地綻開的蒺藜花。氣若游絲。

    萬籟俱靜的東平原:墓碑清澈。時光鬆弛。

    時光。仿若一匹牡馬——  

    用舊的陰莖,累累下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