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蘆葦究竟能承載多少靈魂?

                                               

    黃土埋人亦養人。

    我的家鄉到處是生我養我的黃土崗,但也有一條靈性的河流,蝸居其中,蜿蜒到漢江……

    她像一條銀線,牽著土地奔走,牽著波浪向前;串起一串串美好而多情的日子,串起歲月深處的歌聲,把兩岸的炊煙、樹影、花果香,拂向桃花,春天的聲音便在她的手指間發芽。

    一群在河邊發芽的聲音,裹著浪花,一頭又一頭地撞向岸堤,力量和意志,碰出紅紅的笑。

    你這總在童年眼前徘徊的蘆葦,總在低窪之地出沒的精靈,總在陽光下燦爛笑的女子,與水草擁擁擠擠,與污泥親親密密,與塵世飄飄蕩蕩,小小的軀幹之內,卻停泊著一個靜默而高貴的靈魂,雖寒而不哀,雖枯而不倒,雖彎而不屈,成為童年的童話。

    你豢養一群自家的小魚,活波了一條沉寂的河流;你對身邊的野鴨表現出特有的熱情與好客。你張開四肢,柔軟落下,罩住一片金黃,一片短暫的美好。你扭動細腰,雖不能遮天,但也能擋住無數條視線,你不會輕易地讓獵人很快就能找到野鴨的蹤跡。有一天,你為了提醒那只貪睡的小傢伙,而遭到了獵人重重地一擊。為了野鴨小兒,你疼了整整一個秋天。

    可你是天生的樂天派。你的傷疤沒有好盡,就忘記了疼痛,和南來北往的大雁,擂台飆歌,歌唱這美好而多情的土地,歌唱這勞動的光榮愛情的忠貞,歌唱這頑強不屈的生命長河,歌唱這村莊昇騰的裊裊炊煙……同時不忘對那個不諳水性的小男娃,是左攔右勸,生怕他的母親傷心欲絕。

    你對那只啃完了河邊野草、又來咀嚼你身上葉子的小羊,報以友好的微笑。讓羊盡情地吃吧,來年還有春天發的新裝呢。珍珠般的陽光,從早上開始,就靜靜地躺在你密密的秀髮波上,玫瑰的疏影,在舉手投足間深藏。麥香果香,又怎能襯托你的芬芳?

    你對那枚向西墜落的月芽兒,表現出極大的擔心,生怕她一不小心掉進冰窟窿裡就再也起不來了,你伸了伸手,夠不著;你趕緊告訴那塊路過的浮雲,讓好心的雲兒幫個小忙,浮雲姐姐真的就聽從你的安排,載著月芽兒走遠了……

    你不知道,河的盡頭到底有沒有住著神仙,河的上游到底有沒有歌舞少年?你身上有些燥的時候,就趕緊提醒鄰居螞蟻、刀螂、蝴蝶,那群忙忙碌碌的傢伙:要下雨了!

    一株菖蒲聽到了你的話,開始收緊懷孕的身子。碧水泛起漣漪,發出孩子們打水漂的聲音。遠處的老棗樹上停滿了候鳥,嘰嘰喳喳,與樹融為一體。這讓我想到了你的童年,樹的根也就成了你長入故鄉的根。在你像候鳥一樣漂泊不定的生涯中,就是這樣在自己的根上站立起來的。

    雨說來就來,還背了一面很響的大鼓,河水很快就暴跳起來了。有無數的螞蟻在往你的身上慌亂地攀爬,你暗自攢勁和竊喜。

    這時,有一只受傷的灰鳥,帶著他的情侶,嗖地一聲,就停靠在你的頭頂。你正在招呼下面的遷徙大軍,對這突如其來的造訪者沒有心理準備,但你絲毫沒有驚慌,表現出了與你年齡極不相符的老道與靠譜,你就像一位出色的老獵手,泰山壓頂不彎腰,一動不動,一副若無其事的泰然。其實你已經和往下傾瀉的雨水較上了勁,開始往上運力了,運力了……你不想讓那對戀人認為你就是一個弱者,就是一副女兒身板,你要讓他們安心地停靠,舒心地擁抱,會心地微笑,真心地結出愛情的種子。

    雖然你的下肢有些酸疼,你的手指有些冰涼,大雨已經封住了你的眼睛,但你還是咬著牙微笑,極目前方,承受著比自身重幾倍幾十倍的重壓……

    你想起來了你的青春,你竭盡全力,把目光投向遠處,夜幕下高遠的天空,雨已經停了,星光點點,那些帶著嫁衣的種子很輕很輕,輕盈地掠過你的髮髻,不作片刻停留,蟬的懷想透明在一片片蒼涼……你越來越懷想一棵樹了,越來越體味出做一棵樹的感覺,被釘在地上被土地支撐的感覺。

    一年四季。一葉蘆葦,究竟能夠承載多少生命呢?

