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書簡

 

申家溝是一根麻繩。

我和父親在一起。

反複揉搓。

它拴著涼薄的天穹、平原以及我們的糧倉虛空。其實,再也沒有寸土可以唱頌歌。惟有熱烈和歡愉的寸土,孤芳自賞。我們是繩上的螞蟻,懼怕每一次細小的震顫。我們抽出黑力量,在低窪的塵埃裡嘶鳴、燃燒。

申家溝是一根麻繩。

我和父親在一起。

反複揉搓。

幾乎揉搓不動了。

宛若,浸滿了沉沉的苦汁那樣……

 

紀念祖母她清涼地解脫

 

每天都有一些事物在消隱。

一些事物在生長。

十二只鳥飛過申家溝,祖母的骨頭綠了。祖母綠。那些金色的花瓣,綻放在墓前。廿年前,月亮照著我們貧窮的屋頂、荒涼的谷倉,照著祖母絕望的眼神、枯乾的手指、瘦小的肉身。有些病,咬咬牙是挺不過去的。

它推搡著我們稻草一樣的命。

巴巴地活著。

只是一剎那。

一剎那,而已。我相信祖母重新活在各種花開裡,含著芬芳,又含著悲傷。風磨損著這平原的一切。

 

清 明

 

黎明之光走向它們。

寂靜走向它們。

我,我們走向它們。

走向墓頂的花草清澈,向我們綻放。走向麥田,走向露珠,走向露珠裡幌動的祖先的臉。這片空無其主的天空,藍得些許憂傷。申家溝彷彿一個尖叫的傷口,向南迂迴,吞沒了更多的草木房舍,又吐出來。這不是我表述的要點。

靜息一會兒。

向豫東的土地致敬。向祖先,一個個請安。

那些閃耀的青煙是我生命的另一段。

 

河 流

 

在最小的申家溝,我們擁有古老而遼闊的平原。

草木吹著草木。

如同悲傷吹著悲傷,傾斜於風中。

一只烏鵲在青崗寺的尖頂佇立,靜靜俯視——村落如洋蔥:霧一層,泥濘一層,色界與無色界各一層,一層裹一層。

那個在虛無之處行走的人。

忘記了整個世界。

她空茫的眼圈內,落葉四散。五月的黑麥子與草棚,浸泡為一。這條捉摸不定的河流,對著她,有時開裂,有時澎湃不已。

 

蒼涼如水

 

從豫東至浙北。

無端淚湧。

一千三百里路的雲和月,落腳的每個點都是小小的懸崖。在黑色的出租屋,我動用七平米的孤獨刺繡、刺江山、刺一個渺小的政府、刺自己的白骨頭閃耀著光芒。

我秘密地寫作。

與一盞燈,異鄉的。

互吐苦汁。

眷念那些孱弱的莊稼,大豆、玉米、番薯。荒涼地存在。

盡管我以太陽的黃金愛它。

以月亮的白銀愛它。

收割之後的田地,裸現灰白的牲畜,它們的眼中閃著淚光,滲出一種巨大的孤獨。讓孤獨組成海洋,圍住我一生傷口的寧靜。

 

經 過

 

落日經過我們。

經過我們的屋頂。

我們的綠樹,村邊合。我們的羊群遼闊。它構成的黃金布匹,緩緩蓋住了一條叫申家溝的河流,盈滿蜜汁。龍葵、苘麻、決明子在兩岸紛紛吐出花朵,撲向蒼茫的天空一動不動。只有三五個閑暇的村婦,瞥見。

不讚美。

也不詛咒時光。

她們談論遙遠的丈夫,與平原的麥子,就要熟了。我看到的,一張張安寧的臉,塗著針尖一樣細小的幸福,不可說。

和炊煙的色彩。

 

十月一送寒衣

 

這兒是豫東,並不豐饒。

草木萬頃,托著祖先貧窮的魂魄,幌來幌去,我知道每一次幌動都是在祈禱豐饒。但我的悲傷是隱秘的,飲水食鹽,飲酒就會落淚。飲下泡影之詞:大地和天穹,彷彿是兩具屍體,卡在了喉嚨。

我渴望成為其中的一具。

我渴望自己吃掉自己。

我渴望喉嚨成為一個出世的洞口。這冬日平原,它讓我疼,三三兩兩的槐木骨架,抵住西伯利亞的全部寒冷。

抵不住生命的白晝流逝。

 

從內裡遷出的另一個我

 

我是我的一面鏡子。

我是我的一扇門。

我是我的一輛勒勒車。

我是我的一匹馬,白龍馬,白嘞很嘞很,身上漂滿了黃金一樣的歡愉,我從歡愉中湧出,趕著太陽,遊蕩在天邊。大草原呼倫貝爾,像我的整個祖國。呼倫湖,捧出了精緻的水槽。我是我的圓穹。我是我的寂靜。我是我的黎明。

我是我的團結為一。

一歸何處?

