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 禮

           

    世間的婚禮無論隆重或簡單和採取何種形式,基本上與日後婚姻生活是否幸福、能否白頭偕老,是完全扯不上關係。

      當代最為轟動的世紀式大婚禮,自然非英國查理斯王子與戴安娜莫屬;但郤演變成悲劇收場,足證營造兩性婚姻美滿與否,和婚禮的繁簡無關。

      想起我二弟玉湖當年的婚禮,恰好是另類證明;流走了歲月,記憶郤常在腦內迴旋,彷彿不肯就此罷休似的,非要把它掀出來見見光不可。

      六十年代越南兵燹連綿,幾百萬生活在那兒的華裔,命運早已和魚米之鄉的印支半島榮辱與共。因為被迫成了「越籍」公民,中青年男丁自要被強拉去「當炮灰」,參與一場由美國導演的荒謬戰爭。

      不甘於為異國充當戰爭工具的華人子弟,能偷渡到臺港的都想方設法出走。無條件的只剩兩條路:一是乖乖就範入伍,成為共和國軍人到前線與越共決生死

,或花錢變成影子兵,在後方從事較安全的任務;二是躲藏起來逃役。

      體質瘦弱的二弟、多次偷渡不成,唯有選擇了逃役這條路,在店內負責培烘咖啡豆的專業工作。與父母同住,由木匠精心設計了可躲藏的機關;午夜狗吠、擔驚的雙親必趕緊起身喚醒夢中的老二,促他在睡眼惺忪中匆匆躲進密室,避過入屋搜捕壯丁的軍警。

      白天只能呆在屋後的工場,指揮幾個工人操作培烘咖啡的機器,天天與火爐為伍,過著不見天日的囚徒式非人生活。自然無法外出,又何來女朋友交往呢?那份苦悶悲觀心情,像落單旅人走在沙漠寒夜中、前方只是漫漫無盡的黑暗。

當時我婚後逃到了中部山明水秀的芽莊市、在一所小學內任教。一九六七年中,母親老遠乘了十多個小時的大巴士來探我,陪行的是年青的陳秋麗小姐;原來是媽媽同鄉姐妹的大女兒,已介紹給二弟認識。雙方都有好感,一拍即合,媽媽高興之餘特遠道帶來給我這個未來大伯見見面。沒想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居然會發生在弟弟身上?生逢亂世,一切身不由己,夫復何言呢?

家庭經營的咖啡生意蒸蒸日上,我年底回到當時南越首都華埠堤岸ChoLon

協助父親業務;始知悉二弟的婚禮已訂於翌歲農曆戊申年大年初二日、在亞東酒樓舉行。當時二弟花錢買了一張別人的低齡報生紙,冒充十七歲,作為婚禮時可前往酒樓途中之用。

越南人的新年,過的就是農曆年,習俗全和華人一樣,雖然戰爭不斷,但也興高采烈的大事慶祝。尤其交戰雙方早已訂下過年停火八天,前線無戰事,目的給軍人休假回家團圓。

二弟婚禮之所以訂為大年初二,也是為了在喜氣洋洋的新年佳節期間,軍警人員多要紅包而暫時不會為難那些逃役壯丁們;遇到檢查,往往笑著以紅包替代證件過關。

初一夜到天亮,鞭炮聲轟響不停熱鬧非凡;大年初二清早我趕到店中,司機本來說好八時必到,可九時多了仍不見蹤影,父親心急,要我去找。我騎上機動車駛往跑馬場富壽和區,當轉入新馬路,驚見路旁橫躺著幾具衣服光鮮屍體,若是車禍為何如此?心中雖訝異,還是繼續前往,記掛著若找不到司機,弟弟如何去迎接新娘呢?

再走不遠,驟見路上橫七疊八的都躺著死屍,心中越來越怕;才發現街頭早已無車無人,耳聞的是零星的鞭炮聲和單響的槍聲,細聆還有串串重機關槍的子彈呼嘯聲。當轉入富基調街角時,十幾個軍人守衛著路口在驗查證件;我也被截止,當看過我合法的身份證後,要我立即回家,並告知到處都在巷戰。他們是南方陣線的「解放部隊」,原來是越共冒充的軍警,看來那些躺屍必是政府職員或休假的軍警了。

我心驚膽戰的匆匆回到店中,把實情告知父母和二弟,他們已從收音機中知悉戒嚴消息,憂慮的對我說,越共背信利用春節停火竟然攻城掠地,已打入了華埠。整晚的鞭炮聲其實過半是越共的槍炮聲,他們用過節鞭炮聲掩護策劃了這次「總進攻」,妄想一舉攻克南越。

看來二弟晚上的婚宴是無法舉辦了,我趕緊經由小路前往亞東大酒樓,到達時那位經理面色蒼白的要我快走,他明白是戰火影響,經已全國戒嚴、取消宴席真是無法度,不會追究,我才安心回去。

吉日已擇好,縱然宴席取消,但婚禮還是要進行。於是、在沒有司機駕花車的情況下,改由人力三輪車把居住於平泰區的新娘送到我們店中來,那一大堆新娘的陪嫁友伴們,也因戒嚴令被困家中無法參加了。

新娘到達時,場面的冷清可以想像得到,只聞零星槍聲而無鞭炮,更無大批送嫁隊伍,幾乎是偷偷摸摸般的進門;當然也少了新郎前往迎親擋門時雙方討價還價的熱鬧氣氛啦。別說有多少客人觀禮,連至親也因槍炮和流彈聲阻嚇而不敢前來。

新人上香拜過祖先,向父母叩跪敬茶,再朝我這個大哥鞠躬後,最簡單的婚禮儀式在連串美軍直昇機發放火箭的轟嗚呼嘯中總算完成了。祝賀婚禮的鞭炮聲已由密集的機關槍聲替代,亂世人的婚禮草草完畢,說無奈就有多無奈啊。

      二弟婚後直至一九七八年逃亡,十年內育下三男一女,定居德國後,再生下了幼兒明志。明志小侄十年前聖誕節到廈門迎娶了當地一位地產商的千金,舉行了千人宴的婚禮,我代表二弟致詞時,憶起他當年的婚禮,真是感慨良深呢。

      如今二弟一家在瑞士安居,有兩位德國媳婦、兩位中國媳婦,八位孫男女,考了律師學位的掌上明珠也已于歸;一家三代同堂,十多口共住一屋 (自建三層樓宇外加地下室、總共有七間睡房 ),享盡天倫之樂。他們夫妻恩愛真是如膠似漆,早歲最簡陋的婚禮,郤有如此美滿幸福的家庭,悠悠數十載,也已證明了他們情比金堅。

      查理斯王子和戴安娜王妃兩人極其奢華隆重的婚禮郤變成了悲劇。我二弟和弟婦在戰火中結合,沒有花車又無賓客的婚禮、不成體統的匆促恐慌,再是簡單不過,他們郤相敬如賓恩愛不渝、能夠白頭偕老。

      時下大陸青年男女對婚禮的過度奢侈舖張、往往為了結婚而要欠下大筆債務,實無必要啊。只要想想再豪華的婚禮也無法和查理斯王子和戴安娜王妃那場世紀大婚相比,比得上又如何呢?

要知道婚禮的隆重豪華或簡單平常真的一點都不重要,男女婚姻最重要的是如何經營婚後美滿幸福的生活啊!

 

        (二零二零年三月廿五日初秋修訂於墨爾本無相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