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曲 (組詩)

  神 曲 

 

黑暗終將離開,就像它終將到來一樣,

天愈黑,愈適合獨立思考,與靈魂對話。

青燈雖輕,卻帶動山巒沉浮;

流水雖淡,卻讓三生通泰,與一首小夜曲成為知音。

一縷茶正在脫去一層綠,人間的味道會變淡嗎?

一層綠包裹另一層綠,窗外的沙河會更靜嗎?

在這個秋風偷渡的晚上,濾去一切的陳雜,

寂靜順著一枚落葉的脈絡堆積,而後腐爛。

 

紅塵遠,蒼茫醉,夜幕薄,青山難掩,

有腳步穿越一片翠竹林,

清音冒芽,一節節竹子更加空洞。

夢的縫隙,一條魚過,透明如此肅穆。

有神靈降臨,我們開始祈禱吧。

 

  一隻鳥比一束光更先抵達秋天

 

秋天的光,是那麼鬆散,但不拖泥帶水,

穿過無形,有著柵欄菊的味道。

一滴尖銳的露水,包裹幾聲野鳴,

沃野千里,被簡約一一打開。

 

小鳥放牧天空,恍若故人,在喚我的乳名,

我不得不一次次轉身回頭尋找,

一次次失望,一次次期望。

小鳥最愛啄食的,不是遺落原野的穀子,

不是躲進我書包裡的文字,

不是沉入河底的月光,而是一腔有些血絲的衷腸。

它飛過遼闊,推動一束光下山,

就有無數的眼睛成為時間的黑洞。

 

上山的紅葉,一定是聽到了呼喚,

人類很遠,風吹著風,光被一隻手捂熱,

一顆種子奔跑在回家的路上。

當一切都安靜下來的時候,

小鳥和黑融為一體,那麼安靜與柔美。

它知道,有一種神靈會在這個時候把它注視,

它沒有絲毫的傷悲。

 

    這個秋天

 

總有一些生靈我們看不見,

總有一些神秘我們無法破解。

秋天彎下身子的時候,整座人間立刻肅穆起來。

花兒的濃香獻給了祈禱,原野側身退回原色。

河流變緩,洄游的魚兒開始哺育後代而後安靜地死去,

躲在一棵忽然長高的白楊樹身後,一黛青山變遠,

卸下勞累的腳步變輕,冷漠變成霧的形狀。

蒼茫起,一滴清臒,就能量出雨水的深淺。

兩岸的燈火,是黑夜睜開的眼睛。

目光潺潺,寂靜的內核澄明瞭秋聲。

 

秋天一彎,再彎,彎曲成虔誠的匍匐。

一葉之靈,能否窺見大地的密碼?

一雙大手,舉起的棋子,將落向何地?

 

秋天,有我們太多看不見的臉,猜不透的心事。

走在我們前面的是黑暗,

跟在我們身後的是神明。

 

    秋天童話

 

秋天了,我更願成為一隻羊。

這樣,我更能接近母親的溫暖。

 

凡是路邊我的生靈,都能聽到我並不動人的歌唱。

我不願讓那走進深秋的沉沉腳步,變成單弦。

我在用力畫梅花,這樣冬天就不會孤寒。

我願意與一條河流一起變冷,結冰,厚實的那種;

這樣,那個專心放養我的小女孩就不會繞道河的下游,

我是她的小船,她的童話;她是我的夥伴,我的彼岸。

而河流,是我們共同的母親。

 

凡是向我舉起的屠刀,我都坦然。

我知道,我茂盛的生,是為了迎合一些人的味覺飽滿。

但願我無悔的死,能夠迎來乾淨明媚的春天。

遇見,不需要對與錯的時間。

秋天了,我努力把自己飽,

這樣儲存的熱量,能否比及母親的一半?

