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高望平蕪(組詩)

 

河南寧陵:江天一色無纖塵

 

廢黃河

 

    映著一小塊夕陽在平原上守口如瓶。它曾有天地境界,遠上白雲間。但現在,它回到了自然境界,又細又小。

    與三兩棵煙樹。

    相伴。它是黃河的一滴好水,遺落在寧陵。它隱蔽在自身的岑寂中,岑寂而緩慢地流淌,一會兒出,一會兒沒,一會兒出沒無常,驅動浩浩天空。上有黃鸝發出清脆的妙音。

    以好水,造好酒。名為張弓。

    但不允許貪杯。以好水,澤被大地上的萬物,萬物皆有仁性。一條舊河,是我身體裡非理性的部分。

    如黃淮大地捧出的一枚貝葉。

    閃爍著幽幽之光。

    這就是慈悲。

 

陳兩河

 

    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

    我把陳兩河,看作渾圓的一體與天地,通達古今。以不變者而觀之,人還是那個人,河還是那條河,牛羊啊還是那群牛羊。站在河畔,我極目四天垂。

    一隻俊鳥在夕陽外。

    降伏了我的心。

    它於樹的枝條上晃動,枝動它不動。它修戒定慧。它看著這個顛倒的世界和耕耘的人類。似看非看。它發出清脆的鳴聲,真的悅耳。我想到鳥宿池邊樹,老僧敲開月光下的門。那門是實實在在的門,也是空門。他合十的手掌舉向眉心,舉向一條河流本自清淨,它順勢而為。

    倘若沒有掛礙。

    直抵大的江河湖海。

 

申家東溝

 

    若來。若去。

    若有。若無。

    我說的不是如來,是一條河流的支流究竟無我,無究竟,它養育了兩岸的十萬人家。這裡的金頂碰著星海,星海連著星海,垂向遼闊的大地如恩光。我仰望,如此深邃。秋風原上,發出充滿機器的轟鳴聲。

    是密集的旋耕耙。

    在旋耕。

    我們之所以存在是因為我們應當存在,是因為有肥沃的土地,潺潺的水,宅邊青桑垂宛宛,那潔白的羊群是潔白的火焰給身體以龐大的溫暖,於此養生喪死真的無憾也。我敷座而坐,在申家東溝以東,閉目也能感知到古老的陳楚之風習習,士人敦厚。這是我必須保持的姿勢。

 

谷 水

 

    谷水杳杳。

    在《水經·陰溝水注》裡吐露著沉寂。

    我在可安歇的水岸啟開古籍。讀水草、讀菖蒲、讀布衣,讀閃爍的萬物和光。這些柔弱的水,不朽的水,捧出鮮花、五穀和羊的眼神,捧出大片的野鴨,抱水而眠。我深愛著的水,五百年前已丟失了的水,只蘇醒於這薄薄的紙箋上。

    蜿蜒、曲折,它金子一樣繞過「已吾城」,奔向東南。

    如時光之一掠,永不回眸。

 

清風塘

 

    鶯穿柳帶。

    牛羊著了相,只啃新鮮的青草。我讀四書五經,悟做人的微密。有些人看不見塘中的水,只因水沒有顏色。但能看見一葉扁舟輕帆捲,我確定扁舟上的老翁,不是打漁的。因為水至清則無魚。他在——

    修,朱子的道。

    坐,陸子的禪。

    能否齊家、治國、平天下,不好說。但他一定扔掉了內心的斧頭和斧頭幫。與清淨的水同體,靈魂已被一行白鷺帶上青天。天青得令人跺腳。

    好像。

    讓他一人所擁有。三月的清風有良知,徐來。吹向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吹向老翁歸於潛默。在水中遇見真實義、一點也不虛的自己。

 

古宋河

 

    我在日常中垂釣,釣菩提,釣明鏡,釣衣缽,釣不住一物。本來無一物。不羨於大的江河湖海。把酒不問青天。不話桑麻。不沃愁腸。

    把酒,灑向古老的土地。

與河流,它必定流經春秋時的宋國,這個國君的慈悲高於日月。但我只看到金黃的玉米、大豆歸於糧倉。奮五穀,臉龐上流淌著喜悅的淚水。我鼓瑟。我吹笙。我學林中的鳥

,鳴聲上下,順乎自己的天性去繞樹三匝。我坐忘,不求古仁人之心。我御風而行,如果看見破損的人心,就以綱常來修復。我想到偉大的訓言,心懷崇敬。

    靜了。

    我的平原上的村莊,感覺不到徹骨的寒冷。唯有光影浮動,歸欄的羊群咩咩地尥著白蹶子。

 

清水河

 

    清水河,靜水流深。

    梨花島,大美無言。

    當我們凝望二十萬畝梨園時在九月,金黃的蜜語圍攏著房舍。淨的水。淨的土。淨的空氣。

    成就了每一個善果。

    我們拂去心靈之塵,心無掛礙。我們護佑著豐饒的平原,正如平原護佑我們。居於長壽之鄉,採菊於東籬之下,時光好慢,好像在等著靈魂,我們真的感覺非常幸福。於此,萬物回歸它自己的位置,我必須讚美。

    我看到披雪的額頭,一個人。

    在清風中走成一支隊伍,踏遍茫茫的寧陵大地。

 

黃河故道

 

    逝者如斯夫。

    但我信奉我的存在和存在主義,也信奉我的不存在,也就是無我,是的我將無我,無小我。這是偉大的聖辭。

    天籟、地籟、人籟,如同一個個圓圈。我站在圓圈之外,聽萬籟而不被萬籟的餘音所繞。我看見了黃河之水天上來,看見它奔流到海真的不復回,雙手抓不住一滴。抓不住的還有很多,實相的和無相的。

    我仰觀宇宙之大,有的鳥集體主義。有的鳥個人主義,它依附於樹梢,它是它自己的風景。展望未來,我是唯一,且存在於當下的一念,由無數個一念組成。

    此刻,我把手裡的青秧插滿田。

    我們男人,我們和愛著的天地一體,如此親密。低頭便見水中的藍天,我稱之為寧陵藍。

 

太平溝

 

    取一瓢水。

    洗脫。

    體內的戾氣、顛倒、分別。其實是用一瓢水洗心。結廬在太平溝的草畔,沒有車馬之喧,我受持讀誦,時時拂拭。讓自己混同於蘋花,風吹蘋花,蘋花動,但我如如不動。

    片帆高舉。

    從何處來,又到何處去。

    我還看到細細的漣漪晃動著金色的光芒,一隻白鷺鳥濡沫著另一隻更小的白鷺鳥,多麼溫馨。作為太平溝的人,活在驚人的寂靜中,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

    人與自然。

    與宇宙的合一。

    是我們永恆不變的追求。有時能聽到古老的葛天氏之樂從天上飄來,樂其俗啊。在草畔洗心,其實是讓一顆心,致良知,在出世與入世間取一個黃金分割點。

2020.03.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