 

回到白雲的故鄉

 

    白雲是天空的孩子,她與神仙最近。她奔跑的樣子,就像我小時候養的那只羊,羊是雪地上的畫家,她四肢畫出的梅花,是冬天最動人的奇葩,溫暖了我的春夏。

    河流是大地的孩子,她與母親最近,她奔跑的樣子,就像我小時候養的那只羊。羊是鄉間的歌手,她昂首唱出的兒歌,是春天最嫵媚的萌發,醉了鳥兒的枝芽。

    小羊是我的孩子,她與童心最近。第一次接住她的目光,我便知道了,被捉去的幸福。每天,我在洗自己的時候,也把她,洗成一朵白雲,一朵梅花。

    我不住地為她割草、擔水、夯土造宮殿,時不時,她也會親一下我酸了的腰身。只要我喊一聲她的名字,她會歡快地,走在我歡樂的影子裡面,一起過家家。

    她的柔,就像看不見的風聽不見的水,卻能擊穿任何一顆相應的靈魂。默默的她,只要一回頭,河流山野的草全開花了。只要輕輕放歌,整個春天就流雲般飄過我的天涯……

    看到羊的樣子。我最初看到了學費,後來,看到了一位白雲公主沐浴河央;再後來,我看到了甜美而哀愁的像河水一樣的淚呀,看到了血濺案板的傷和怕……

    我不願再想。可那魔卻像野草一樣瘋,望著白的雲白的河白的花白的光白的羊,望著滿眼溫暖,小心翼翼為行人車輛留一條道兒的小羊,我多想飛上天去,求求那萬能的神仙啊!

    她最終沒能再和我一道,上山看白雲下河照鏡子田間聞花香歸來追晚霞……沒能走過那個如歌似血的秋殺。那眨著眼的星星,是她留給我的心花。

    雲長大了,就會下雨;河流長大了,就會泛濫;我長大了,就會被泛濫的雨水淋透。多年了,我一直在尋覓,那朵好看的飛,那朵美麗的白呀!

    每當天空飄來雲的歌聲,我就會閉上眼睛,一念越過萬水千山,牽著公主,駕著白雲,唱著河流的歌,回到白雲的故鄉,回到奔跑的出發……

 

鄉村之咳

 

    那年的冬天是我一聲一聲咳出來的。父親的背被我咳彎了,彎入土地;母親的白髮在咳聲中瘋長,長過東山。

    他們原以為我咳兩天就沒事了,農村的娃子泥裡出生雨裡滾大,從來不用吃藥不用上醫院,說好就好了,農村的娃子吃鐵屙雪,像野草一樣頑強不屈……他們忙著冬儲春耕,忙著替大哥張羅媳婦。

    可咳了兩個月也不見好轉,就連我的女同桌也顯出了少有的無奈和厭惡;就連我慈祥的老師的臉上,也寫滿了由同情到反感的和平演變,因為我的咳直接影響到了上課,一個咳,往往誘發眾多喉嚨發癢山洪爆發,課堂被我的咳和鼻涕淹沒和吞噬。

    母親反複地用掃帚捶打我的身軀,捶打我的四肢,捶打我的腦殼……母親念念有詞,母親試圖借助神明的力量驅趕附在我身上的邪氣、陰氣、毒氣、鬼氣……

    母親在反複無望的情況下,只好反複徵求大哥的意見。因為我的咳,影嚮到他的終身大事。二者,只能選擇其一。

    我也是舉著霜打茄子一樣的頭顱,堅持表示:不進那吃人不吐骨頭的醫院鬼地兒。我能行。

    最後,我昏倒了……

    等我醒來的時候,我看到了白大褂,看到了大哥渾濁的眼淚,看到了被風捲走的婚禮,看到了死神離我是那麼近。心裡少了鳥語花香的虛詞,多了平淡無華的堅實。

    冬天老了,瘦水矮了一截。一場感冒,有了九死一生的滄桑。鄉下人的一生似乎要有無數次這樣的苦痛,無數次的死而復生。於是,就把這個世界看明白了,不是鄉下人命賤,而是鄉下人窮呀。

    大抵從那時開始,我就決定遠離被我咳瘦的鄉村,遠離那一聲從心底發出來的咳,遠離一場鄉村的感冒。

 

流淚土

 

    我知道,奶奶在世的時候,經常一個人對著土山牆,偷偷流淚;我還知道,媽媽在世的時候,也是躲到那個地方,偷偷抹眼兒。

    有一次,我尾隨媽媽到了那個地方,她紅著眼說:這土牆老了,有一天會把她和爹埋在一塊的。

    我撫摸那有些白有些黃有些鬆的土,竟聞到了鹹鹹的味道,還有些熱。

    我不知道奶奶的婆婆是否也經常,躲在那個地方抹眼淚?我還不知道,媽媽的媳婦們是否也躲到那個地方嚶嚶?我更不知道,這是偶然抑或必然,親人們為什麼都叫它流淚土?

    有一天深夜,我睡著睡著就聽到了,那流淚土,連同支撐它的老牆,轟然坍塌,重重地,把我覆蓋,覆蓋……

    我沒有一絲驚慌。覺得它們,像床被子那樣溫暖,把我覆蓋,覆蓋……

    我翻了一下身,一覺到天亮。醒來,摸摸被子,也是濕的。

                                                                          2014.3.4