 

    靜默的黑

 

黑夜小得伸手看不見,寂靜大得摸不到邊。

身處孤單中心,我喜歡上了黑暗。

小小的黑,可以單手提著,或裝進上衣口袋裡,

遊走,或與生活一起坐化。

那黑夜裡所有的事物都是小的,

車鳴、路燈、醉嘔、夢囈、暗流、爭執、性愛、貓頭鷹的飛……

小的可以忽略不計。

這樣想的時候,黑夜漸漸安靜了下來,

有些鼾聲,與心一個節奏。

我的夢和鼾聲倒在蒲團之上,也可以忽略不計。

星星披著薄衣,擰滅了河燈,走進西山的缺口,正好把黑暗填實。

靜默的黑,不在於別人誇讚,而在於自己安詳。

 

    秋天的孩子

 

秋天每行進一步,我的壽命就矮一寸,矮成一株草。

聽見河流的歎息,老牛還在反芻青綠。

那個在河邊放牧的孩子,七隻羊是她的孩子,

他們各自發光,跳草舞,說情話,畫春天的草房子,

讓折斷的草成為耶穌的表情。

把萬朵白雲摘下來,拼成可以種花養草植童話的新土地。

把慵懶的河流抱起來,成為他們共同的孩子,

成為那輕輕走向他們的秋天的孩子。

 

秋 風

 

秋風從草叢中跳出來的一瞬間,更像個草寇,

驚落了葉子,驚飛了螞蚱,驚走了大雁。

白雲攔不住,就連眼前的山崗也攔不住。

那些破敗的鄉村,禿頭禿腦,

更像一位沒有修行到家的僧人,

草寫的經書,被淚水打濕,濕成離人。

秋天一到,我的心境呈現出山脈的形狀,

有著民俗音樂的起伏,那是被秋風喚醒的脊樑。

 

占卦書 

 

天空是空的嗎?夕陽一定會說晨光的不是嗎?

一截風,被秋天斷成了左和右。

左邊是知了的悲鳴,右邊是雪花的高唱,

究竟哪一個聲音更接近真實?

親愛的,你一定要到秋風裡亮開雙翅,

無論是熱或是冷,你都要扛在肩上。

寒從足下起,火從頭上生,

那個給你炭火而又給你潑冷水的人,

一定是你的親人、諍友。

 

    秋天多好 

 

衝破夏的炙熱大氣層,

秋的天開始高聳,猶如神往。

一種氣,在遼闊中變得爽快,雲淡,

彷彿多年以後,我們再見面,

除了惦記以外,一切愛與恨都變得遙遠和遙遠。

酒裡的毒,成為故鄉的詩,一飲而盡。

 

秋天多好,我們不用仇視對方,

將肉身脫下,成為草木的一部分;

將靈魂皈依流水,成為聖嬰,

好像一切都離開了,

又好像我們剛剛開篇。

 

繼 續

 

秋天繼續。落葉繼續。前面的路繼續。

一把風,把日子與日子誕下的果實捆紮。

面對眼前的遼闊,我的語言沒有了。

水裡燃燒的是金黃的稻穗,火裡淹沒的是秋的音樂;

那長髮女郎,飄逸著一瓣瓣菊黃,上,我的渴望,

她正在為我朗誦那首秋風。

她踩了我一腳,卻不說對不起;

我愛她,永遠不說那個字。

遠方,有一坐佛,不言語,正在把我憂憂地,打量。

佛的目光比長生天高,比河流遠,

我的悲憫擁擠在路上,找不到遠方。

 

低 調

 

一個低調的人,總喜歡走在水上。

身後的光,若隱若現,

卻能在某一個時刻,某一個地方,照亮一方山水,

彷彿一枚蘆葦,不顯山,不露水,

在蘆葦蕩中修身,保持一種獨立的存在,

有些涼涼的曖昧,寂寞小而帶刺。

 

在水上,可以陪星星月亮睡上一覺。

天不亮,被雀子叫醒;叫不醒的是掉進河裡的石頭,

石頭是低調的,輕輕地就抱住了水的翅膀。

走在石頭上的人,眼睛始終是閉著的。

 

秋天的大道忙著火把

 

一把秋風,拴不住南飛雁;一頁平仄,卻能鋪滿天空。

年年南行,卻一次也沒有抱回時間,

這個嫌貧愛富的傢伙,把我們丟給了冬天。

 

不甘束手就擒的秋天,點燃了火把,

搭起命運的棧道。

一點點,一點點,江山紅了,妃子笑了,

秋風死在天空,拴馬繩掉下來,爛成了河流。

希望被收穫之後,又生出新的希望;

燃燒盡的原野,是否還能找到燃燒?