我是我的,三十二相,流淌著慈悲之光。

親吻遼闊的大地的清香。

 

每一個時辰都是奇跡

 

天穹低垂。

撫著尖頂的白蒿。

風吹,怎能不亂。

我將這樣描述父親:不再發號施令、替神逡巡於貧窮的村莊。壽斑,構成了繁星密佈。世俗的悲傷,紛紛撤離。三年的自然災害,半尺厚的黃土啊,挖不出一根救命的茅草,這樣的日子早已遠去。光與暗的每一個時辰都是奇跡,惠特曼說。

活著的每一寸生命都是奇跡。

都是細小的天體。

於大千世界中,孤單旋轉。

 

外 省

 

穹頂之下。

沒有故鄉的風吹來,只有更多的,一滴一滴的霾,突然抓住了我的雙手。在南方,我是一台機器的俘虜,哦,又像冰涼的機器一樣活著。

我想在十平米的出租屋,設壇講經。

題寫——

寺廟,河流,平展的麥田與竹外桃花。

葡萄啊,逕自奔向我的眼睛。蓮花,逕自奔向我的頭顱。這個世界,只剩下寂靜。讓我與萬物之靜美,交融一會兒,就一會兒。

當做一日中最美好的時光。

 

在一滴露水裡閉關

 

請賜予我蓮葉。

何田田,於其上我就要閉關了,小心翼翼地呼吸,敷座而坐。

露之圓融無礙,逼我清寂下來,逼我空曠,逼我通透。又逼我放下酒碗,和屠刀。逼出了我體內的這只小獸,它的戾氣。

這回頭,是岸。

是金色的夢,透著神秘。

我不悲不喜。嘴裡吐出的只有六字真言。太陽一出來,那些閃閃發光的時辰就會觸及我。空,觸及我。

空相也會觸及我。

 

傍 晚

 

當我經過。

分開涼薄的空氣。

這位在樹下靜靜寤寐的老翁。

變聾、變啞、變盲。他不必考慮流水線上生產的悲傷,成噸成噸飄落。他好像,不知我的孤獨有多大,苦痛佔據了幾個車間,也不知道我色澤金黃的臉蛋兒上,只是太陽殘留的餘暉。每個傍晚,我的頭顱都長出空酒瓶。

一瓶接著一瓶,灌滿塵世陡峭的白沫。我該如何修煉,讓孤的肉身,如如不動,彷彿春日一缽潔淨的雲水。

以種種香、種種花而落此處。

它圓融的漩渦,安寧得令人窒息。

 

新的一天2016.2.20

 

最真的頌辭。

獻給青崗寺的佛。

庇佑我的永恆的家園,是豫東,是黃淮冲積而成的扇形平原。那個仁慈的僧人,頭頂慧光,他轉動一粒一粒的念珠,沐洗內心的鉛華。

我想到了霾。

想到了霾包圍的人類,突然流下淚水。

此刻,我在金色的黎明中,遠離喧囂。我崇敬的聖殿,散出奇異之香。合十的手掌,幾乎觸到了穹廬的藍。

 

去了遠方的人

 

我從未涉足外省。

譬如:大漠、多雪的青海;也未曾去過喀拉峻、鄂爾多斯、唐古拉山口,遠方的布宜艾諾斯瀑布。

在夜黑如漆的村莊。二哥開始唱讚美詩,他對光的執念。

讓我閉上了雙目。

然而,祖父正深眠於桐木棺材,薄薄的一生,一無所有。他的死多麼美好,他的死覆滅了癌細胞的全面進攻。靈魂將從雪白的裹屍布裡走出,替我週遊列國,並化解心靈深處的疼痛,多麼劇烈。

劇烈幌動的,不止是我們的肉身,還有頭頂的樑柱。

還有朱紅的淚水落向塵土飛揚。

 

                                       2016.4.1 寄自河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