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於水（組章）2021.07.01

●結廬在人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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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來天欲雪

我需要。

一片雪幫我找回眼。

一片雪幫我找回耳。

一片雪幫我找回舌。

一片雪幫我找回身。

一片雪幫我找回意。

幫一些人找回眼、耳、鼻、舌、身、意是雪的天職之一。因為一些人失去了這些，我是一些人中的一個。五片雪花讓人們真實地觸到了世界的涼薄。我想到了五字心咒，每一個字都是真的語言。在豫東平原，在黃崗鎮，風雪吹捲著我的馬棚，馬的嚼環叮叮噹噹。小火爐燃燒於身旁，我飲酒醉，但不落淚。酒盅碰著酒盅是靈魂碰著靈魂，忘卻了疼痛，忘卻了憂鬱，忘卻了悲哀，也忘卻了人間的生老病死。談笑間，是自個與自個談笑。有的炭木已經灰飛煙滅，它的白骨頭散架於自己的廢墟之上，而有的炭木燒得正純青。

雪花飛舞著。

如時間。

它們從天空岔出了無限根鬚，盤向不可預知的大地。

●倒春寒

倒春寒，時光機的一個剎片。

我是慢。

我是沉默。

我是倒春寒中最幸福的一粒。我喜歡倒春寒正如我喜歡剎片。我希望能夠剎住，包括我含苞的欲望。我希望冬天的道路漫長一些，充滿雪花和鹿的白蹄子，充滿梅花香自苦寒來，充滿生命和生命之間的激動。我的雙瞳看到了往昔與呼嘯的未來。我知道絢爛之極，歸於平淡。我的新鮮餵養著時光，它飛速旋轉。時光機馳過了我和我的羊圈和村南村北的屋頂。我真的希望有一個剎片。

我希望有一個剎片。

使我的寸寸骨肉變成慢。

今日平原大風，發出了寒潮藍色預警。這麼好的倒春寒，令那滿圈的波爾斯山羊踢蹄興嘆，一些草木的花骨朵又開慢了一些。我見證慢在鄉村非常有意義，慢的馬車和郵件。

●開始於水

水的愛憎不分明。水沒有思想，亦沒有形狀和個性。水只知道放下自己的身子，包容萬物，為我和我同類不遺餘力。有時，我的身體居住在水中。

有時，水居住在我的身體中。

更多時候，我的身體與水混為一談，但我的身體不知道與水混為一談，我受水的浸潤，我有著水的秉性。如果某一天我歇息了。水在我的骷髏之間自在迴旋，竊竊私語，它觸及著美麗的大自然。它永恆，它會通過一根草的莖管於泥土裡冒出來。

它散出不朽的光。

在綠葉上。

在高遠的碧空下。我開始於水，結束於水。水在我和我同類的身體裡又衍出新的生命，這些五蘊之苦的生命變為水的過客。

●真 相

愛沒有意義。被愛也沒有意義。

我不存在愛或被愛。

我沒有意義。

一棵蒿草的存在沒有意義。一隻螞蟻的存在沒有意義。只有大象和鯨魚的存在有意義。我感覺不到渺小之物的意義。感覺不到活著的意義，活著就沒有意義。哲學的真相是人的存在根本沒有意義。

他們的撒謊有意義。歸根結底，風調雨順時，風和雨有意義，陽光真的好像沒有意義。到了人間四月天，一樹繁花有意義。照一照鏡子，從鏡子的反射中辨認自己在萬物中有意義或沒有意義。這才有意義。

不必被愛的事物的存在有意義。人類依賴於它：陽光、空氣、土壤和清澈的泉水，但不必愛它。不必被愛的人的存在有意義。

●又見梨花

三月。

雪花正溢出虯枝。

我說的是百年老梨樹上的。在豫東平原，在寧陵，清白顯現一體，改造著世界。我的心一直在清白裡，並被清白奴役。我始終做著一個清白而無嗔恨的人，我堅守與梨花的誓言。

每一棵梨樹都彷彿一只銀甌。

梨花盈滿甌。

和煦的春風在甌中提煉白銀，它燃燒著一個可望的黎明。二十萬畝的梨花綻開，是巨大的靜謐，靜謐中涵著果實細小的生之搏動。六十九萬寧陵人民因此而變得幸福而安詳，我是六十九萬分之一，在梨花院落中唱起婉轉的讚歌，月色溶溶。我拿捏著生旦淨末丑的角色，甩起水袖時，有時會落下甜蜜的淚珠。我在豐饒之地。

亦是曾經的鹽堿、風沙之地充滿了苦澀。

吐露來之不易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