 

燦若桃花

 

是誰把走遠的春天請回人間?

是誰把蕩漾的春水送到我面前?

面對桃花,我的興奮寫滿生辰八字,一朵挨著一朵,就像日子一天延續著一天。

延續著流水,鳥鳴,鄉情,及風水。

 

桃花是新的,也是舊的。

帶著雨水,煙火,趣意,過往,恬靜,在刀鋒上練出絕世輕功,

桃花打開傷口,燦若紅霞,自有風情萬種。

桃花彎腰的地方,是一片蔥綠的莊稼,是汗水結成的樸素。

偏僻的鄉下,桃花是我的親姐妹,為我單調的生活,營造一片有情有義的青天。

立在桃林的小鳥,似乎懂得鄉下的寧靜。而它的心早已飛越桃花,成為一朵祥雲。

 

鄉愁總是隨桃花一同落下,與泥土最為親近。

桃花是祖傳的辟邪神物,桃花是天生的喜鵲。

把桃花慢慢打開,把花香慢慢淡去,把思想慢慢抹平,

縱有萬千相思,也是桃花的一朵,摯如花開,氣若春望。

 

鄉村之愛

 

我所熟悉的鄉村,在一片低窪之地,比天藍,與水近。

有一聲恣意的蛙鳴,就能喚回所有的風聲,水聲和人聲。

小河變得活潑起來,知了也開始盡情地吟唱熱烈的愛意。

芝麻開花,並不急於長高,它在等待那個紮長辮的姑娘,

她們早已約定,看這個夏天誰最漂亮?

黃昏點水,觸碰到了大地的旋律,一朵蓮低下尊貴。

忽隱忽現的新娘花有著不可方物的美;

她的快樂無人知曉,她的幸福半紫半黃。

山川東去,禾苗茁壯。

一些豆莢,裹著土腥味,裹著一株莊稼的前世與今生;

這份愛,什麼時間打開都新鮮如初。

一條河,從母親細細的針孔流過;

如今,我睡在她倒下的岸邊,

被河水一次次洗禮,成為乾淨的石頭,成為青春的小草。

奔跑的河流不會高出它的源頭,

沾滿故國神韻的鮮花不會嫌棄養育它的土地。

一條河,抱起的往事有些潦草,

但它總能給那些愛它的人們想要的蔥綠。

它每笑一次,露珠就會搖曳生命的另一段清影,

鄉村的愛就會加重一層;

一些親近接近神祇,不能說有,也不能說無。

七月,成熟的土地搭起偌大的新房,

既裝五穀,還裝與我白頭偕老的新娘。

 

黃 昏

 

黃昏把疲憊的昏暗擲給了我,我不願接納。

轉身卻看見,走了八年的母親,還站在有些疲憊的村口,

銀絲飄了一下,兩下,一層薄明開始抖動,紛紛落地……

等待最後演出的牽牛花和苜蓿草,接住了一聲輕咳。

母親“咕咕咕”地喚她貪玩的翠花雞;

不聽話的雞,躲在暗處,一個勁地啄食黃昏的眼睛。

整個鄉村有些點點暗紅,蒼茫的臉上刻著燃燒的火星,

我始終看不清,這是不是童年的遊戲。

 

   

 

母親的三間老屋被二哥拆去,做了樓房的地基。

一院子的花草、農具、籬笆和籬笆牆上的葫蘆,隨之樹倒猢猻散。

散的那麼爽快,一天快過半個世紀,

沒有一丁點兒留戀的情誼,如同我正在散架的村莊,

二百八十三條人命被野風吹散;放大的惶恐把守地球的兩端;

如同我四散的兄妹,一年到頭,難得見上一面,

即使見面談論的主題也散了;

如同一首曲子,低低的,從河面飄來;

低低的,又從河面飄散……

 

面對零零星星的天空,我還能不能挺起胸膛?

面對那散了型的小路,我還能不能走到盡頭?

盡頭,枕著母親的散發;星空,有母親的散語。

 

今夜蒼涼散開,一條路固執地一言不發。

一個野性的符號,是這天地間最散漫的浪人,走的正歡。

 

濃情臘月

 

臘月被雪花包裹,是童話的封面;

臘月讓思念團聚,是濃情的聯歡。

我喜歡臘月,冰清玉潔,是一朵梅花的純真,

讓我極想摸摸她的臉蛋,那紅彤彤的頑皮,

讓我忘了寒冷究竟是個啥模樣。

我想把掉進溝凹裡的白雪抱回家,抱到一個向陽的地方。

聽她講一講白雪公主的故事;

地上的雪人和樹上的鳥巢,好像一小一老在對話。

一個說,聽到了大地的心跳;

另一個說,看到了不遠處的春天;

 

一灘的蘆葦,以黑暗為光明,

從青到白,融入雪,融入最後的傷痛與幸福,

彷彿帶上白色髯口的老生,夢裡夢外走不出梨園的舞臺;

彷彿一介石灰,別人愈潑冷水,

他愈發地沸騰自己,粉身碎骨渾不怕,只留清白在人間。

父親手心的繭花,跑出來,

和蘆花梅花雪花一道,成為貼在故鄉的窗花。

臘月的溫暖,是父親哈出來的酒氣,

是母親端出來的冒煙兒餃子,

是逢人就會聽到的殷殷祝福,

是講古人的半部聊齋、一片江湖。

 

母親總在臘月忙碌,忙碌我們的新棉衣,

忙碌我們的新學費,忙碌一家人的期盼與守望。

彷彿溝凹裡的雪,融化成流向遠方的一部分。

臘月有一種說不出的力量,

被鞭炮炸響,讓我極想抱一抱臘月,抱一抱母親。

抱一抱,我就增加了一歲。

 

    正月還沒說出口雪就化了

 

正月還沒說出口雪就化了,

風兒改變了飛行的方向。

我漸漸感到身上的燥熱,

看那條小路上,許多綠影開始鼓噪,

叮咚咚,撲棱棱,嘰喳喳……

飽滿、挺拔、若隱若現的神秘,

讓一個個生命,聽到了大地的呼吸。

 

要走了,我把手伸進水的懷裡。

一接觸,她就使勁掐我,讓我對生活還保持著感覺,

知道還有痛,還有冷暖,還有傷心…

還有先我而去的責任和牽掛。

風兒用最純粹的藍,最乾淨的紅,

調和出我最想要的紫,勾兌出水的顏色和氣息,

試圖把我洗淨後還給故鄉,

 

可我,卻找不到回家的路。

站起來行走,稍不留心,就有喊痛的尖叫。

我知道,腳印的一生多麼孤單,

它在行走中等待朝陽,也等待落日;

等待正月,也等待臘月。

 

遺忘被掛在臘月的枝頭

 

怎麼所有的樓房都是一樣臃腫?

被閨女接進城的二姨,像一株還沒有醒來的莊稼,

不敢邁出田埂,生怕出了門就找不到閨女的家。

二姨實在是想瞅瞅閨女上班的地兒,

偷偷出門的時候,就在防盜門前,

小心翼翼地放一粒她最熟悉不過的種子。

她為自己的舉動露出了沒有牙齒的笑。

做衛生的大娘,一不小心就把種子掃走了,

二姨站在城市的門口,找不到北;

遺忘,被寒冷掛在臘月的枝頭。

              2017.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